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識逍鬆開手, 慢慢往後退,他看著烏夢榆——

他有過很多意難平,意難平到後麵的每一個夜晚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取他劍骨的時候, 是不是真的很厭惡他,是不是因為有難言之隱。

她一定要嫁給晏浮瑾, 是不是也是因為要誅滅破軍。

在那遙遠的前塵裏, 她心裏麵,是不是也是喜歡過他的。

種種樁樁, 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可是掙脫的時候, 他問:“是不是很痛。”

咽喉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的血絲, 在她白皙的脖頸上顯得如此突兀,季識逍伸出手來,靈力瞬即治愈了那道傷痕。

然而,“滴答”——

有淚水落到他的手背上, 恍惚讓他覺得是燙的。

烏夢榆再也忍不住,抱住季識逍, 埋首在他脖頸處,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哭得撕心裂肺, 哭到後麵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不想取你的劍骨的,我想和你一起去黃泉淵的,但是進不去季識逍,我進不了黃泉淵季識逍……”

“懷穀方丈為破軍死了,大慈悲寺死了好多好多人, 我沒有辦法……”她還在哭著, 說得斷斷續續的。

“我必須要鎮壓破軍, 我是打算鎮壓完破軍就隨你去黃泉淵的,但是我進不去……我進不去……”

季識逍抱住眼前的人,一直等到她終於從悲痛裏緩和過來。

他真不算是好人——剛剛浮起來的那些惡意,竟然在她劇烈的悲痛之中消失了。

他很可恥地、很奇異地從這樣的悲痛裏感到了平和,連同意難平都好似忘卻了。

“其實在黃泉淵的時候,我也沒有經曆什麽痛苦。”

烏夢榆總算止住淚水,她看著季識逍——

“你騙人,我知道你花了好多好多年才從黃泉淵裏出來,現在連白玉京都拿這些妖鬼沒有辦法,你沒有劍骨的時候……”

她說著說著好像又忍不住想哭了。

季識逍:“我從黃泉淵出來之後,五洲四海已經沒有人是我的對手了,後來我在白玉京斬殺了晏浮瑾,接任了鎮魂使。”

這個結局顯然同寧雙雙和她說得不同,烏夢榆很懷疑:“真的嗎?你在騙我吧……”

季識逍打斷她:“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嗎。我之前沒有輸,現在也不會輸的。”

烏夢榆:“我……我不是不信你。隻是破軍一事因果皆因我而起,無論如何也該是我承擔的代價……”

季識逍:“烏夢榆,你不能死。”

他的語氣又變冷了,剛剛的溫和隨月光而去,“你也絕不可以失去靈脈。”

此處一片冷寂的黑暗,連月光也是冷的,他們二人的呼吸聲也顯得如此明顯。

季識逍:“我會恨你的。”

“什麽?”

季識逍冷聲道:“如果你死在這裏,或者年壽難永,我會一直恨你,就像你前塵裏死的那一刻起那樣恨你。”

烏夢榆愣愣望著他,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話,季識逍幫她理了理淩亂的發髻,她小聲道:“哪有你這樣威脅人的啊。”

季識逍的手停頓一下,“我有什麽其他可以威脅你的方法嗎……”他的聲音更輕了。

還有一樁事,季識逍記得很清楚,白玉京他死前的那個夜晚宋盞曾說“她不能入輪回”。

“你誅滅破軍的時候,做過別的事嗎?為什麽你不能入輪回?”

烏夢榆一怔,不能入輪回?這世上不能入輪回的人隻有沾染大殺孽大惡孽的人。

很快她意識到,應該是她用慈悲咒轉移了季識逍身上的殺孽的緣故。

她迎著季識逍的眼神,忽然有些恥於說出自己做了什麽——

這樣說出來的話,好像顯得自己不是那麽罪大惡極一樣,好像就可以減輕曾經造成的傷害一樣。

“我……”她拖慢語速,絞盡腦汁開始編借口。

季識逍忽然湊過來,輕輕地、很快地親了下她的唇,像一陣柔軟的風撫過,好像一個遲到了許多年的親吻。

如果當年最後分別的時候,也有這樣一個輕輕的吻,是不是就不會懷揣著仇恨和意難平度過了這麽多年。

烏夢榆一怔,對上了季識逍盛滿月光的眼睛。

季識逍可真是個陰晴不定的人,明明剛剛還一副冷冰冰拿劍指著她,現在卻又做出這麽溫情的樣子。她想。

可是不得不承認,她好像被這個吻安撫了。

“別騙我了。”季識逍道。

烏夢榆垂著眼,避開季識逍的眼神:“……我當時用了慈悲咒,想把你身上的殺孽轉移到我的身上,這樣,至少你可以入輪回。”

她許久沒有聽到季識逍的答話,一抬眼,立即就迎上了季識逍的眼神。

他看得這樣專注。烏夢榆不合時宜地想起來,她剛剛哭了那麽久,現在的臉肯定很醜,她伸出手擋住眼睛的部分,“好啦好啦,你別看啦,把我現在的樣子忘掉。”

“我知道你很感動,但其實……還是對不起。”

季識逍的手在她的臉上碰了碰,道:“等這裏的事情解決了,”他停頓了下,“我們回歸雪成婚吧。”

咦。

一瞬間烏夢榆覺得自己經曆了大悲大喜,她好久沒有感受到過這種心情了,仿佛回到了歸雪看到桃花開的時候。

“雖然……但是,求婚的時候不是應該漂漂亮亮的嗎,”她指了指這周遭空****的陰影,“這裏也太敷衍了,我是不會答應的!”

她撐著劍站起來,“先回去睡覺吧,我與姝頤他們約好了明天要商議舍利子的事情的……”

季識逍伸手,將烏夢榆攔腰抱起來——

禦劍向來時的路回去,烏夢榆靠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瞧起來很快就睡著了。

白玉京的夜晚總是很冷,仿佛要與喧嘩的白日形成一種明烈的對比。

在輕輕的風聲裏,懷裏的人很像是說了句夢話,或者是無意識地嘟囔了一句:“好。”

*

烏夢榆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好像睡了長長的又安穩的一覺。

然而她醒來的時候,赫然發現季識逍靠在一張椅子上,閉著眼睛,呼吸平和,瞧起來就像是在椅子上睡了一覺。

他醒過來之後道:“起床之後隨我出去一趟吧。”

烏夢榆:“你不會……在椅子上睡了一覺吧?”

季識逍點點頭,道:“從現在開始,我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你,直到破軍此事了結。”

烏夢榆被他這番行徑衝淡了幾分悲傷,驚道:“那我要沐浴,要換衣服怎麽辦,你你也要跟著?”

季識逍再點點頭,毫不猶豫。

烏夢榆:“季識逍我看錯你了,你這人麵獸心的無恥之徒!我現在要換衣服,你不會真要看著吧!”

季識逍手指在眼睛上和耳朵側點了一下,他的眼睛自然地閉上了,道:“我已經封閉聽覺和視覺了,你換吧。”

無恥之徒!

烏夢榆飛速地換好了衣服,路過季識逍的時候,踩了他一腳。

*

白玉京裏街道交錯在一起,偶有流水穿過,玉石搭起來的橋跨越過潺潺流水,仙樹上流淌著飄渺般的光輝。

季識逍似乎對這裏很熟悉,一路七拐八繞停在了一處院落前。

據他說這裏是位隱居的隱世門派的醫修前輩。

那位醫修前輩脾氣很不好,先給烏夢榆把了把脈,“脈象虛浮,靈脈枯竭……咦,這位姑娘的來曆似乎不太尋常?”

“可是由什麽靈物修煉而來的?”

烏夢榆點點頭。

那前輩繼續道,“你靈脈損耗過多,如今的軀體隻是一副普通修仙者的軀體了,拿天材地寶將養著,還是能修修仙的,隻是境界突破上會很難。”

在她意料之中,她倒是沒有特別悲傷的感覺。

醫修前輩又給季識逍看了看:“你嘛,修為倒是還在,這壽數可也少了差不多一半,怎麽,你們這是用了什麽禁術才弄成這樣啊。”

最後那位前輩給他們開了些寧神養氣的藥方,並叮囑他們日後萬不能再動用這樣的秘術了。

季識逍自從醫修前輩說完烏夢榆的脈象後,臉色就很不好看了。

他站在那裏,眼睛卻望向因果道,比以往更盛的殺意止也止不住。

身上所負的劍也嗡鳴起來,劍意無差別地摻在風裏,白玉京從沒有這樣陰冷的風。

烏夢榆隻好轉移話題:“既然是隱居的前輩,那你怎麽知道的?難不成你真做過白玉京的鎮魂使?”

季識逍點點頭。劍的嗡鳴也隨之停下了。

這樣一來他對白玉京的熟稔,對玉魄使的熟悉都解釋得通了。

“那鎮魂使大人,你是做了多少年才飛升的呀?”

季識逍動了動唇:“九十年。”

烏夢榆算了算,黃泉淵百年加上鎮魂使九十年,那可真是太久太久了,總覺得是好孤獨的許多年。

她握了握季識逍的手:“不要不高興啦,這樣其實也好啦,起碼以後你去哪裏,我不會舍利子的緣故,沒有辦法陪你去了。”

她自覺自己這番話說得很誠懇很認真了。

可季識逍還是不太開心。她判斷季識逍開不開心的標準是,季識逍隻抱了抱她,沒有親她。

“季識逍,你怎麽比我還難哄啊,我哄累了!”

因果道的方向卻隱隱有電光閃現,烏夢榆將目光投過去,手不自覺地握上了霜翹。

她前些天與姝頤他們商量的鎮壓破軍,也就在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