黃泉淵與白玉京的結界中心。

七位方丈列陣於此, 浩瀚的佛光牢牢地壓製著破碎的結界。

虛空裏有時不時飛過的鬼物,在這等浩瀚佛光下湮為飛灰。

但方丈們的靈力終究有限,長時間固守結界已經消耗得七七八八。

若是不能在白玉京裏解決破軍的話, 待破軍之魂流竄到五洲四海,那才是人間浩劫, 無人能避。

“師兄, 我等已在此固守結界數日,可是, 那些孩子真的能夠尋得到舍利子嗎?”

“是啊,我等為鎮壓破軍雖死無悔, 不如就由我等的性命來成就千千結吧。”

懷穀方丈:“再等三日, 若是舍利子還沒有重鑄,就將破軍引渡於老僧身上,再行鎮壓。”

妖鬼穿行過他身,而他的袈裟上卻一點灰塵也沒沾上。

“師兄不可啊, 你是佛法精深之人,身負累累功德, 百年內飛升必有一席, 何必為了破軍……”

懷穀方丈卻是微微一笑, “飛升後是什麽樣子,無人能窺知。能將大慈悲寺千年夙願圓滿,老僧這一生才算是圓滿。”

就在這番話的第二天的深夜裏,在白玉京的某處,湧出一陣劇烈的靈力波動——

令人一瞬間想起舍利子初初誕生那天,比往生洲的雪還要純淨的靈力彌漫在風裏, 一瞬間收攏了天地裏所有的光輝。

“舍利子……”

有一位方丈仍是歎息, “也不知當年任由那孩子長大到底是對是錯, 以至於到後麵經曆了這麽多波折。”

“我想起裴閑那小子還是覺得惱恨,若不是他偷走舍利子,何必有後麵這麽多麻煩……”

“他業已身故,就算尋仇也找不到人,罷了罷了,所幸舍利子還是重鑄了,殊途同歸吧。

懷穀方丈沒有說話,往結界處又打了一道靈力。

赴黃泉淵之前,他曾拜訪了一位十方派精於卜算的老友。

老友白發蒼蒼,身負絕頂修為而壽數已不剩多少。他自己倒看得開:“某此一生,最好卜算,為此而死,比飛升滿足許多。”

兩人於星空之下卜了一卦。

也就是這個卦象讓懷穀方丈隱隱窺見了這片天地的全貌。

“因果非你我能定,這或許已經是天道運行下最好的一次結局。”

*

舍利子已然重鑄,十派弟子商議後,決定在白玉京的十五之夜,同蓬萊叛徒晏浮瑾與魔劍破軍作最後一戰。

哦,“蓬萊叛徒”四字乃是由蓬萊弟子親口所說。

“咳咳,晏浮瑾此人心術不正,我派律峰之人已在他的閣樓裏發現了許多……遺骸。”

“原來我派失蹤的弟子都在他那裏,此人已被我派列為叛宗之人,這清理門戶之事我們理所應當盡力。”

蓬萊的弟子們這樣解釋道。

前塵裏蓬萊可是與晏浮瑾一丘之貉,這一次不知是因為晏浮瑾沒有來得及布局的,還是什麽旁的緣故,蓬萊竟然沒有倒戈相向。

烏夢榆看見他們便想起往生洲的血,又想起裴閑前輩也是因蓬萊而死,口吻自然沒有多客氣:“那請蓬萊諸位道友,拿出點真本事來,可不要自己的叛徒,由我們歸雪來清理門戶。”

蓬萊這些年劍峰一脈衰微,但到底是有千年來的傳承底蘊。這一次他們所結劍陣乃是蓬萊的赤陽劍陣。

白玉京的深夜,隻有零零碎碎的長明燈,因果道上的雲霧徹底淪為妖鬼肆虐之所,黑霧連同黑色的夜空透不出一絲光。

赤陽劍陣向南而列,劍影勾勒出一抹飄飛的光輝,迫人的威勢直直地對向因果道上。

與之相對的是歸雪的天地明心劍陣。

歸雪的桃花比之蓬萊浩浩****瀑布之景實在要溫柔許多,可劍生於冰冷,甚至生於殺戮。

天地明我心曲,以澄明之心境與其他的劍道爭輝。

在聲勢浩大的劍陣之後,天地也震顫起來,妖鬼像凋零的花一樣敗落——

晏浮瑾和破軍劍終於露出了行跡。

*

因果道外布滿了陣法,所繪的大陣是九天誅邪陣,乃是由十方派和幻海閣一起繪製。

陣紋每一筆都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仿佛要穿透整個白玉京。

曾在歸雪小住過的幾位幻海閣弟子也參與了繪陣。

在前塵裏,他們重傷後沒能熬過那個冬天,亡故的時也不到二十歲,以至於後來幻海閣與歸雪幾乎是不死不休的地步。

往生洲一戰,幻海閣本來是站在晏浮瑾那一邊的。

“你們畫的這陣紋,感覺是比在歸雪山上的時候畫的好多了,怎麽,最近勤學苦練了?”烏夢榆笑眯眯地問。

幻海閣那幾人見了她還是一陣發苦,歎息道,“可不是嗎大小姐,這陣紋現在起碼可以賣八萬靈石。”

閣裏的長老自從聽聞他們竟然被歸雪一個修為低微的弟子拿捏住了,竟然還在歸雪畫了不少陣圖,是批評了他們這七人整整三天三夜。

後來又勤學苦練了許久,這才敢來白玉京走一遭。

九天誅邪陣,持陣旗的八個人是最重要的,也是十方派與幻海閣裏修為最高超的弟子。

徐知行執的是生門之旗。

他將銅板高高地拋起來,又輕輕地接住,如此重複了好幾回,才開口道:“這陣法一開,就沒有回頭的路了。”

“我們執陣旗的人與所要誅殺的人隻有一方能活下來。”他平日裏總懶懶散散的,這時候卻收斂了所有的不正經,以一種極其認真的姿態。

烏夢榆並不是第一次被交付這樣的信任。她很鄭重地回答:“徐知行,我會鎮壓破軍的。”

黑霧裏不斷傳來妖鬼的嚎叫聲音,劍陣的隻能傷其形,而不能滅其魂,開啟九天誅邪陣的時分很快就要到了。

徐知行握著陣旗:“自你說決定重鑄舍利子後,我也去拜訪了鎮魂使宋盞。”

“在所有的因果線之下,我卜算到了新的結果。”

烏夢榆一怔。

“小烏,其實這並不是第一次鎮壓破軍了吧。”

烏夢榆對著他的眼神,點了點頭。

徐知行伸出手來:“我隻想知道,第一次的結局是什麽樣子的。”

烏夢榆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實話:“我在鎮壓破軍之後,就死在了往生洲,你在晏浮瑾統治五洲四海洲不久,也……”

徐知行:“辛苦了。”

劍影的光輝倒映於他眼底,白玉京的喧囂聲漸漸遠去,在天地即將歸於寂靜的時候,偏偏有什麽沸騰的東西即將衝出來。

九天誅邪陣法的最好時辰到了。

烏夢榆看見徐知行很突兀地伸出手來,停在她身前靠上一點的位置,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既然可以成功第一次,這第二次肯定也可以成功。”他說得很篤定。

陣旗驟然升起來,肅殺的氣息像波紋一樣**開。

烏夢榆:“好。”

她向前走出幾步,忽然在原地停了停,意識到剛剛徐知行的動作……是一個沒有完成的擁抱。

*

“刺”“刺”——

雷光一道接著一道,劈裏啪啦地劈在因果道上,不斷有妖鬼從雷光裏湮滅,但與此同時又有源源不斷的鬼物從黑霧裏誕生。

白玉京的妖鬼,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息。

天地明心劍的光輝穿行過晏浮瑾的軀體,卻絲毫傷痕都沒有留下——季識逍持著劍,麵色平靜如水。

晏浮瑾先沉不住氣了:“你用天地明心劍?哈哈哈哈哈你忘了你曾經殺過的人了嗎,沾過累累鮮血的劍,為什麽還能出天地明心劍呢?”

他不明白,為什麽季識逍的境界比之當年在白玉京,看起來更為高深了。

明明他們一起死在了白玉京。

“你悟快慢與生死之道,可是因果之道你永遠也不會明了,天道庇佑的是我,這是絕不可能改變的因果!”

季識逍想起來在白玉京的那些年,他走過了無數次因果道,無數次重現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他永遠改變不了的結局,和永遠抵達不了的幻夢。

歸雪前輩大夢一覺,創“春江花月夜”之劍法,春日該有的劍法是如春曉之花般絢爛的劍法,隻可惜這等劍法美麗有餘,拿來殺人太柔。

他殺過許多人,劍下亡魂不知幾何,曾以為要如春夜一樣冷,才可以使出舉世無雙的劍法。

白玉京的夜晚總是寂寥,支撐著他行屍走肉般活著的,是永不停息的恨意。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恨什麽,隻是,恨也可以連綿如春日之江,永遠沒有盡頭嗎。

“春江花月夜”的最後一式——浮生若夢。

他出劍的速度不快不慢,合乎道法之韻律,這一式也在白玉京裏練過很多很多回,絕不會出錯。

每當他覺得恨的時候,就會出這一劍。

快慢終有盡時,生死不可逆轉,在盡頭的盡頭,隻能窺得一絲往昔幻夢。如此鋒利的“春江花月夜”之劍法,最後一招竟然呈現出一種殘酷的溫柔來。

劍鋒穿過晏浮瑾的身軀,即使是這樣洞穿了,好像也沒有對他造成一絲傷害。

*

白姝頤適時地拋出了千千結,笛聲在此刻又起。

曾有人不求回報地為她求得千千結,說這是可以見到亡者魂魄的靈物。

白色的光包裹住晏浮瑾,連同洞穿他的那一劍,時間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許久——

晏浮瑾窺見自己的一生飛速地掠過。

他和雙雙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拜師蓬萊,一起學劍修道。入蓬萊之時,他也曾立下豪情壯誌:“我一定斬盡天下妖魔!”

是什麽時候開始他的一生開始變得不像他的人生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加注在他的身上,他盡管天賦平平,卻總是能打敗比他修為高的人,每一次的秘境都可以尋到天才地寶,每一次的決戰他永遠不會死。

他永遠有絕處逢春之時,他理所應當成為這天地裏最厲害的人。

欲壑難平,嫉妒心起。

他殺了那麽多人,卻還是死在了白玉京,最後的最後,也隻有雙雙為他流過淚。

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活著的意義好像就是天道加諸的荒唐一夢。

“浮生若夢”那道小小的傷口沒有流出血來,晏浮瑾的身上卻驟然像是有無數道劍痕劃過,下一霎那,他被這些劍痕攪碎了。

晏浮瑾死的那一霎那,天地沒有再動搖。隻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人都感覺到,有什麽沉重的、束縛在身上的東西與之一起消失了。

宋盞端坐於生死殿裏,一直聽著殿外的廝殺之聲。

對她來說,誰贏都無所謂。隻是若那位劍尊之高徒與劍尊後人,他們倆如果輸了的話,她會感到一絲遺憾。

這遺憾很淺,她許久不會感到悲傷了,這一絲淺淺的遺憾就像是即使把歸雪的桃花移栽於生死殿處,也再難回到她少年時桃花飄飛的時候。

因果線向來不會輕易變化,這時候卻有意識地攪動在了一起,黑夜裏撕開一道光輝,落在團團糾纏的因果線上。

天道所給予的指示懸浮在虛空裏。

*

破軍劍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殺意仍然不減,千百年來所死去的冤魂都在哭嚎。

烏夢榆向前一步,穩穩地接住了這把劍,她上一次也這樣握住了破軍劍,可當時心裏更多的是惶惶不知終日。

這一次,她同樣感受到了比血還要冷的殺意從劍上傳來,她的心好像落入了無盡之海,海裏的倒影盡是遮天蔽日的血肉。

“這是你第二次要來鎮壓我了。”

烏夢榆:“原來你也知道。”

破軍似乎是冷笑了一聲:“晏浮瑾那個蠢貨在想什麽,我全能知道,他自以為自己能夠誅盡天下人,卻早早死在這裏。”

烏夢榆不再聽它多言,另一隻手握住舍利子,引渡自舍利子的靈力比萬物都要純淨。

她單手結了個法印,決絕地推到了破軍劍的身上——

“連佛相金身都沒有親臨,你們為什麽一定要鎮壓我。隻要有殺意存在,你即使鎮壓我於舍利子中,我也永遠不會消失。”

它的聲音變得極其輕緩,帶著蠱惑的意味,“你心地澄明,不會受千百年來的殺意影響,就像現在一樣。烏夢榆,我可以認你為我的下一任主人。”

烏夢榆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

破軍的殺意彌漫了出去,來自黃泉淵的妖鬼卻好像更陷入了癲狂裏,修仙者與它們糾纏在一起,然而殺意越來越濃,令人神魂也要破碎一般。

破軍繼續道,“舍利子從誕生之初就是為了鎮壓破軍而存在的。烏夢榆,你是為了我而存在的。”

“我們才是這天地裏羈絆最深的,你為什麽一定要誅殺我。”

“破軍之劍,劍通真靈,你從此可以擁有最卓絕的劍法天賦,我甚至可以修複你身上的暗傷,百年內飛升之位必定有你一席——”

她曾經在歸雪夢寐過無數次的東西,就這麽輕易地擺在了麵前。

烏夢榆來此處時,曾備了一副劍鞘,隻是用凡鐵製備,算不得靈物,她握住破軍劍將它重重地歸於了這副劍鞘內。

破軍劍懸停在虛空裏。

而霜翹出了鞘,她腦海中閃過了一瞬是如何得到霜翹劍,那年歸雪的桃花之下,被人以假裝不在意的方式捧上的真心。

“我不是為了你而存在的。”

如意劍訣泛起一道柔和的光,她一直以來都不會殺意很重的劍法,比起殺人,她更喜歡歸雪的桃花。

“懷穀方丈與裴閑前輩贈我以生命,冬虛劍尊與我父母撫養我長大,歸雪是我魂歸之所,我有可以托付性命的摯友,也有……我喜歡的人。”

——真正慈悲的劍該如懷穀方丈死前那般,以己身渡眾人,可惜她私心太重,終其一生也無法悟得那樣的劍道。

最後的劍招也該是她自己的劍招,仿若回到她接受自己平庸劍道天賦那一天——劍意止處,桃花依舊飄飛。

劍光的光華好似穿透了往生洲冰冷的雪,穿過那些痛苦的回憶,穿過那些難以磨滅的愧疚和痛苦,終於抵達了此處。

劍光過處,破軍劍斷成了兩截。

最後,烏夢榆將破軍的殘魂收攏在了舍利子中。

*

寧雙雙的手裏沾滿了血,千千結的光澤卻越來越亮。

她已覺得意識模糊,疼痛難忍,可偏偏越是痛苦的時候,她越想回到家鄉。這絢麗多彩的天地,曾是她少年時幻想過的地方,可終有一日抵達這裏,她卻想回到她平凡的,沒有仙術,沒有夢魘的家鄉。

家的影子模模糊糊隱在雲霧之外。

她執劍砍斷來此方天地的所有因果,拜師蓬萊,遇見宿老前輩,與晏浮瑾虛與委蛇,將他打入黃泉淵,在因果道的盡頭,她看見了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少女。

這大概是真正的寧雙雙。

她雖然不後悔算計晏浮瑾,但是對真正的寧雙雙還是有愧疚的。

“我無意占據你的身體,也很對不起,我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傷害了你所愛的人。”

“我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你所愛的人是這裏所有悲劇的起源。”

“現在,我要回家了,我衷心希望你的人生從現在開始,不再隻是圍繞著那一個人。”

晏浮瑾死的那一刹那,那隱隱逼迫著的天道法則終於如雲煙般散去。於是她與家鄉的之間的雲霧也散開。

“寧雙雙”愣了愣,向前走去,她的魂魄懸浮起來,穿過這裏,徹底告別了此方世界。

與此同時,宿老望了望白玉京的方向,他能感覺到雙雙離開這裏了。

雖然有不舍,但他也知道這是這孩子一直以來的願望,所以更多的反而是高興。

他從白玉京離開,卻沒有找地方隱居,而是先從往生洲開始,再到無妄海結束。

雙雙臨走之前隻拜托了他這一件事,所以他盡可能在多的地方留下這樣的靈力凝成的字樣:“如果想回家的話,走過白玉京的因果道。”

*

烏夢榆握著舍利子。

聽風第一個迎過來,這些天它吃不好睡不好,又幫不上忙,隻能嗚嗚嗚道:“小烏,你太給咱們長臉了,終於結束了嗚嗚……”

身後的各派弟子已經迸發出劇烈的歡呼聲,吵吵鬧鬧的一片,是這麽多天來白玉京裏唯一讓她覺得熱鬧的時候。

“我看這一次回去師父還怎麽說,他向來覺得我不成器,這次可算是長了臉麵了。”

“哈哈哈哈各位記得來幻海閣吃酒打牌呀,這次的所有花銷由我們的馮少俠買單……”

“這白玉京我是再也不想來了。”

“……”

大慈悲寺的弟子們在清掃著戰場。

今宵在破軍的殘骸之前,斂目凝神,誦讀了一篇經文。

這柄劍曾經在大慈悲寺懸掛千年之久,是曆代方丈,曆代弟子,是所有人的心魔。

如今劍毀魂存,還需要不少時間化解這千年積怨。

烏夢榆在人群裏望了望,再提步向前走去——季識逍站在不遠處,目光遊離在因果道上,他全然站在陰影裏,所流露的出來不是平日的距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而是一種徹骨的孤獨。

就好像,他曾經站在那裏望過因果道許多許多次。

烏夢榆走過去:“怎麽啦,你當鎮魂使的時候常常來這裏嗎?”

季識逍:“嗯。”

因果道是修心之道,可以重現一生中發生過的所有事。

烏夢榆:“我把破軍之魂封印進舍利子裏了,等把這個交還給大慈悲寺,我們就回歸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