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駐外機構巨頭

關鍵送走楚嵐、素素後,內心異常空虛和內疚。果然應了蘇可可那句話,自己和別人沒有什麽兩樣,寧願陪領導,也不陪家人。

今天初六,大家都從老家趕回駐京辦上班了。下午2點半,馮夏生秘書長來電話說:“市裏剛把在京工作老鄉聚會的大盤子定下來,因為是在‘兩會’期間搞的活動,非常敏感,所以活動名稱不能叫老鄉聚會,已確定為——香州市人民政府向在京老鄉匯報工作暨商貿洽談酒會。這次酒會是香州曆史上首次興師動眾在外地舉行的大型活動,一定要高標準、嚴要求施行。市直與經濟有關的部門,如財政局、計委、經委、建設局、國土局、交通局、招商局、外經貿委、水利水電局等負責人全部參加,幾乎相當於市委全會的規模。老鄉聚會既然已上升到招商引資的高度,就不能喝酒聊天走走過場,而必須拿出看得見摸得著的成績來。市裏考慮到時間倉促,決定招商局和外經貿委提前十五天進駐駐京辦,聯合辦公。另外,市政府幾個駐外機構也會全力配合你們的工作,我會馬上通知駐滬辦、駐粵辦、駐省辦三個主任,過幾天去北京,你們開個碰頭會。”

關鍵一聽,頭都大了,忙說:“我心亂如麻啊。”

馮夏生笑笑說:“怎麽了?怕擔子重了?你要知道,好成績都是重擔壓出來的呢。實話告訴你,這次活動我協調。文件嘛,最遲後天會發給你們。”

馮夏生向來低調,堂堂市政府秘書長還總是謙虛地說自己是協調政府辦工作。關鍵樂了,忙說:“有大哥您掛帥,我怕什麽呀?”

過了幾天,市政府有關文件下來了。

關鍵趕緊召開駐京辦主任辦公會。傳達市政府文件精神後,大家各抒己見,踴躍發言。

向前表態說:“接待工作絕對沒問題。”

蘇可可說:“市裏的意圖已非常明了,招商引資方麵的工作由招商局和外經貿委負責,邀請在京工作的老鄉和各部委司局的領導們參加酒會才是我們真正的實質性工作。”

霍光明說:“我們本來人手就少,就算三頭六臂也不可能麵麵俱到吧?還是蘇科長說得好,我們先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再說。招商引資呢,他們兩個局自有辦法的。我敢打賭,他們絕對超額完成任務。”

關鍵笑了笑說:“你們事先商量好了吧,意見如此一致啊。這麽說,我們還是按原計劃進行?不過,時間尚早,還有個多月夠我們籌備的,能做的我們還是盡量做吧。”

被霍光明戲稱為香州市駐外機構四大巨頭的碰頭會如期舉行。

坐在關鍵氣派非凡的辦公室裏,他們先是羨慕不已,隨後便玩笑不斷——

駐滬辦主任:“關主任上能通天下能入地,還是駐京辦啊,哪像我們上海辦事處,漂在茫茫滔滔大海上,上上不得下下不得,隻好漂來漂去了!”

駐粵辦主任:“你大上海還說呢,你們看我,富人區裏的貧民難民,在繁華似錦的廣州,一出門就不好意思,低人一等啊。”

駐省辦主任:“你們都這麽說,我這後娘生的省辦還沒叫苦呢!香州到省城個把小時的高速,方便得很,省裏各廳局誰不熟悉?辦什麽事都是他們自己找,哪用得上我們?我們駐省辦嘛不過一個擺設罷了。我早應該向市裏申請取消它,來關主任這裏謀個差使多好啊。”

關鍵口裏說彼此彼此,心裏卻美滋滋的非常受用;他趕緊殷勤地給大家遞煙,並一個一個點上火。他的笨拙的動作本想掩飾那麽一點點優越感,越想掩飾越是掩飾不了,自己都覺得有些滑稽。

玩笑歸玩笑,他們一進入主題就毫不含糊。他們都是有備而來,帶來了裝訂得如同一新書似的聯絡名單。並一再表示,一切工作圍繞駐京辦展開,我們絕對全力配合!

書記與市長

過了2月,北京乍暖還寒,但大街小巷到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新千年第一次全國人大政協“兩會”即將在這裏舉行,全世界的目光將聚焦北京。深思熟慮的北京,高瞻遠矚的北京,似乎有新的聲音——春天般的聲音向全球各地傳播……

關鍵和霍光明從首都機場接到鍾國泰唐鳴諳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們開完市委常委會急匆匆提前一天飛過來,而不是隨省代表團進京,實在是對招商酒會的籌備情況放心不下。

關鍵在來回的路上,心情始終是複雜的。年前去鍾書記家送禮受到嚴厲的批評後,他的內心開始灰暗起來,那層陰影就像迷霧就像寒霜一樣揮之不去。他擔心自己無法再承受鍾書記尖刀一般銳利的目光,這樣一想,他更覺得如同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一樣,不好意思麵見鍾書記。然而,讓關鍵沒有想到的是,從接到他們那一刻起,鍾書記自始至終都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一路上噓寒問暖,關鍵還記得鍾書記說到高興處親熱地拍過自己的肩膀。尤其是,當鍾書記聽完關鍵的工作匯報後,不停地表揚說:“我和唐市長趕過來,就是不放心啊,沒想到駐京辦個個精兵強將,籌備得井然有序。小關,年輕人哪,就要敢於挑重擔!”

這一切讓關鍵突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事後一想,對呀!鍾書記是那種對事不對人的領導——那天從鍾書記家出來,他的愛人邊送邊安慰關鍵說:“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千萬不要有心理負擔啊,老鍾知道你家裏的經濟狀況,所以退給你。要是別人,那些錢哪,不是捐給希望工程,就是匯到廉政基金賬號了……一直以來,老鍾對你寄托很大的希望啊。”

原來,鍾書記是為了愛護自己啊。

晚餐安排在北京廳。

這一回,關鍵學聰明了。他事先摸清了情況,知道鍾書記和唐市長住駐京辦,吃得簡單,一般都是四菜一湯,如果有客人才另當別論,方可加幾道菜。明明曉得他們對講排場、鋪張浪費深惡痛絕,誰還那麽愚蠢地往槍口上撞呢?

關鍵本來對如何安排晚餐傷透了腦筋,好在章樹立、易瀚林幾個老鄉前來作陪,那麽,加幾道菜也就問題不大了。彭厚忠親自掌勺,幾道家鄉特色菜,很快端了上來。

關鍵問今晚是否喝點酒。

鍾書記笑道:“當然要喝囉,你看章記者都來了,能不喝嗎?章記者,你對家鄉的支持很大啊。”

香州地方方言“支持”讓章樹立找到了黃段子的由頭,他笑著說:“還是領導的‘’(支持)更大。這個故事也是從香州聽來的,說某副省長到香州水泥廠視察,副省長給全體職工講完話後,女廠長總結說:我們廠的快速發展歸根結底是得到了上麵的領導的大力‘’和關心,尤其是副省長的‘’最大,在下代表全體職工表示衷心的感謝!”

鍾書記嗬嗬笑道:“方言多哪,難免鬧些小笑話。就拿大名鼎鼎的韓複榘來說吧,笑話可多了。一次,韓複榘挺胸凸肚出現在齊魯大學校慶演講台上。不開口倒也威風凜凜,大有學界泰鬥之氣勢,口一張,搞得滿座師生愕然。請聽:諸位,各位,今天是什麽天氣?今天是演講的好天氣。開會的人來齊了沒有?看樣子大概有五分之八啦,沒來的請舉手吧,都到齊了。你們來得很茂盛,敝人也實在很感冒……今天兄弟召集大家,來訓一訓,兄弟有說得不對的地方,大家應該互相諒解,因為兄弟和大家比不了。你們是文化人,都是大學生、中學生和留洋生,你們這些烏合之眾是搞科學的,搞科學的都懂七八國的英文,兄弟我是大老粗,連中國的英文也不懂……你們是筆筒裏爬出來的,兄弟我是炮筒裏鑽出來的。”

盡管故事比較老舊,大家依然哄堂大笑。

服務員倒酒時,唐市長左手捂著嘴,右手擺了擺,很難受地說:“老毛病又犯了,厲害!不喝了。”

鍾書記說:“老唐怪不得一路上默不作聲,你那慢性咽炎又犯了?我知道,你那老毛病一犯,咽口水都痛,哪能喝得酒吃得飯?服務員,去弄碗稀飯來。”

唐市長感激地點頭說:“行,來碗稀飯好。我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前天才一點點痛,我買了金嗓子喉寶和華素片,不起作用呀,誰知道今天這麽厲害了?”

聽書記市長如此說,大家就沒了喝酒的心思。

鍾書記見唐市長十分痛苦的樣子,很是焦急,對關鍵和霍光明說:“明晚就要去會務組報到,怎麽辦?聽說協和醫院中外聞名,你們有熟人吧?趕緊聯係一下,明天陪老唐看看病。”

關鍵猛然想起林副院長就是鄰市老鄉,而且主管業務,去年拜年慰問時他表態說,有事盡管找他。關鍵趕緊說:“林院長我認識,也是我們省裏的,我現在就打他電話聯係。”

鍾書記說:“趕緊。”

關鍵拿著手機趕緊往外麵走廊跑。在駐京辦呆久了,求人辦事多了,明白的事兒自然多了,關鍵漸漸知道求人辦事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了。求人辦事千萬不能“此來為某事”那樣直截了當地求,多兜圈子,才能少碰釘子,並不失風雅。越是有頭有腦的人越是講究話裏做文章,用八股般起承轉合的優美,能更巧妙地達到目的。求人辦事的八股不僅有風格,而且有結構,大概可分為四段:第一段談寒暄,評氣候;第二段敘往事,追舊誼;第三段談時事、發感慨;最後一段才叫經濟學——奉托“小事”。一般,這個時候方可客氣地準備告辭,然後轉來說,現在有一小事麻煩。因為鋪墊得好,所求之事十有會辦成。

打通林副院長電話後,關鍵不緊不慢說:“林院長您好,我是香州駐京辦關鍵。”

林院長說:“關主任你好啊。”

關鍵幹脆不說普通話,說起流利的家鄉話來:“林院長春節回老家過年了噯?”

親切的方言,拉近了雙方心靈的距離。

林院長說:“回去倒想回去,就是太忙,走不動噻。”

關鍵又說:“我們知道您日理萬機,但19號的老鄉會您要抽空參加噻。”

林院長說:“參加嘞,肯定參加嘞!”

關鍵隨後故意停頓了一下說:“唉……”

還好,林院長接茬問:“關主任大忙人,一定有什麽事噯?”

關鍵說:“我們唐市長過來開會,他那慢性咽喉炎變急性的了,好厲害嘞,說話都困難。我明天陪他去您那兒,想麻煩您噯。”

林院長笑了。他說:“小事一樁,來噻。”

關鍵謝過。像林院長這樣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教授、博導,既忙於行政管理,又忙於科研教學,還忙於坐診看病,他能一口答應,讓關鍵感動不已。

協和醫院

第二天清早,關鍵陪唐鳴諳來到協和醫院。

林院長熱情握手後,直奔主題問唐市長的病情。唐市長說:“這個老毛病有十五六年的曆史了,犯了就治,治好又犯,總是反複發作。搞得多了,我也沒當回事。沒想到這次這麽厲害,喝粥都難受啊。”

林院長詳細問過,把了脈,略作沉思後謙和地說:“這裏沒有器械,我們去五官科看看再說吧。”

五官科的主任見林院長親自陪病人到來,趕緊讓出位置。唐市長艱難地張開嘴,強烈的燈光照進去,林院長端詳片刻後,又叫科主任看了看。之後,林院長不放心地重新把了一次脈,他邊把邊搖搖頭說:“唐市長,如果不是急著開人大會,我倒建議你該住住院,你這身體虛弱啊。”

唐市長是那種咬得牙的硬漢子,他強裝笑臉說:“沒關係的,還好!撐得住。”

林院長笑了笑說:“別硬撐啊,隻有身體是自己的,要愛惜哪!你既然沒時間住院,就中西醫結合治療吧,先打一天點滴,消炎;再吃些抗病毒的中成藥,我還給你開幾服中藥。”

林院長又說:“中藥在醫院煎好拿回去,必須按時服,開完會再來看看。這個病哪,治標容易治本難啊,何況你既戒不了煙又戒不了酒!”

在協和醫院呆了一整天,唐市長服了藥,打完點滴,關鍵送他往省代表團駐地趕。

走時,關鍵一邊吩咐倪好小心開車,一邊打林院長電話表示感激。林院長末了不忘叮囑關鍵說:“唐市長千萬要按時服藥,有什麽異常情況和感覺,及時聯係。記得散會後再來複診!”

唐市長在車上還是用手捂著臉,很難受的樣子。他以為關鍵讓他和林院長通話,便伸出手不停地搖。

關鍵知道唐市長疼痛難耐,但自始至終沒聽到他哼哧過一聲,就不得不油然而生敬意了。

劉倚鋒與易瀚林

這是世紀之交的盛會,北京的聲音令人興奮和鼓舞!黨中央、國務院高瞻遠矚、統攬全局,作出了開發西部的戰略決策。一個以基礎設施、能源、交通、水利工程和生態環境為主要內容的中國西部大開發的建設即將開始,全世界為之震驚……

關鍵趕到希爾頓大酒店,找到劉倚鋒和葉群力時,才知道劉倚鋒通過葉群力的介紹,剛剛宴請完西部某省的一位副省長。

坐在飄滿濃鬱的美洲風情的咖啡苑,劉倚鋒侃侃而談:“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令人振奮啊,西部的資源豐富,發展空間和潛力無法估量。”

關鍵說:“劉總又要移師西部了?我們香州商貿洽談會邀請你參加,還等著你追加投資呢!”

劉倚鋒開心地笑了笑說:“香州當然要重視啦,但是西部的機遇也不能放棄,大本營北京的生意更要做呀!時機,隻有把握好時機,才能戰無不勝。20世紀80年代初,擺個地攤就能發財,很多人不敢;90年代初,買隻股票就能掙錢,很多人不信;現在21世紀了,開個網站就能賺錢,肯定沒有人敢試啦。我要牢牢抓住這個機遇,除了做老本行房地產外,還要做商業網站。前年,美國總統訪問中國,國家主席也訪問了美國,中美的貿易談判非常順利,中國很快要加入WTO,北京正積極地又一次申請奧運會……這些都是千載難逢的好機遇哪,我抓住了,就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天成公司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

劉倚鋒廣博的知識和獨到的商業嗅覺,令人驚歎。關鍵隱隱感覺到劉倚鋒就是一隻兀鷹,時機成熟就會一飛衝天!

昨天,關鍵碰上了易瀚林。

這些天,易瀚林東溜西竄找章樹立介紹各地政府官員,他想找到自己心儀的項目。

關鍵說:“易總為什麽舍近求遠?香州不是很好嗎?作為南方很重要的交通樞紐地帶,潛力有目共睹,你為何不在自己的家鄉投資興業?南方之珠經濟開發區的項目很多,肯定有適合你的。假如真回去投資的話,百利無一弊啊!你自己方方麵麵都熟悉,我們也幫得上你的忙。”

關鍵多次做過易瀚林的工作,但易瀚林無動於衷。章秀才曾告訴關鍵,易老板一直以來挖礦,對其他行業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別說他天天纏著我給他介紹什麽書記啊市長啊,真有好項目的時候,他還是看不上,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呀!何況他公司的博士、碩士們都是趙括之流,沒有實際操作能力,隻會紙上談兵哪。你說,有什麽辦法呢?隻是可惜,可惜那個把億攥在他手裏睡大覺呀。

隻要關鍵做工作,易瀚林就會搪塞說:“怕隻怕回老家開公司,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們都到公司來,豈不成了家族企業?實話實說,我本來沒讀多少書,可我那些親戚們更沒有文化呀,開個公司啊不如再幹老本行——挖礦!”

昨天,他還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

關鍵暗暗好笑,假充斯文,有什麽必要呢?

那天,自從接到鍾國泰、唐鳴諳,了解到鍾書記對自己的態度後,關鍵的心情開始舒暢起來。此後,還是忠厚做人、踏實做事好,自己哪是投機鑽營的料?千萬不能“自毀長城”啊。

鍾書記盡管在開會,但時不時打來電話過問商貿洽談酒會的籌備進展情況,讓關鍵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邀請老鄉和領導們參加這方麵的工作,關鍵倒一點也不擔心,他心裏沒底的是招商引資的簽約數額能否達到市裏製定的目標。幾天前,招商局長和外經貿委主任領著十多個工作人員住進了香江大酒店。關鍵想探探招商局長的口氣,就去拜訪了他。招商局長微笑著聳聳肩,成竹在胸地說:“市裏定的不是二十億嗎?就是五十億又有何難哉?類似這樣的活動多了,還不是次次功德圓滿、大獲全勝。關主任,你放心吧,一般都是東拉西湊。談妥的簽,沒談妥的草簽,談不妥的也可以試簽;現在的項目可以簽,以往簽過的可以再簽,叫‘正式簽約’;當然投資啟動的項目照樣能簽,叫‘二期投資’。我們天天幹的就是這個活,不想些法子不行啊。其實,這次活動,說是說為了招商引資,實際上隻不過打打旗號罷了,真正的目的還是聯絡老鄉之間的感情,編織和擴大在京的關係網。”

招商局長的話,無不凸顯出玩世不恭的味道。

怪不得一個多月前召開的駐京辦主任辦公會上,霍光明敢和自己打賭說,隻要我們本職工作做好,招商引資根本不用操心。這家夥看問題深刻哪!

3月9日,這一天柳絮飛揚陽光燦爛。

黃昏時分,關鍵剛從外麵回到駐京辦,唐鳴諳打來電話。唐市長說:“林院長開的中藥很管用,一個療程還沒呷完就好了,本想電話表示感謝,但上次沒留他的電話。”

關鍵趕緊把林院長的手機號碼告訴唐市長。

末了,唐市長說:“關主任啊,這次全靠你哪,治療及時便少了很多苦痛。謝謝了。”

一瞬間,一股暖流流過關鍵全身。像唐市長這樣推心置腹真情無價的話偶爾能夠聽到,但市領導發自內心的“謝謝”兩字比黃金更珍貴啊。

關鍵想,要謝也是該謝林院長。

隨後,他趕緊打林院長手機,占線。再打,通了。關鍵說:“林院長噯你是華佗再世,唐市長已藥到病除!十分感謝。”林院長樂壞了,笑著說:“雕蟲小技而已,剛才唐市長來過電話了。”關鍵說:“真的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林院長說:“幾個老鄉這麽說,折煞我了。”

關鍵打完電話,很高興。求人辦事講究有始有終,有些人辦完事屁股一拍一溜煙走了,事情狀況如何連所求之人也不知道,下回再有什麽事還敢開口嗎?

失蹤的葉副司長

關鍵坐在辦公室把一支煙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剛點燃,葉群力的愛人打來電話。關鍵一驚,葉群力的愛人怎麽會來電話呢?有什麽重大事情,居然找到他這裏來了?

葉群力的愛人很焦急地問葉群力是否在關鍵那裏。關鍵說不在。

他愛人說:“他兩天一夜沒回家了,打他的手機,一直關機。”

關鍵說:“前天晚上,我、劉倚鋒和他在一起。你找過劉倚鋒嗎?”

他愛人說:“找過,那晚分手後,他再也沒見到過。別的朋友也找了,都沒見過。”

關鍵沉思了一下,葉群力是不是去東方神鹿大酒店玩撲克牌了?他趕緊安慰說:“我找東方市駐京辦試試,馬上給你回電話。”

合上手機,關鍵翻箱倒櫃找名片,找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從抽屜裏翻出東方市駐京辦宋主任和舒副主任的名片來。先撥宋主任的手機,回音說你撥的用戶已關機;接著撥舒副主任的手機,回音說你撥的用戶不在服務區。怎麽這麽巧?關鍵不死心,又撥了一次,一樣的回音。再撥葉群力的手機,也一樣。

關鍵幹脆把電話打到宋主任和舒副主任的辦公室,也沒人接聽。實在沒辦法了,隻好把電話打到東方神鹿大酒店的總台,關鍵說找宋、舒主任。服務員支支吾吾地說:“不在。”關鍵問:“宋主任、舒副主任不在駐京辦,去哪裏了?”服務員說:“不知道。”再問,電話掛了。

關鍵給葉群力愛人回話說找不到,他的愛人在電話那頭早已泣不成聲了;關鍵連忙安慰她說:“別急,我馬上過去。”

關鍵剛把手機合上,劉倚鋒的電話擠進來說:“關主任你的電話好難打啊!”關鍵說:“一直和葉群力愛人通話,你在哪裏?”劉倚鋒焦急地說:“正為這事,你趕緊去群力家門口等,我們先在那裏匯合再說。”

關鍵把車開得飛快,到葉群力家小區大門,劉倚鋒早已等候在那裏。

一見麵,劉倚鋒說:“我有一絲不祥的預感,但現在還說不準。這樣吧,我們先上樓,問問嫂子的情況再說。”

葉群力的愛人見關鍵和劉倚鋒進門,像遇到救星一般。

坐下來後,劉倚鋒倒不那麽焦急了,他不慌不忙說:“嫂子,葉領導最後和哪個熟人分手的,你知道嗎?”

葉群力愛人說:“是司機。司機接他上班快到單位門口,兩個陌生男子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跟他們走了。”

劉倚鋒說:“你趕緊打司機的電話,我要再問問情況。”

葉群力愛人接通司機的手機後,說了兩句話便把手機交給了劉倚鋒,劉倚鋒問了一些細節,完了說了聲謝謝,掛了。

劉倚鋒喝了口水,給關鍵一支煙,做沉思狀,默默地抽起來。關鍵知道,劉倚鋒平時抽耍煙,像這樣默不作聲狠狠地抽,很少見。在他看來,估計葉群力的事情不簡單,問題很嚴重。

葉群力愛人那雙無助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們倆,眼淚都出來了。

這時,劉倚鋒使勁把煙掐滅,不緊不慢說:“我預感到葉領導被‘雙規’了!那兩個陌生男子雖然身著便裝,車牌也是普通牌照,但我估計不是紀委的就是檢察院的。司機說,葉領導跟他們走之前又折身回來說,我跟兩個朋友辦點事,你去吧,有事打你電話。這說明,葉領導始終是冷靜沉著的。但是,進了那種地方,很難說啊。”

葉群力愛人一聽,哇地哭了。

劉倚鋒卻冷靜得出奇,擺了擺手說:“事到如今,哭能解決問題嗎?嫂子,我想問個不該問的問題,你家裏究竟有多少錢,包括存款?葉領導從外麵拿回過大錢嗎?這裏沒有外人,你要如實告訴我。”

葉群力愛人知道他們是自己老公最鐵最信任的哥們。她擦了擦眼淚說:“沒有。大概三十多萬吧,我倆十多年的工資和獎金加起來才這麽多,不過家庭開支花了一部分,要不還多些。如果說,打死我也不相信啊。他常說他在那個位置,主管項目審批,全國各地都找他,那是火山口啊。他在外麵應酬從不帶我參加,就是為了掐斷我和外麵的聯係,不給他添亂。說實話,除了你們幾個好朋友,他從不允許外人進屋的,就連我們住在哪裏也沒告訴過誰,怕隻怕別人送禮!怎麽會‘雙規’呢?”

劉倚鋒說:“那就好,不會有什麽大事的。”

葉群力愛人還是哭,淚水漣漣。劉倚鋒告誡說:“這幾天千萬不要到處打電話同外麵聯係,事情就交給我和關鍵處理。你相信葉領導,別人會信嗎?進了那種地方的話,想整點事兒出來還不容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心為妙啊。明天,我辦兩張手機卡,你一張,我一張;家裏的電話和以前的手機號不能再用了,假如真進去了,可能早就被監控了。”

從葉群力家出來,關鍵把自己陪葉群力去東方神鹿大酒店打牌,後來,和宋、舒主任聯係不上的情況對劉倚鋒說了。劉倚鋒沉吟道:“關係不大,我和群力十幾年的朋友,對他還是了解的,他一向對受賄與娛樂的分寸把握得很好。”

回到駐京辦,關鍵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一個副司長無故失蹤,總歸是大事。假如真“雙規”了,即使一身清白,也會遭人無端猜疑,同樣影響惡劣,也非小事。關鍵替葉群力捏著一把汗。

第二天下午,劉倚鋒的電話打到辦公室,用的是新買的手機卡。他說:“你在駐京辦吧?我就過來,見麵再說。”

劉倚鋒的謹小慎微令關鍵驚歎。

昨天,劉倚鋒說:“這事隻能靠我們了,駐京辦事多,你先忙,我摸清情況後再找你。”關鍵知道他門路寬廣得很,加之閱曆豐富得多,便點頭稱是。臨分手時,關鍵感慨道:“劉總,你想在新世紀搶抓新機遇,借‘兩會’多認識一些地方官員,這下耽誤了啊。”劉倚鋒卻笑著說道:“新朋友隨時可交,多的是,像群力這樣難得的老朋友啊,一輩子能有幾個?”

劉倚鋒一進門,順手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情況尚未明朗,但多少有了眉目。劉倚鋒從國家計委打聽到葉群力果然“雙規”了,從東方市了解到駐京辦宋、舒主任出事了,好像還牽出某部S司長和一名市長,是大案要案。但是,究竟與葉群力是否有關,依然撲朔迷離,不得而知。

劉倚鋒說:“S司長、市長、駐京辦主任、副主任的案件基本上已塵埃落定。群力是第二批進去的,這次受牽連的人很多。唉,中央的反腐力度大啊!這兩天你看了中紀委書記的工作報告了嗎?無論涉及誰,絕不手軟。”

關鍵說:“群力麻煩了!”

劉倚鋒說:“我也是從外圍打聽到的消息,群力究竟犯事沒有無法知道。像他這種情況,是紀委呢還是檢察院,是中央的呢還是北京市的辦案組,都很難說啊。”

關鍵說:“那我們隻好成無頭的蒼蠅了?”

劉倚鋒點頭,很無奈。

四天了,葉群力進去四天了。劉倚鋒又來香江大酒店找關鍵商量對策。

兩人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出事後,劉倚鋒幹脆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專心致誌東奔西走起來;關鍵因駐京辦事務繁雜,再加上碰到這樣的棘手事幫不上什麽忙,隻好心有餘而力不足苦等消息了。

劉倚鋒說:“這樣總不是辦法,這麽多天過去了,準確消息還是無從得知呀。你還記得李局長嗎?他和群力深交多年,找他出馬,可能摸得到確切情況。他和你是校友,又對你有好感,你出麵找他比較合適哩。”

關鍵忙擺手說:“上個星期我找過他,給他送請柬,想請他出席我們的招商洽談酒會,被他拒絕了。他說像這樣近似於迎春團拜之類的活動,從不參加。”

劉倚鋒說:“我們就如此袖手旁觀?就算死馬當作活馬醫,也要試試吧?”

關鍵隻好答應試試。

晚上,關鍵打李局長手機說有事匯報。李局長說:“是公還是私?”關鍵說:“私事。”李局長說:“電話裏說吧!”關鍵說:“說不清楚,想當麵匯報。”李局長說:“好,我在外麵吃飯,9點以後到我家吧。”

關鍵硬著頭皮來到李局長家。

一進門,想換拖鞋,李局長不讓換,熱情地招呼他坐。李局長愛人很快泡了一杯茶。李局長家房子比較老舊,裝修應該很多年了,牆麵斑駁有絲絲開裂的痕跡。客廳很大,大概三十多平方米,一台21寸的彩電擺放著,顯得格外孤單和空曠。牆上的一幅用紅木框裝裱的書法作品,應該是整個屋子最大的亮點。因為是行草,關鍵盯了好一陣,才看清內容出自《菜根譚》:“寵利毋居人前,德業毋落人後,受享毋逾分外,修為毋減分中。”

過了幾分鍾,李局長開門見山問為何事而來,關鍵隻好三言兩語把葉群力的事簡單說了。李局長先是一驚,像是自言自語說:“不會呀!群力我是比較了解的,七八年的老朋友了,怎麽會出事呢?”隨後便陷入沉默。大約過了一支煙的工夫,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猛然站起來,擺了擺手說:“我也沒辦法呀!群力到底有沒有問題,關鍵在他自己。如果真有問題,誰也幫不了他哪!假如我插手此事,那就不講黨性原則、違反組織紀律了。”

李局長的話帶有逐客令的味道,關鍵無所適從。李局長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不近人情,在關鍵告辭時說:“群力應該沒有問題的。沒有問題,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的。”

劉倚鋒坐在車上靜靜等待,關鍵一鑽進車裏,他迫不及待問剛才的情形。

關鍵歎了口氣說:“天要留葉,還能複活;天要滅葉,不得不滅。”

劉倚鋒說:“什麽?”驚訝之後,他知道李局長這條路堵了斷了沒戲了。

第二天,葉群力愛人又打來電話,帶著哭腔。關鍵愣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好。

晚上,李局長打來電話,讓關鍵感到非常意外。李局長說:“我了解了一下情況,S司長的案子牽連到群力,最高檢找他問話,目前為止沒有什麽問題,我估計他是經得起考驗的。果真如此,過幾天就回來了。”

關鍵一陣狂喜,趕緊告訴劉倚鋒和葉群力愛人。

過了三天,葉群力果然出來了。

關鍵接到葉群力的電話後,開著車風馳電掣般往他家趕。剛把車停好,見劉倚鋒趕來,兩人相視一笑。

葉群力沒多大變化,隻是略顯疲憊。

劉倚鋒說:“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葉群力說:“謝謝!我能有什麽事?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關鍵談到李局長對此事特別關注和關心時,重點提到李局長最後那句話說的是“過幾天就回來了”而不是“過幾天就出來了”,這是充分的肯定和信任啊!因為“出來了”的意思表明“進去過”,“回來了”的意思表示“專案組搞錯了”。

葉群力哈哈大笑說:“哎呀,你不說,我真忘記給李局長打電話了。”說完,他趕緊撥通了李局長手機:

“李局長,我——群力,回來了!嗯,一回家,第一個電話打給您哪。謝謝!是啊我怎麽會犯錯誤呢?這些年來,您的教育和培養,時刻提醒我潔身自好。對,我怎麽敢‘自毀長城’呢?”

失蹤的保姆

正如關鍵猜想的那樣,葉群力“進去”確實與東方市駐京辦有關。

故事是這樣的。

幾年前,葉群力和東方市一名常務副市長(後來提拔當了市長)在黨校幹訓班成了同學,一來二往認識了東方市駐京辦宋主任和舒副主任。

一天,宋主任問葉群力:“家裏有保姆嗎?”葉群力說:“沒有。”宋主任很驚訝,說:“這麽大領導,怎麽家中沒有保姆?我們東方的保姆很專業,會來事;我給你找一個吧,包你滿意。”葉群力搖頭說:“沒有那個必要,別費心啊。”

過了幾天,宋主任真的給他帶來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葉群力的愛人嫌保姆太年輕太漂亮,怕引狼入室,賠了“老公”又折兵,便死不同意。後來,他愛人怕他生氣,便從老家找了個遠房親戚過來做保姆。

葉群力沒辦法,隻好把保姆退了回去。但是,他總覺得不好意思,好像欠了他們人情似的。

一年前,葉群力和某部S司長吃飯聊天時,了解到S司長家以前的保姆結婚了,家裏突然間沒了個幫手,就變得非常淩亂,很不適應,而一下子想找個合適的真不容易。

之後,東方市駐京辦很快為S司長物色了一個年輕貌美的保姆。

葉群力後來才知道,一些駐京辦處心積慮把年輕貌美的女子送到領導家當保姆,為了好辦事兒。六七十年代,有部著名的反特電影叫《羊城暗哨》,說的是高官家裏的保姆原來是個國民黨特務,通過發現這個假裝不識字的保姆的右手指一側居然有寫字磨出的老繭,才發現她是來探聽消息的。東方市駐京辦為何送保姆呢?原來也是為了當“臥底”。說是保姆,可不是真的窮苦人家出來當保姆的那些人,而是專門從藝校挑選的多才多藝的學生,事先許諾不僅每月能夠從駐京辦拿到額外的補助,幹幾年後還可以安排好的工作,才培訓成保姆的。把她們自然而然順理成章送至領導家裏,充當“臥底”。讓她探聽京官對自己的印象如何,自己送的錢和物是否獲得青睞,需要在哪方麵再下力氣,自己可能得到什麽官職……有了“情報中心”提供的準確消息,一有風吹草動,便立即相互串通,花錢買路。

去年臘月的一天,S司長家的保姆突然失蹤,偷了金銀首飾、字畫和十多萬元現金,好像一下子在地球上蒸發了。

S司長把情況跟宋主任一說,宋主任急了,趕緊向市長匯報。市長指示,堅決不能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損害,要想盡一切辦法彌補。

還好,S司長半推半就接受了宋主任送來的“損失”。

事後,宋主任覺得很慪氣。不光是白白地損失了幾十萬,而有了這樣的先例,如果不處理好,以後工作怎麽幹。宋主任向市長請示:“是否報案,尋求警方的力量?”市長說:“不能讓北京警方介入,隻能從東方市公安局抽調幾個幹警暗中破案。”

他們的多此一舉,把他們自己一個個送進了監獄,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也活該他們倒黴,接到市長指示辦案的其中一個幹警,畢業於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政治覺悟很高。他覺得案子很蹊蹺,一個S司長家的保姆卷款而逃應該在北京報案,即使犯罪嫌疑人是東方市人,也應當以北京公安為主,東方市公安配合,怎麽單方麵叫我們辦案呢?那名幹警偷偷把情況向公安部的同學說了,同學認為有問題,叮囑他抓到犯罪嫌疑人後千萬不能交給東方市公安局,一定要送到北京。為了穩妥起見,公安部也成立了另一支追捕行動小組。

一個星期後,公安部行動小組在白雪皚皚的黑龍江佳木斯的小鎮,逮捕了失蹤的保姆。

審訊時,保姆很坦然,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是,她理直氣壯地說:“他為什麽那麽有錢?還不是因為當大官!我拿的隻不過九牛一毛而已。”

辦案幹警駭然,趕緊向上級匯報,很快,中紀委和最高檢聯合成立了專案組。

假如不是保姆熟知如微,檢察官別說在S司長家裏搜到贓款贓物,可能連一張正常收入的存折都難以找到。那麽,贓款贓物究竟藏於何處呢?

從一個“鐵觀音”茶葉罐裏,找到一張五十萬元的存折;

從床鋪底下找到一張一百四十六萬元的存折;

從衣櫃穿衣鏡的夾層裏找到一張七十五萬元的存折;

從廚房的天花板內找到十萬元美金;

從陽台上的鐵管內找到四十多萬元現金;

從空調後麵找到用層層塑料紙包好的首飾、金條、勞力士手表……

五花八門的藏錢高招讓檢察官瞠目結舌。

S司長以妻子、孩子和親戚的名義分近一百次分別存入北京、上海、石家莊、廊坊等地二十一家銀行。先後收受賄賂折合人民幣一千六百餘萬元,另有約一千三百萬元不能說明合法來源。辦案人員動用了一輛專用運鈔車,銀行的四名工作人員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才把鈔票點清。由於鈔票長時間沒動已粘連在一起,其中一部點鈔機因此而“光榮犧牲”。

S司長“雙規”之後,很快交代了東方市駐京辦先後分三次送給他一百五十萬元,其中包括年前因保姆失蹤彌補的五十萬元“損失”。

宋主任、舒副主任進去後,又牽出了東方市市長……

保姆是葉群力牽線搭橋介紹的,加之東方市駐京辦和他來往密切,何況他的手中握著項目審批的重權,所以專案組理所當然也懷疑到葉群力了。

葉群力也因此而進去了。

劉倚鋒問:“S司長出事了,你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嗎?”

葉群力說:“知道一點點。兩個多月前,S司長家保姆卷款逃走後,他告訴過我。當時我還暗自慶幸把東方市駐京辦送來的保姆退回去了,家裏有個醋壇子好啊。”

這時他愛人嗔怪道:“這個時候你還開玩笑,人家急死了!”

葉群力笑笑接著說:“年前,我有事找S司長,打他手機關機,家裏電話沒人接聽,這是這幾年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後來投石問路找宋主任、舒副主任問問情況,沒想到他們失蹤了。原來,我和關鍵去神鹿大酒店後的第三天,他們就進去了。”

劉倚鋒說:“曾有人把法律比喻為蜘蛛網,隻逮得住小蟲子,卻抓不著大蒼蠅。現在肯定錯了。司局級,這麽高級別的幹部,至少也算一隻碩鼠啊。”

關鍵說:“好險啊!那天晚上你如果收了銀行卡,那麽現在肯定還在裏麵了。”

葉群力:“我怎麽會收呢?我知道,在這個位子,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要說我能穩踏篤實走到今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真要感謝一個人哪,他就是李局長。八年前,我還是主任的秘書時,年輕氣盛,狂妄自大,並不知天高地厚。在母校一次校慶典禮上,認識了李局長,我們就開始頻繁來往。某一天,他問我,你知道範仲淹為何能寫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樣的驚世文章嗎?見我不解,他講了個故事:某日,範仲淹正在吃飯,他的同窗好友來看望他,發現他的夥食非常糟糕,於心不忍,便拿出錢來,讓範仲淹改善一下夥食,範仲淹很委婉但十分堅決地推辭了。他的朋友沒辦法,第二天送來許多美味佳肴,範仲淹這次接受了。

“過了幾天,他的朋友又來拜訪範仲淹。他吃驚地發現,他上次送來的雞、魚之類的佳肴都變質發黴了,範仲淹連一筷子都沒動。他的朋友有些不高興地說:‘老兄,你也太清高了,一點吃的東西你都不肯接受,豈不讓朋友太傷心了!’

“範仲淹笑了笑說:‘老兄誤解了,我不是不吃,而是不敢吃。我擔心自己吃了魚肉之後,咽不下去粥和鹹菜。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千萬別生氣。’

“朋友聽了範仲淹的話,更加佩服他的人品高尚。從此之後,便再也不敢送錢送物了。講完後,他說人人都知道‘廉’字易說不易做,所以自身的操守和修養更重要啊。”

劉倚鋒笑道:“葉領導能有驚無險,主要在於自身的廉潔呀!我今日終於明白你我十幾年的交情,你為什麽一直要求朋友之交淡如水的原因了。”

關鍵心想,你們多虛偽呀!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誰知道是不是這樣?譬如年前在東方市駐京辦打撲克,宋主任他們故意輸了兩萬多,那跟送又有什麽區別呢?因此,他試探著問:“那次‘鬥地主’,宋主任他們在裏麵沒說?”

葉群力哈哈大笑說:“說了。他們會不說?沒門!那幫孫子一進去,見誰咬誰,恨不得多拉幾個墊背的哩。”

聽葉群力這麽說,關鍵和劉倚鋒驚訝不已。

葉群力說:“大千世界複雜,人際關係亦複雜哪!作為個人,隻不過是社會的一分子,不可能每天擺著清高廉潔的麵孔吧?如果是這樣,他不孤立無援,四麵楚歌嗎?你說的玩撲克牌,他們敢輸,我就敢贏。我贏的錢幹什麽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全部資助山區失學兒童少年了。”

葉群力的愛人不知何時捧著一隻紅色的小木盒,接話說:“是它救了他啊。”

她邊說邊把它打開。

裏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封封信件和一張張匯款單存條——邊遠山區失學兒童和少年寄來的信,幾百封;近十年陸陸續續資助教育的存單和叫到廉政賬戶的回執,大概也有百多張。

原來如此?!這突如其來的震驚使關鍵目瞪口呆。

“駐”“蛀”有理

從葉群力家出來,夜濃。

關鍵抬頭望了望深邃的天空,夜空模糊不清,若隱若現的星星像倒進了一隻巨大的大砂鍋,熬成了稀粥……

關鍵把車停好,剛進香江大酒店大堂,霍光明手裏拿著一摞稿紙,氣衝衝找他。

“關主任,我找你好一陣了,你的講話稿出事了!”霍光明說話的聲音比較高,很急切。

“什麽,出什麽事了?慢慢說嘛。”關鍵莫名其妙。

霍光明說:“到辦公室說吧。”

進了屋,關上門。霍光明把講話稿攤開在辦公桌上,翻開第二頁,指著裏麵的內容說:

“問題就在這裏,你看!駐京辦的‘駐’字錯成了‘蛀’,三處哪。晚上,服務員把《辦事指南》和講話稿往每間房間送,招商局的一位同誌發現了這個錯誤,趕緊告訴我,我才知道出了這麽大的問題。”

前天,馮夏生秘書長乘飛機過來,他提前四天就來駐京辦坐鎮指揮了。這些時日,駐京辦一攤子事事無巨細像洶湧的波浪滾過來,加上葉群力的“失蹤之謎”也像一座大山一樣壓過來,無一不使關鍵焦頭爛額、無所適從。馮秘書長的到來,大大地緩解了關鍵的壓力。前天,馮秘書長說,這次活動非同尋常,鍾書記唐市長特別重視,要關鍵代表駐京辦在會上發言。關鍵認為這是市裏的活動,駐京辦主任講話不是出風頭嗎?馮秘書長說,錯!在京幾百名老鄉,如果不是駐京辦聯絡,活動能搞得起來嗎?沒辦法,關鍵隻好應承下來。還好,又是霍光明主動請纓,臨時組成了寫作班子。霍光明主筆,蘇可可和張薇配合查找資料。霍光明加班加點,隻一夜工夫便拿出了一篇發言稿。

關鍵一看果然有三處“駐”字錯成了“蛀”,笑著說道:“錯了個字而已,我還以為出什麽大事了,你如此大驚小怪?”

霍光明說:“怎麽不是大事了?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把發出去的資料一份一份收回來,影響多壞啊!難道我們是‘蛀蟲’?你說,我們什麽時候了?!”

關鍵一聽,心想霍光明說得確實有道理,幾百份資料如果都發出去的話,將鬧出一個多大的笑話啊!不僅顏麵掃地,而且影響惡劣。唉,什麽不能錯,為什麽偏偏錯這個字呢?便不覺“哦”了一聲。

霍光明說:“出了這麽大的事,應該嚴肅處理一下,一不小心我們就被她害了!把她開除算了。”

關鍵說:“不至於吧,一個字的錯誤而已,改過來就可以了,反正也還沒有造成什麽不良影響。”

霍光明說:“她這是別有用心!”

關鍵說:“一個打字員,怎麽會呢?”

霍光明說:“怎麽不會?標題不錯,別的地方也不錯,偏偏內容中間錯了這三處!”

關鍵笑道:“今天這麽晚了,要處理也要等到明天再說吧。你也辛苦了,早點休息。”他知道霍光明對工作負責,又是好心好意,便補充說:“謝謝!”

霍光明氣呼呼地走了。

霍光明走後,關鍵洗了澡,毫無睡意。打字員小劉怎麽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呢?晚發現不如早發現,真的等到活動那天了,肯定覆水難收。全靠霍光明及時收回了資料,才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駐”與“蛀”究竟如何說文解字,關鍵想弄個明白,他幹脆翻出《辭海》查找起來。翻到1552頁找到了“駐”,駐(zhù):動詞,(1)停留,如(駐)足聆聽。(2)(軍隊或機關)停留在執行公務的地方;(機構)設立在(某地),如(駐)華大使館、進(駐)、(駐)紮、(駐)守、(駐)地等。緊接著在1553頁看到了“蛀”,蛀(zhù):(1)名詞,蛀蟲,指咬食樹幹、衣服、書籍、穀物等的小蟲,如天衣、衣蛾、衣魚、米象等。(2)動詞,(蛀蟲)咬,如蟲(蛀)鼠咬,被蟲(蛀)了,(蛀)蝕等。蛀蟲(zhùchóng),名詞,其一實指小蟲,其二比喻侵吞國家或集體財產的犯罪分子。蛀蝕(zhùshí),動詞,因被蟲蛀而受到損害,常比喻傷害,如害蟲(蛀蝕)了根莖……

當關鍵看到“比喻侵吞國家或集體財產的犯罪分子”時,不覺啞然失笑。東方市駐京辦宋主任、舒副主任不就是名副其實的蛀蟲嗎?他們亦官亦商,既是公務員又是生意人,既行賄又受賄,還貪汙。據說,他們自己涉案金額高達一千多萬元人民幣,還波及到副部長、市長等高官。一個打字員,能有多大的錯誤?“駐”“蛀”有理嘛。

霍光明說必須嚴厲處理,把小劉開除算了,至於嗎?一個“蛀”字讓關鍵突然想起了“清風不識字”的故事。

《清稗類鈔》記載:雍正微服出遊,到一書店看書。當時“微風拂拂,吹書頁上下不已”。有一書生見狀順口吟道:“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雍正下詔殺之。

另一版本是說翰林官徐駿在奏章裏,把“陛”字錯寫成“狴”字,雍正見了,馬上把徐駿革職。後來再派人一查,在徐駿的詩集裏找出了兩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於是挑剔說,這“清風”就是指清朝,這一來,徐駿犯了誹謗朝廷重罪,把性命送掉了。

因為這類案件由寫文章引起的,就稱之為“文字獄”。

說到“文字獄”,不得不提到朱元璋。明太祖朱元璋出身寒微,早年當過和尚,後來又參加過推翻元朝統治的紅巾軍起義。這些經曆在朱元璋看來都是卑微的。朱元璋因當過和尚,對“光”、“禿”一類的字眼十分忌諱;因紅巾軍被統治者說成是“賊”、“寇”之類的組織,朱元璋便對這些字眼也極為反感。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杭州徐一在《賀表》裏寫了“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幾個字,朱元璋讀了勃然大怒,說:“生者僧也,罵我當過和尚。光是削發,說我是禿子。則者近賊,罵我做過賊。”於是,立即下令把徐一處死。洪武年間,大興文字獄,唯一幸免的文人是翰林院編修張理。他在作賀表文裏有“天下有道”、“萬壽無疆”兩句話,朱元璋看了發怒說:“這老兒竟罵我是強盜呢!”差人逮來當麵審訊。張理說:“天下有道是孔子說的,萬壽無疆出自《詩經》,說臣誹謗不過如此。”朱元璋被頂住了,無話可說,想了半天才說:“這老兒還這般嘴硬,放掉吧。”左右侍臣私下議論道:“幾年來才見饒了這一個人啊。”

想到這裏,關鍵偷偷笑了。

“駐”“蛀”有理

第二天清晨,打字員小劉來到關鍵辦公室。

她說了聲“關主任”後,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臉漲得通紅,牙齒咬著嘴唇,手足無措。

關鍵說:“怎麽回事?”

小劉帶著哭腔說:“我不是故意的,可霍主任硬說我是故意的。”

關鍵開玩笑道:“談戀愛了吧,想男朋友一不留神錯了?”

小劉低著頭,不知說什麽好。

關鍵說:“下不為例,一定要細心啊。”

小劉怔怔地望著關鍵,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嚴厲無比的主任,怎麽突然寬容大度了?她小聲說:“我還幹?”

關鍵說:“當然幹哪,你去吧。”

關鍵的話剛落音,霍光明進來,小劉好像老鼠看見貓一樣溜了。

霍光明氣鼓鼓說:“放過她了?差一點把我們害慘了,你、我、向前誰成蛀蟲了?”

關鍵滿臉堆笑,不緊不慢說:“我們都不是!但是真把小劉開除了,外麵知道因何而起,就真不好辦了。有句成語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到時候就算我們千百張嘴,也無法說清啊。”

關鍵給霍光明遞了支煙,說:“也不能全怪小劉,主要責任在我。這段時間忙得一塌糊塗,不知道什麽原因,昨天上午蘇可可把稿子拿過來,我稍微看了看就簽字了。霍主任,謝謝你了!”

霍光明悶悶地抽煙。

這時,服務員把一摞當天的報紙放在辦公桌上。

關鍵順手翻看起來。他有個習慣,喜歡先看頭版的《導讀》,看當天是否有重大新聞或自己所喜歡的內容。當他翻到《法製日報》時,《導讀》一欄的黑體字赫然入目——《東方市駐京辦挖出一窩“蛀蟲”》(第四版)。

關鍵趕緊翻到第四版。嘿,整版。

洋洋數千字的篇幅,詳細報道了東方市駐京辦宋主任、舒副主任、市長、S司長等二十多名分子權權交易、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的犯罪事實的過程。記者在文章結尾寫道:誰能想到這位涉案金額高達一千多萬的駐京辦宋主任,曾寫過一本《地方駐外辦事機構工作概論》。這本近三十萬字的學術專著,係統闡述了如何學關係、用關係、全麵發揮駐外機構的新職能。現在,鋃鐺入獄的宋主任是不是該寫一部巨著《蛀蟲心得》呢?

關鍵默默地把《法製日報》遞給霍光明,笑道:

“‘蛀’‘駐’有理嗎?‘蛀’‘駐’有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