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關鍵坐火車回到家的時候,很早,清晨6點多。

關鍵事先沒有打家裏的電話,他是故意不告訴妻子楚嵐的,想給她意外的驚喜。這個時候,他想她和女兒一定還在香甜的夢中吧。

他興衝衝放下行李,來到臥室。當他彎腰想親吻楚嵐的時候,楚嵐突然醒了,先是一驚,馬上回過神來後,一把抱住關鍵的頭,喃喃說:“鍵哥,你回來怎麽不事先說一聲啊,嚇死我了。鍵哥,想死我了。”

久別勝新婚。分別半年來這是第一次回家,怪不得從不撒嬌的楚嵐開始撒嬌了,做自己的女人真是不容易啊,關鍵感慨。

他順勢一倒,讓楚嵐偎在懷裏。連衣服也來不及脫,兩人已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不安分的手,摸到了她白淨的臉,摸到了她細長的脖子,摸到了豐滿的和光滑的皮膚。

她的全身輕輕地顫栗。

他的全身也輕輕地顫栗。

他把嘴巴湊近她的耳邊,聲音細細的,像遊絲:“嵐妹,我想了,我想要你。”

楚嵐的聲音也是細細的:“別,鍵哥。別把素素吵醒了,她天天喊著要爸爸,說要去北京找你呢。”

這時候,素素醒來了,當她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爸爸突然出現在眼前時,便鯉魚打挺迫不及待地撲向了關鍵的懷裏。

關鍵告訴楚嵐他是特地回來接他們去北京過年的。駐京辦很多人好幾年沒回來過年了,他是主任,應該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他們。今年春節,他值班。

他是個隻報喜不報憂的人,他不想把工作中的煩惱帶回家裏,在外麵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隻字不提的。在北京的半年時間裏,駐京辦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像一個外星人稀裏糊塗地過來了。再過三天就過年了,明晚就得回北京。他計劃利用兩個白天的時間看看雙方的父母,晚上想拜訪拜訪市裏的領導。

當素素知道要帶她去北京過年時,立刻歡騰雀躍起來:“爸爸,我可以看到了嗎?”

關鍵說:“嗯。我還要帶你們看故宮看長城呢!”

素素水靈靈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關鍵,對北京更加充滿了神往,她情不自禁唱起了剛剛才學會的歌謠:“我愛北京,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指引我們向前進……”

一家人,其樂融融。

當關鍵剛吃完早餐,市政府接待處處長打來電話:“關主任你回來也不通知一聲,我好去火車站接你啊!如果不是霍主任告訴我,我還不曉得你今天回來了呢。中午你不要有別的安排,我為你接風啊。”

接待處長和關鍵盡管電話聯係得很多,但真正接觸得非常少,因為一個很少去北京,一個半年才回一次香州。不過,由於兩人工作性質相差無幾,便時不時有交叉接待的時候。這樣一來,兩人關係就比較特殊——你的工作需要我的支持,我的工作需要你的幫助。

所以,接到接待處長的電話,關鍵並不驚訝,但這麽早來電話,還是讓他心生感激:“謝謝!中午肯定不行,因為明晚就得回北京,總得抽時間和父母還有嶽父嶽母吃頓飯吧?”

“哦。時間安排得這麽緊呀!你要去一些地方肯定不方便,這樣吧,我給你安排一輛車吧。”到底是接待處長,心領神會這句成語在他那裏完全可以用信手拈來來形容。

“好,司機就不用了,把車借給我用用就行。”關鍵隨便起來。

“再緊張也要吃頓飯吧,晚上怎麽樣?”

“行,晚上見。”

市委宿舍大院

習慣用車的人突然沒了車,就像飛翔的鳥兒突然折斷了翅膀一樣,就像健全的人突然少胳膊斷腿一樣。

接待處長叫人把車送過來後,關鍵立刻覺得辦什麽事情順利多了。原計劃利用兩天時間辦的事,一天就辦完了。

很多親戚開玩笑說:“現在是京官了,以後很難回來了啊。”關鍵心裏很受用,但嘴巴卻這麽說道:“不是調動,還要回來呢。”親戚們又說:“回來肯定升大官。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都到了京城了,還升不了?”關鍵謙虛地擺了擺手說:“真的升不了……”

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莎士比亞曾經也說:“沒有野心,世界不會變好,更不會進步。”

這幾天,關鍵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自從鍾書記點名談話提拔自己後,很多人早把自己編排進他的隊伍了。其實,隻有自己心裏清楚,這是冤枉,天大的冤枉,自己是真正的無黨無派啊!然而這些,誰能理解?能與誰訴說?又能與誰爭辯?關鍵每每想到這裏,便煩躁不已。

有人說跟對了人,站準了隊,就能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也有人說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假如不去駐京辦,假如沒有經曆慰問拜年之事,關鍵絕對不會把這兩者聯係到一起。這幾天,他就一直掂量著是不是也該給鍾書記送一回。他想,既然鍾書記鼓勵並表揚了駐京辦的拜年慰問工作,就說明他也是會送禮的人,至少是有這個觀點或者能接受這一事實的人。一般來說,會送禮的人,也是會收禮的人。這樣一想,他心中蹦出來的那個“送”字,立刻有理直氣壯的含義了。

接待處長請關鍵一家吃完晚餐後,關鍵要實施他的送禮計劃了。飯桌上,關鍵一直心不在焉,接待處長還以為他舟車勞頓過於疲憊,便沒有執意敬酒,放了他一馬。其實,關鍵在苦苦思索一個重大而嚴肅的問題,夜幕降臨後如何恰到好處地把禮物送出去為妙。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星星也不多,隻有稀疏的幾顆鑲嵌在遠遠的天邊,釋放著淡淡的清輝。關鍵把車停在市委宿舍一區停車場,也不馬上下車。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但沒有點火,就那樣叼著。

那一刻,他下定不了決心。他曾經設計了很多套方案:上班的時候,直接去辦公室匯報工作,把事先裝滿錢的信封夾在材料裏,往桌上一擱……怕就怕被廉潔的領導當麵揭穿,不僅顏麵掃地,還落得個跑官要官的壞名聲。要不就去家裏,事先掏空一條煙,把錢塞好後完好如初地封好。匯報工作後什麽也不說,隻把禮物輕輕一放,神不知鬼不覺……怕就怕領導轉手贈予他人,什麽也不知道,那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這些聽來的套路,都被他一一否定了。

關鍵喜歡曆史,曾讀《清史》,了解清朝官場送禮名目繁多,最常見的叫“三節兩壽”。三節是指春節、端午和中秋,兩壽是指官員本人和夫人的生日。通常,清朝京官比外官窮。外官有大筆養廉的銀子,其數目往往是正俸的二三十倍,灰色收入也比較多,“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但是,京官對外官升遷又有非常大的影響——“朝中有人好做官”。在長期官場交易中,便形成了一種潛規則:京官憑借權力和影響,關照外官;外官向京官送錢送物。這些陋習美其名曰:“敬”。離京時叫“別敬”,酷夏時叫“冰敬”,寒冬時叫“炭敬”。“敬”的具體分量,則取決於雙方關係的深淺、京官作用的大小及外官的肥瘦。清道光年間一個叫張集馨的官員出任陝西督糧道,他是如何孝敬京官的呢?接到皇上任命前,他已經在北京住了四個多月了,其時他不惜大舉借債送禮:托人從廣東洋行以高息借了一萬兩銀子,從山西錢莊借了五千兩銀子,又從朋友那裏借兩千兩銀子,光用去別敬的銀兩就是一萬七千兩。這樣的天文數字,他赴任後不挖地三尺大撈特撈能回本嗎?最後,歸根結底還不是害苦了老百姓。

現在,關鍵舉棋不定。一個聲音說:“我為什麽也卑鄙呢?”另一個聲音說:“我為什麽就不能卑鄙一點點呢?”

——終於,後麵的那個聲音占了上風:“我要進步,我要實現更遠大的夢想,又有什麽錯?何況這兩萬塊錢也是‘鬥地主’贏來的意外之財。”

為市裏拜年慰問時送禮送出去那麽多似乎輕而易舉,為自己送一回禮卻比偷雞摸狗還難。關鍵想,好在從接待處處長那裏借來了汽車作為掩護的工具,多少可以起到掩耳盜鈴的作用。要是坐出租車或走路提著大包小包進出市委宿舍大院的話,那就隻好無地自容了。

就是關鍵敲門的那一刻,他還在想,假如在鍾書記家裏碰到熟人怎麽辦?又想,既然也是年關這個時候碰上,那應該和自己抱著同樣的目的吧?

還好,沒有別人,並且比自己想象的要順利得多。

一進門,鍾書記熱情地招呼關鍵坐,鍾書記愛人還給他泡了一杯熱茶。這種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氛圍,大大地緩解了關鍵的壓力。

接著,鍾書記開始詢問關鍵的工作、家庭以及生活方麵的情況,拉家常一樣自然、細致和親切。關鍵一一作了回答,很感動。

大概坐了二十多分鍾,關鍵想該是靈活告辭的時候了,此刻還沒有別人前來拜訪,正是脫身的好時機。關鍵進門前想過,要看實際情況確定送還是不送。如果察言觀色感覺鍾書記是自己能跟隨又不會拒絕自己的人,就把兜裏的信封悄悄地“遺失”在沙發上,送了。要不,就不送了。這時,關鍵認為“送”的時機成熟了,便早做好了準備,一邊把信封偷偷地丟在屁股底下,一邊把茶杯輕輕地放在茶幾上,這些沒什麽動靜的動作也還沉著冷靜。

走時,鍾書記夫人不知什麽時候準備了一份禮品袋送給關鍵,客客氣氣說:“這些餅幹糖果,帶回去給你女兒。”那一刻,關鍵暗暗高興,心想鍾書記不僅收下了自己的心意,而且禮尚往來回贈了禮品,這毫無疑問表明鍾書記是器重自己的啊。

當關鍵暗自慶幸準備離開時,突然聽見鍾書記的聲音像一陣悶雷從空曠的客廳傳來:“慢,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聊聊,再坐一會兒吧。”

一刹那,關鍵像被人扒光了衣服猛然置身於眾目睽睽之下,難堪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了。

鍾書記手裏拿著那個信封,掂了掂,在空中一揚,“咚”的一聲扔在茶幾上。

“小關,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樣做,今天也不想知道你為什麽這樣做。作為市委書記,想花錢來我這裏買個官做的不計其數啊!假如我賣,買的人也會賣,得把他的投資加倍收回去。這樣賣下去,能行嗎?如何做人如何做官,其實往往取決於自身的修養和個人的操守啊!青山本不老,為雪白頭。綠水原無憂,因風而皺。所謂‘風’與‘雪’皆為身外之物哪。人亦如此,切不可因身外之物而誤人誤己啊。”

鍾書記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卻分明蘊涵著痛心疾首的深意。

“小關,這樣批評你,你可能有情緒,會拿駐京辦慰問拜年的事來作比較。你知道嗎?這是兩碼事啊,慰問拜年是為香州辦事,乃公事。但是,今天你是為自己呀,乃私利。‘正心之學,先在潔守,守之不慎,心乃以偏。’好了,大道理你肯定明白,好自為之吧。”

關鍵是怎樣重新坐到沙發上,又是怎樣離開鍾書記家的已全然不知,腦海裏一片空白。他走出大門,感覺那些路燈照灑在地麵的反光特別刺眼,那些窗戶散發出來的光澤也非常眩目;可是,眼下他感覺腳下的路非常黯淡,心裏非常悲涼。這些時日,他權衡再三,決定這次送禮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然而,自己再一次錯了,錯得異常的徹底。

當關鍵準備開車離去時,眼前倏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霍光明嗎?他怎麽也來了?

關鍵沉思片刻時,霍光明的背影已消失在馬貞南家的樓道裏……

清悟源

關鍵開著車剛駛出市委宿舍大院,就被一台寶馬攔截下來。本來在鍾書記家受了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泄,現在終於找到理由了,他先是使勁按喇叭,隨後就破口大罵起來。

“火氣蠻大嘛,關爺。早在院子裏就看見你了,喊你好幾聲也不答話,隻好追上來了。”

從寶馬車下來,笑容可掬喊著“關爺”,長得大腹便便的男人是關鍵高中同學常勝利。常勝利握著關鍵的手,一臉的燦爛。

關鍵和常勝利不僅同過學,而且同過桌。高中畢業後,關鍵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常勝利也不錯,考上了省城的商學院。大學畢業後,關鍵循規蹈矩一直在香州官場混,而常勝利放下好好的工作不要,偏偏跑到廣東做生意。傳說常勝利一開始並不順,曾一度流落街頭,後來做國際貿易發了。常勝利很有經濟頭腦,發了財後回老家香州創辦了一家生產食用油的企業——香州滴滴香茶籽油實業公司。未曾想,隻幾年工夫,企業上了規模,產品有了名氣。他的公司,作為農業開發項目,不僅得到了市政府的高度重視,還受到了銀行的格外垂青,省農業發展銀行兩個億的無息貸款,讓別的企業隻能徒生羨慕、望洋興歎了。

常勝利說:“執意找不如碰得巧,我們喝杯茶去。”

於是,來到了清悟源。

清悟源茶樓是香州最有名氣的茶樓。

香州人喜歡喝茶。坐在茶館,既能品上名茶,又能吃上點心,還能聆聽彈詞和評書。香州茶館曆史悠久,起於何時已無證可考。香州風調雨順,氣候宜人,沃野千裏,成就了種茶業的興旺,使茶館業出現了“一去二三裏,茶園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十品茶”的興盛景象。即使是一般的小茶館,店內一樣茶客滿座,生意興隆。哪怕室內環境煙霧彌漫,聲音嘈雜,但茶客們依然怡然自得,談笑風生,安之若素。清悟源茶樓卻不同,典雅古樸,氣派非凡。客人們在這裏論茶道、說時事、談生意……偶爾把棋盤暫作人生搏擊的戰場,則會減幾分不如意帶來的煩惱,添幾分人生之樂趣。這家茶樓的老板肯定是個文化人,關鍵想。清者,非濁,潔也,透明純淨,沒有雜質。悟,明白,覺醒,翻然領會。源,水流開始的“源頭”,推本溯源的“根源”……清悟源,無處不洋溢著雅潔清幽的意境,清新自然的文化氛圍,以及超凡脫俗的“仙”“佛”之氣。

常勝利要了間包廂,點完茶,迫不及待說:“老同學呀,不是今天湊巧碰到,你哪有時間接見我啊?”關鍵笑笑說:“哪有這回事?倒是你生意越做越大,數鈔票都數不過來吧?”

這樣不痛不癢地寒暄了幾句之後,常勝利突然說:“你剛才是給鍾書記拜年吧?”關鍵沒想到常勝利口無遮攔,不覺臉紅。常勝利卻毫不避諱,繼續說:“這有什麽呀?逢年過節都不走動一下,還有什麽感情可言?我剛才也是給成副市長拜年,我想給鍾書記拜年還拜不上呢。眾所周知,你是鍾書記點名提拔的,在北京搞兩年再回來可不是一般的重用啊!”關鍵笑著說:“哪裏哪裏,這是道聽途說啊。”

俗話說,在商言商,生意場上的人三句話不離本行。很快,常勝利把話題切入到自己的公司上。他告訴關鍵,公司這幾年發展很快,勢頭很盛,滴滴香這個品牌在南方差不多家喻戶曉了,但總覺得還有很大差距,因為到如今依然沒有打開北京市場。對於中國任何一個企業家而言,不能立足北京,都是遺憾,都不能算是成功的企業家。企業要做大做強,產品要成為馳名品牌,能離得開北京嗎?

常勝利的野心直指北京。他計劃以最快的速度成立北京銷售公司,兩年時間輻射全國,三年內成功上市。

當然,常勝利和盤托出商業計劃,其根本目的是想得到老同學關鍵的全力支持。

關鍵向來不是那種哈哈打馬虎眼的人,何況麵對態度誠懇的老同學。他趕緊表態說:“隻要來北京,關某人將傾盡綿薄之力。”

常勝利口若懸河,關鍵卻心不在焉。

從鍾國泰家出來,關鍵低落的情緒可以說已降到了冰點。當他巧遇常勝利後,他想借同學敘舊來調整起伏不平的心情。然而,在這樣幽靜舒雅的茶樓,依然無法做到。誰能做得到呢?在官場流行一種說法,說中國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這一回在鍾書記那裏,可能徹底栽了。我關鍵入仕以來,從來沒送過一回禮行過一次賄,就連這個念想也從未產生過。這一次,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挖空心思想走走捷徑,到頭來,屁股還沒翹起來,倒是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人生不過百,常懷千歲憂啊。

喝茶聊天時間飛快,夜深。

當他們從樓上下來穿過大廳時,關鍵抬頭看見牆上一幅蒼勁有力的書法光彩奪目,走近細瞧原來是大詩人屈原《離騷》膾炙人口的名句: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飛馳的列車

關鍵回到家,女兒素素早已入睡,甜甜地進入了夢鄉。臥室裏亮著燈,楚嵐還沒睡,腦袋斜靠在床頭,手裏拿著一本書,似看非看。

見關鍵回來,楚嵐把食指放到嘴角,輕輕地“噓”了一聲後,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熄了燈,挽著關鍵的胳膊,小心地把門帶上。楚嵐濕熱的嘴唇已緊貼關鍵的耳朵:“鍵哥,我們睡這間房吧。”

關鍵心頭一熱,趕緊把楚嵐緊緊地抱在懷裏。是啊,回家的感覺多好!這溫暖的港灣多好!

兩人早已赤身擁抱在一起。楚嵐在關鍵的懷裏軟綿綿的、滑膩膩的,像一攤春水。他仔細看著臂彎裏的楚嵐,她的烏發散亂著,臉蛋紅紅的,嘴唇濕濕的,似乎在等待他的進入……可是,失敗了,他無論怎樣努力還是失敗了。結婚十來年,從來沒有這樣呀,難道突然**了?

關鍵的心情又一次沮喪極了。

楚嵐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不僅沒有絲毫責怪關鍵的意思,還漲紅著臉安慰他說:“沒關係,可能是太勞累的緣故吧,睡一覺之後,自然就好了。”

關鍵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第二天,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裝,一家子要去北京了。一整天,關鍵的心裏空蕩蕩的,非常落寞。走之前,他去了馮夏生家。馮秘書長看見他沉默寡言的樣子,以為是駐京辦的大環境改變了他,使他變得深沉成熟了。馮秘書長很高興,笑嗬嗬說:“我還以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想不到當了半年駐京辦主任,變化蠻大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開完玩笑,馮夏生噓寒問暖,並一再叮囑關鍵說:“駐京辦的工作要搞好,市裏的關係也不能冷落啊,你不能總呆在北京,香州的工作就不做了。這一次回來弄得如此匆匆忙忙,市裏的一些主要領導家你去了嗎?”關鍵違心地點頭稱是。馮夏生笑道:“那就好,早就應該多回來匯報匯報工作嘛。”

官場上,像馮夏生這樣近於純粹的關心乃難得的少見,關鍵心生感激。

市政府接待處處長從火車站弄了三張硬臥票送來,兩張下鋪,一張中鋪,讓關鍵佩服不已。在這春運高峰期間,預訂一張座位票都非常艱難,而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能弄來三張臥鋪票,足可證明接待處處長左右逢源、神通廣大的能量了。走時,接待處處長還開車直接進入站台,把他們送到車廂裏。

列車在沉沉夜色中漸行漸遠。

當疲憊襲來,剛合上雙眼時,關鍵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陳春來的電話。關鍵慢騰騰接了:“喂,春來。”

陳春來:“關主任,您回香州了嗎?”

關鍵:“昨天回去的,但現在回北京了,現在火車上呢。”

陳春來:“哦,這麽快回北京了?我還以為您在香州呢,您既然回北京了,就算了吧……”

關鍵見陳春來欲言又止說半句留半句,估計有事找他,便趕緊問:“春來,有什麽事嗎?不要吞吞吐吐,說呀。”

陳春來:“是這樣的,楊科長今天下午去世了!我今天回來去看他,沒想到這是最後一麵啊。”

楊科長就是清水縣政府接待科科長。關鍵任副縣長時曾主管過接待工作,和楊科長在默契的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關鍵一聽楊科長不幸去世的消息,很是驚訝。那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十出頭的老楊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關鍵說:“春來,怎麽回事?”

陳春來:“其實都是老毛病,心肌梗塞加上高血壓,他自己從來不注意。下午差一刻3點時送往醫院的路上就不行了,您也知道,這都是酒害的呀!”

關鍵鼻子一酸,淚水很快蓄滿了眼眶。他悠悠地叮囑陳春來:“春來,老楊的追悼會我肯定參加不了,明天你代我送個花圈吧。唉,多好的同誌啊,本應該送上最後一程的。”

陳春來說:“老領導,我明白您的心情,別太傷心。”

陳春來的寥寥數語,還是讓關鍵黯然神傷。楚嵐在旁邊默默聆聽,也知道了事情來龍去脈。她溫存地偎在關鍵的身旁,幽幽地像是自言自語:“鍵哥,這個工作我們不幹不行嗎?哪怕不要了這個工作,又有什麽關係呢?”

關鍵沉默不語,楚嵐用紙巾輕輕拭去了他眼裏的淚水,但酸痛的眼眶很快又蓄滿了,淚珠順著雙頰不停地往下流……

列車在寒冷的夜風中飛馳前行,窗外一片漆黑,時有若隱若現的燈火一閃而過。關鍵摟著昏昏欲睡的楚嵐,望著不明不暗的夜景,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這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啊!今夕是何年?

第二天清晨8點,列車準時抵達北京西站。蘇可可和倪好早已在出站口等候。

關鍵見蘇可可留在北京沒回去過年,很納悶,見麵就問:“蘇科長怎麽沒回老家過年?不是說好了我值班嗎?”

蘇可可笑了笑說:“老板您太不關心部下了吧?我能去哪裏過年?我爸媽幾年前就移民加拿大多倫多了,假如沒有駐京辦,我就真的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啊。”

關鍵臉一紅,忙說:“此時多倫多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你怎麽不去呢?如今過年,很多有錢人都往歐美跑,次一點的也去海南去深圳呢。不過,在駐京辦過年也好,我們一起熱熱鬧鬧過個年吧。”

一上車,最高興的莫過於素素了,她歡快得如同嘰嘰喳喳的小鳥,一路上說個不停,她纏著關鍵說想馬上去看。關鍵好說歹說才做好她的思想工作,讓她安靜了下來。關鍵說:“今天休息一天,爸爸要把工作安排妥當,大家一起熱熱鬧鬧過完年,明天大年初一,一早就去,看故宮、逛王府井。後天,我們爬長城吧。”

蘇可可笑著說:“楚老師,我們老板真是個模範丈夫啊,你們一來,他就要陪你們去、故宮、長城,要是其他人一般不會像他這樣,都是安排家裏人自己去。你不知道,市裏領導或他們的家屬到駐京辦,都想去那些地方,我們作為工作人員不陪能行嗎?誰也得罪不起。這樣一來,一年不知去過多少次長城、故宮了。你想,再好的地方天天去,不也看煩看厭了嗎?”

關鍵說:“蘇科長話裏有話,不想去就算了,也用不著拐彎抹角吧?”

蘇可可說:“怎麽不去?當然要去囉,楚姐頭一回來北京,我能不陪嗎?”

紫禁城

如果把北京比喻成一本厚重恢弘的書卷,當之無愧就是最精彩的封麵——全世界都熟悉的封麵,中國的封麵——古老與智慧的象征。新年的廣場,早已披上了節日的盛裝,用千萬盆鮮花堆擺成的大字——“祖國萬歲!”“人民萬歲!”“祝全國人民新春愉快!”等等,在晨曦中特別美麗和耀眼。

關鍵挽著楚嵐的胳膊,蘇可可拉著素素的小手,慢步在晨光初露的廣場,心情格外舒暢愜意。

素素遠遠地望著城樓,早已興奮得歡騰雀躍起來。她拉著關鍵的衣角問:“啊,這就是,我在電視上見過,。”

關鍵說:“嗯,1949年10月1日,偉大領袖在這裏——城樓上,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從那以後,的形象被移植到我們的國徽上,迄今已整整半個世紀了。”

素素似懂非懂地點頭。

關鍵指著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長安街說:“這就是素有‘神州第一街’之稱的長安街。語文課本裏《十裏長街送總理》所指就是這條街,當時成千上萬的人自發上街悼念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隨著靈車沿著長安街緩緩前行,人們徒步走到八寶山。”

長安街的曆史和北京城一樣悠長,它的古樸與幽雅一直持續到20世紀50年代。那時候,紅牆環繞的中南海與灰牆圍繞的四合院在綠樹林蔭下靜靜肅立,未曾漫磚的便道上芳草茵茵,雨後散發著清香的泥土氣息,古都的醇和與大自然的安詳渾然天成地融為一體,到處凸現亙古幽遠的曆史韻味。關鍵每每走在這條街上,不由不想起永遠的周總理,內心難免劃過一陣隱隱的疼痛。

“作為世界上氣勢最磅礴的皇城正門,華表、石獅和金水橋都是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內外兩對漢白玉華表以雕刻精美、莊嚴凝重著稱,成為眾多保存的古建華表中的極品。門內的一對華表頂端承露盤上的‘吼’麵北而嘯,其名‘望君出’,門外一對華表上的‘吼’麵南而視,名曰‘望君歸’,其寓言是提醒皇帝要為民為國盡心辦事。然而,泱泱曆史長河中,又有幾個皇帝心裏裝的是老百姓呢?”

蘇可可見關鍵引經據典,不由不佩服起來,於是笑道:“我來駐京辦差不多三年了,到這裏也不知多少回,現在終於明白以往都是走馬觀花啊。想不到關主任還是曆史學家呀。”

關鍵謙虛說:“其實我也是從書上看的,20世紀上半葉,林語堂、梁實秋、鬱達夫、老舍、周作人等大作家們都曾經描述過北京的風土人情,對北京厚重的曆史作了獨特的解讀。”

一行人有說有笑隨浪潮般的人流,緩慢地步入故宮。

故宮舊稱紫禁城,始建於明永樂十八年,是明清兩朝皇宮,先後居住過二十四個執政皇帝。關鍵每參觀一次故宮,都感覺是在參加皇帝們的集體追悼會——畢竟,是紫禁城送走了中國漫長封建時期的最後一個皇帝。1924年10月24日,末代皇帝溥儀被馮玉祥將軍驅逐出深宮的一刹那,已經向世人宣告幾千年的封建帝製從此壽終正寢了。如今,平民百姓隻要買一張門票,就可以瀏覽脫下龍袍的紫禁城,毫無顧忌直闖昔日帝王的寢宮。

從午門進入紫禁城,仿佛進入到一個碩大無比的大四合院。大院東西兩側分別是講學究問與商議軍機大事的文華殿和武英殿,北麵是進入外朝三大殿的皇極門。太和殿、中和殿與保和殿就是所謂外朝三太殿,其後便是所謂內廷後三殿的乾清宮、交泰殿與坤寧宮,它們分別是皇帝、皇後居住和娛樂的場所。內廷三殿之後是精美絕倫、風景秀麗的禦花園,雖然麵積不太大,但由於布滿山石亭閣和蒼鬆翠柏,四季景色十分宜人。

故宮一度作為封建王朝權力的中心,像龍宮一樣受到頂禮膜拜。龍床、龍椅、龍袍、龍靴……包裝了至高無上的皇帝的“龍顏”。曾經,“龍顏”大悅,歌舞升平;“龍顏”一怒,流血千裏。那時,故宮實際上就是權力的迷宮,每一位皇帝都相當於那個時候的天才魔術師,他們把政治的遊戲、權力的魔棒玩弄得花樣百出。然而,無論是喜劇悲劇,還是鬧劇,都有閉幕的時候,景山彎脖子樹上上吊自殺的明崇禎皇帝知道,後來的清廢帝溥儀肯定也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王府井

剛剛走出故宮,關鍵接到了劉倚鋒的電話。兩人先是禮節性相互拜年,說些“恭喜發財”、“步步高升”之類的吉祥話,隨後劉倚鋒問關鍵在哪裏。關鍵說:“老婆孩子來北京了,剛遊完故宮,準備逛王府井。”劉倚鋒說:“怎麽這麽巧啊,我帶著一家子也在王府井呢。這樣吧,等一會新東安市場見,中午隨便找個地方吃點算了。”

因為是大年初一,清早從駐京辦出來前,關鍵就給市裏領導和親朋好友打了拜年電話,想安心陪楚嵐她們逛街,但偏偏漏掉了劉倚鋒的。所以一接到劉倚鋒的電話,關鍵覺得不好意思,便滿口答應了。早上,葉群力說弟妹第一次來北京,為兄的應該有所表示,建議兩家聚一聚,但關鍵認為應該抓緊時間陪她們看看名勝古跡,一上班便忙得不亦樂乎,隻有現在才是最佳時機啊。葉群力表示理解,但深感遺憾。

外地人來京,神遊紫禁城,再逛王府井,乃不亦樂乎之快事。

王府井大街,顧名思義是既有王府也有井,王府與井成就了它的美名。明朝重修北京城,丁字街正好對著東華門,為了王公貴族便於出入皇城,明成祖朱棣下旨在丁字街東南修起了十座王府,從此這條街與王府結緣。十王府街的井之所以出名是因為那是口甘洌可口的甜水井。現在鑄造的一個青銅圍龍浮雕井蓋,周邊還刻有文字說明的就是。逛王府井大街,購物並不是目的,更主要的是感覺那古樸而熱鬧的曆史文化氛圍。

“新開各處市場寬,買物隨心不費難。若論繁華首一指,請君城內赴東安”的東安市場的繁榮,把王府井南端的商業帶火了。因為它南接東交民巷使館區,還可以很方便地掙洋人的錢,在這裏開店號稱日進鬥金,王府井大街便又有了“金街”的美譽。現在,這條大街擁有亞洲最大的商業樓宇和密度最大、商家最集中的超級商場,一座座摩肩接踵的現代化建築絲毫不遜於紐約的曼哈頓,富麗華貴,人頭攢動,遊(顧)客如織。

逛王府井大街,可以在聲名顯赫的老字號買到自己心動的東西:盛錫福的帽子,同升和的鞋,大明的眼鏡,稻香村的糕點……尤其是亨得利的鍾表,瑞士著名品牌應有盡有,包括勞力士、浪琴、歐米茄、雷達之類,都會使你怦然心動,恨不得掏空自己的腰包。

關鍵一行剛走到丁字街口,遠遠看見劉倚鋒站在“井口”邊使勁招手。

見麵後,關鍵和劉倚鋒相互介紹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加之乖巧伶俐的蘇可可善於營造氣氛,一會兒,大家相處得如同老朋友一般。

來北京,隻有吃上幾碟風味不同的小吃,才能品出北京的滋味。劉倚鋒說:“新東安市場的小吃城匯聚了北京小吃的精粹,門類繁多,品種齊全,吃後令人餘味悠長,念念不忘。”

於是,大家跟在劉倚鋒屁股後頭直奔小吃城。

在京城的小街小巷,到處可見小商小販抑揚頓挫、此起彼伏猶如京劇唱腔的吆喝聲,他們正在叫賣北京的小吃。說到北京小吃,當首推豆汁。熱騰騰的豆汁端上來,那種別的東西無法代替的氣息,蕩氣回腸。北京豆汁那種特殊的酸味道絕無僅有,早在清乾隆年間就已進入宮廷成為禦飲。它營養豐富,並具祛暑、清熱、健脾、開胃、除燥等功效。當然,那又鮮又嫩的爆肚、油而不膩的炒肝、香味濃鬱的灌腸,以及羊頭肉、老豆腐、燙麵餃、豌豆黃、熱芸豆、艾窩窩、罵兒糕、豆渣糕、杏仁茶……都是值得一嚐的佳品。精明的商家把各種小吃集合到一起,居然登上了大雅之堂。在這種情況下,一家家小吃城便應運而生了。

大家稍候片刻後,各種小吃源源不斷地端上來,很快擺滿了一桌子,令人目不暇接。關鍵不好意思起來,擺擺手說:“劉總太破費了吧?”劉倚鋒笑道:“楚老師第一次來北京,按道理應該請大餐的,今天吃小吃不成敬意啊。不過,有個名人曾說,在古老的京城裏吃不到包含曆史的精練的或頹廢的小吃和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今天中午,我們就算為了不留下缺陷和遺憾吧。”

大家一邊笑著一邊動起手來……

各種小吃剞刀精湛、造型逼真,色調和諧,有的原汁原味,有的爽淡清甜,有的滑嫩鮮美,有的醇厚濃鬱,有的酥香味美……說是一桌微型的滿漢全席,絕不為過。

正吃間,劉倚鋒的手機叮鈴鈴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葉群力的,他趕緊接了。

葉群力:“劉總。”

劉倚鋒:“葉領導,上午給您去電話想中午聚聚,您說沒時間,大年初一的忙什麽呢?”

葉群力:“沒辦法了,領導來家裏了。你下午能抽出時間嗎?來我家陪領導搞搞活動,玩幾把撲克牌吧。”

劉倚鋒:“好,我肯定過去。葉領導,我和關主任一家正吃飯呢,吃完就去。”

葉群力:“那好,叫關主任一起來吧。這樣,你把手機給他,我跟他說話。”

關鍵接過手機,葉群力說:“好哇,好你個關鍵,我想請弟妹吃頓飯你不同意,大老板劉總一出馬不一樣啊。”

聽葉群力這麽說,關鍵臉一紅,忙解釋:“我們在王府井逛街正好碰上的,你千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葉群力:“別當真,說笑而已。吃完後你們趕緊來我家裏吧。”

關鍵猶豫著說:“恐怕不行吧,我要陪她們買點東西。”

劉倚鋒在一旁插話說:“讓她們自己買吧,我老婆也想買些衣服,她們一起去。我們大男人陪著逛街,多累啊。”

劉倚鋒愛人幫腔說:“是啊,倚鋒每次陪我逛街,比押赴刑場還難受,我買東西時,他總是拿張報紙坐在商場門口椅子上等候,不如不讓他去呢。你們走你們的,我們自己逛,來勁!”

楚嵐似有同感,點頭稱是。

牌局:雙升級

劉倚鋒把汽車鑰匙交給他愛人,叮囑說:“我坐關主任的車了,你們盡興逛吧,想買什麽就買什麽,逛完找個好一點的酒店吃飯。”臨走時似乎言猶未盡,又補充道:“你千萬記得把楚老師和蘇科長她們送回駐京辦啊。”

關鍵和劉倚鋒直奔葉群力家。

一進門,葉群力一邊招呼他們坐,一邊向他們介紹端坐在沙發上的人。坐在沙發上的那人,五十多歲,方臉,寸頭,滿臉的絡腮胡刮得很幹淨,但從黑青的膚色可以看出那些茂密的胡子生命力極強,生長得飛快。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格外銳利,越發凸顯他的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了。

葉群力介紹說:“李局長。關鍵,我大學同學,香州駐京辦主任。劉倚鋒,天成集團董事長,事業做得很大。”

葉群力接著又說:“關主任,李局長還是我們的師兄呢,七五屆哲學係畢業。”關鍵心裏一咯噔,想不到在葉群力家能遇上位高權重的領導,他拘謹地同李局長握手說:“稱師兄,高攀不上吧?”李局長很隨和地笑了笑,說:“哪裏哪裏,你們都是小老弟啊,後生可畏。”

談笑間,保姆端上來兩杯茶。

葉群力說:“李局長平時日理萬機,我們想得到被接見的機會也非常困難啊,你們知道今天為什麽能在我家碰上?其實,他是在玩捉迷藏的遊戲,躲到我家來了。別人過年可以享享清福,而他卻過得特別辛苦啊,為了躲避拜年送禮的人,隻好把手機一關,溜出來了。”

李局長嘿嘿笑了,擺擺手說:“群力別瞎說,哪有這事呀?不過,清靜難得啊。”

葉群力也笑著說:“忙裏偷閑,鬧中取靜,李局長與民同樂,我們何樂而不為呢?玩幾把撲克吧。”

李局長微笑著望著大家說:“事先說好了,我們純粹娛樂,不帶錢,行吧?”

葉群力接話說:“好啊不帶錢,我們平時經常玩,也從來不玩錢的。關鍵,你說是吧?”

聽葉群力這樣回答,關鍵暗暗好笑,如今打麻將玩撲克,哪有不帶點彩頭的?社會上十年前流傳過一句話,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意思是說,現在人很會享受,不是娛樂就是賭。關鍵當然不會揭穿葉群力的謊言,他幫著說:“是啊,我們也不玩錢的,隻是娛樂而已。李局長,我們玩哪種打法?”

李局長說:“那就好,做得對啊,作為國家幹部,首先要潔身自好啊。我們今天不玩錢的,明天也不玩才是。好,我們玩‘雙升級’吧。”

坐在一旁低頭喝茶的劉倚鋒,他不是那種默不作聲的人,他見他們三個都是同門名牌大學的師兄弟,談笑風生,氣氛融融,便覺得沒有摻和的必要。他知道,假如胡亂插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煞了風景。見李局長定好了基調,劉倚鋒笑嗬嗬說:“玩‘雙升級’好啊,您們都是領導,當然要升級啊!升級,升級,升啊。”

李局長笑道:“劉總真會說話哪。”

大家跟著笑。

四人圍桌而坐。李局長提議先摸牌點選擇對家,雖然不玩錢的,但是要采取懲罰措施,一輪下來輸者臉上貼紙條,平時貼的是白紙條,今天是大年初一,不能壞了彩頭,就貼紅紙條。贏了才能取下,假如再輸,一直貼下去。一翻牌,關鍵和李局長成為對家,葉群力和劉倚鋒結為戰略同盟方。

“雙升級”是“升級”演變而成的,兩者玩法沒多大差異,隻不過“雙升級”打的是兩副撲克牌,更複雜一些罷了。“雙升級”分莊家和非莊家兩組,同組的夥伴相對而坐。莊家不計分,非莊家一方得分。隻要破了80分的線,就可以上台坐莊。台上一方要想方設法使分數牌5、10、K跑掉,而台下一方則要不擇手段從手牌和底牌中獲得分值,突破80分,才能將莊家“趕下台”,自己“上台”成為莊家。

關鍵突然想起一個朋友說的故事,不覺好笑。那故事講某縣縣委書記和縣長陪前來視察的市委書記打撲克,玩的也是“雙升級”。市委書記和另一位市領導一方手氣旺得很,一直坐莊,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對家,手氣背極,一晚上一直輸。後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贏了一輪,縣委書記吐氣揚眉地笑道:“終於把你們趕下台了啊,真不容易!”縣長卻笑道:“老板怎麽能撂擔子呢,我們挑不動啊!”傳說幾個月後縣委書記被無緣無故罷免了,而縣長天上掉餡餅,撿了個書記當當。

李局長的牌打得好,關鍵的技術也非常精湛,兩人配合又特別默契,好像能知道對手有什麽牌似的,再加上手氣好,不用吹灰之力,便一路升上去,從9一直升到了A。葉群力和劉倚鋒隻有招架之功,哪有還手之力,一輪下來沒坐過一回莊就輸了。他們隻好乖乖地往臉上貼紅紙條。

這時,李局長讚許地瞟了關鍵一眼,但他的話是對大家說的:“據說日本有個陋習,一些株式會社的社長選拔商業人才,利用打麻將的辦法選人用人。其實這個方法哪有‘雙升級’好呢?打麻將單打獨鬥,各自為戰,個人利益至上,個人英雄主義至上,有什麽好呢?你看‘雙升級’講究的是謀全篇顧大局,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還要對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密切配合啊。有時候坐莊,對家牌好,自己牌差,也要以對家為主,舍小利創大業,才能成就你我。比方一個單位,隻要副手全力輔佐一把手的,都搞得好,一片和諧;而那些窩裏鬥的,都搞得一塌糊塗。”

葉群力笑道:“還是李局長精辟哪,透過事物表麵看本質,上升到理論高度了。”

接下來的牌勢依然沒有絲毫的改變,葉群力和劉倚鋒不停地往臉上貼紅紙條。但是,他們不急不躁,還開著玩笑,葉群力說道:“姓關不是關公,我們倒成了關公了呀。”劉倚鋒也笑著說:“升上去了,升上去了!你們都升上去了啊!”

李局長很高興,微笑道:“出來躲一天是一天,明天怎麽辦?好久沒去長城了,你們如果有興趣的話,明天一起爬長城如何?”

大家紛紛響應。但關鍵暗暗叫苦,他本來計劃明天陪楚嵐她們爬長城的,現在答應了李局長,左右為難。李局長這樣實力派領導讓你陪同,那是看得起你,你不可能拖家帶口吧?那麽,隻好讓蘇可可陪了。這樣一來,自己和其他人又有什麽區別呢,寧願陪領導,也不陪自己的家人。你看蘇可可還誇自己是模範丈夫呢,現在隻好名不副實了。轉而一想,李局長好像跟自己很有緣,還是校友,機會難得啊。

“升級”升到深夜12點才結束。劉倚鋒的司機趕來接他,關鍵送李局長回家。

牌桌上大家談笑風生,說國際風雲,聊地方趣事,話題盡管五花八門,但都是台麵上的,從不涉及實質性的東西。在車上,李局長非常和藹可親,問關鍵各方麵的情況,包括經曆、駐京辦、家人等等,問得細致和親切,如同關心很有深交的老朋友一般,關鍵頓生受寵若驚之感。

李局長到家下車時,把手機和家裏的電話號碼留給關鍵,並指著那棟樓房說:“2棟205,有事盡管找我。說實話人生講緣分二字,你我雖然一麵之緣,但我總覺得好似相交多年了一樣,你說怪不怪?”關鍵忙點頭,說:“隻要李局長有時間,我會多向您匯報的。能有機會向您學習,難得哪。”臨別時,李局長說:“明天去長城可以晚點走。”關鍵道了聲晚安,開著車往回趕。他的心情立刻舒暢起來,就像長安街的路燈一樣明亮。

送禮的奧秘

回到香江大酒店,已是深夜1點。

一路上,關鍵想著如夢似幻的這一天,始終感覺不可思議。一麵之緣的李局長為什麽對自己如此抬愛?莫非真因為自己的撲克牌打得爐火純青的緣故嗎?正如李局長所說,“雙升級”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思路是否縝密,工作是否顧全大局等優點,自己剛好迎合了他的喜好?關鍵突然想起賈玄與宋太宗下棋的故事,不覺撲哧一笑。隻有他那樣的圍棋天才,故意輸棋才能輸得天衣無縫的完美,誰能做到?他回想送李局長快到家時,自己無意留下的敗筆有些後悔了。當時,他倏然想起馬貞南曾宴請過張副局長,拜年慰問時盡管安排霍光明去落實的,但張副局長和兩個處長的名字根深蒂固地留在了他的腦海裏。今天巧遇李局長,好奇心促使關鍵問:“張副局長在你部裏吧?”李局長驚訝,笑著說:“是啊,你認識他?”關鍵意識到自己犯了官場大忌,忙說:“不認識,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李局長哈哈一笑說:“哦,原來如此。這樣吧,有機會大家聚聚,你們認識認識。”隨後,李局長像是自言自語說:“張局長是個好同誌啊,有他在我輕鬆得很哪,工作中就像你我‘雙升級’一樣默契哩。”李局長可能覺得自己這個比方很韻味,冷不丁嘿嘿笑了,關鍵也跟著笑。

關鍵進屋時,楚嵐已經熟睡。關鍵很奇怪,**怎麽隻有楚嵐一個,女兒素素呢?被關鍵吵醒的楚嵐,睜著蒙矓惺忪的雙眼告訴關鍵,素素去蘇科長那裏睡了,素素好喜歡蘇科長的,蘇科長也很喜歡素素,還說認素素做幹女兒呢。關鍵笑了笑說:“做幹女兒?人家還是個黃花妹子呢?”楚嵐開玩笑說:“你怎麽知道人家是黃花閨女,你試過?”關鍵以為女人吃醋了,趕緊摟著楚嵐親昵說:“我是這種人嗎?要‘試’,一輩子也隻‘試’自己的老婆啊。”

關鍵說著,雙手開始撫摸楚嵐。奇了怪了,今夜不知何故,關鍵的手指剛觸摸到楚嵐的,一股熱流就從他手上流過,像觸電一般震顫不已。怎麽回事?前幾天,他一直感覺渾身乏力,似乎連筋骨也被人抽走了。他在想,是不是半年未近女色,那杆槍生鏽了?

他小心翼翼地進入。剛開始,他舒緩而溫柔,像春風習習像溪流潺潺。後來,就像迅猛急至的暴風雨,瘋狂得淋漓盡致。

關鍵很奇怪自己怎麽突然有了如此強悍的爆發力。他猛然想到這肯定不是身體問題,而是心理問題呀。前些日子自己幹什麽好像錯什麽,心情壞得一塌糊塗。而今天機緣巧合遇上李局長如同碰上了貴人,心情自然舒暢——誰都清楚,能搭上組織部領導這條線,就好比找到了向上的台階,甚至是摸到了上升的雲梯。

想到這裏,關鍵暗暗好笑,唉,自己難免落俗啊,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露就滋潤,火柴還沒劃燃呢,就好像已經看見了前麵的曙光……

這一夜,關鍵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表,8點半。關鍵洗臉漱口後,看見蘇可可和素素在客廳玩。蘇可可麵帶微笑。關鍵不好意思起來,他覺得蘇可可把女兒支開,好像特意為他們夫妻創造機會似的,臉不覺紅了。

楚嵐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關鍵眼前一亮。王府井到底是王府井嘛,能買到如此合身的服裝,老婆也真有眼光,穿上它更加年輕漂亮了。楚嵐起身為蘇可可端水時,關鍵突然看見她的腕上嶄新的歐米茄手表,心裏一咯噔,楚嵐怎麽會買如此昂貴的名表呢?她一向勤儉持家,買件衣服幾百塊就會心痛不已,像這樣一萬多塊錢的手表,她打死也不會買的。

關鍵向楚嵐使了個眼色,把她叫進臥室。

關鍵直接切入正題說:“這塊手表,怎麽回事?”

楚嵐說:“嗬嗬,劉總愛人送的,我怎麽會買呢?想買也買不起呀。”

關鍵的目光咄咄逼人:“你,你怎麽敢要?別人送,你就收?你不是時常提醒我,叫我千萬不能嗎?”

楚嵐迎著他的目光,也不回避:“你不送給劉總,劉總愛人會送禮物給我?她說反正購物卡是你送的,還不是禮尚往來麽,何況也不是送給我一個人,蘇科長也送了一塊呢。”

楚嵐的質疑,讓關鍵一時語塞。

現在關鍵終於明白了,昨天怎麽那麽巧呢?原來劉倚鋒早就從葉群力那裏知道了自己的行蹤,他才故意製造偶然巧遇的,再聯想到後來去了葉群力家裏玩“雙升級”,其實他們也是事先商量好的。

劉倚鋒的出手不凡,令關鍵震驚。年前拜年慰問時,確實給劉倚鋒送了一份,但那是市裏確定了的,名單裏企業家隻有十多名,都是在香州投資的老板,劉倚鋒便是其中的一個。要說禮物,也是市裏的一份情誼,是對那些為香州經濟發展作出過貢獻的企業家的感謝。現在劉倚鋒一送,就是歐米茄,並且兩塊。

此時,關鍵想起了去鍾書記家送禮時的情形,自己多笨啊,那種無地自容的感受誰想再經曆呢?原來送禮也是一門深奧的學問,需要很高的智商。你看劉倚鋒送的這塊手表,自己傻乎乎的老婆稀裏糊塗早已戴在手上,又如何好退回去?就算自己退回去了,蘇可可那裏呢?

楚嵐很委屈,幽幽說:“你說怎麽辦?你還不了解自己的老婆,你當副縣長時我收過別人的禮物嗎?”

關鍵安慰她說:“戴都戴了,還能怎麽辦?不過,這些年我確實讓你受委屈了,連個戒指也沒給你買過,你就戴吧。這事兒我會想辦法處理好的。”

長城

關鍵心裏一直想著“用何辦法處理好”之事,車速便慢了下來。心想,爬長城時和劉倚鋒說說,朋友之交淡如水,下不為例。手表呢,就不退回去了,以後逮個機會把人情還上。

接了李局長,再接葉群力(好在劉倚鋒早在葉那裏匯合了),一路上足足開了三個小時,到達八達嶺時,已是正午三刻。大家便找個飯店就餐,稍作休息,也算為登攀前作養精蓄銳的準備。

長城作為世界上最古老且最長的防禦城牆,它的雛形始建於春秋戰國時期,秦始皇統一中國後,把原有諸侯所築的防禦長城連接起來,修建了東起山海關,西至嘉峪關,總長度達六千七百公裏的萬裏長城。長城的蔚然壯觀,可以說無法用語言形容,但全世界都知道——它是真正的奇跡!長城的榮辱,全程記錄著華夏諸民族在長夜般的封建時期的興衰更替,在血雨腥風的戰爭中,可以說誰擁有長城就擁有中國,勝則為王敗則為寇。

八達嶺是萬裏長城在延慶縣的一個隘口,東窄西寬辟有東西兩座城門,關城呈梯形設有四個將台。居庸關是諸隘口中最為雄偉壯觀的一處。

吃完飯,休息了片刻。關鍵和李、葉、劉一行拾級而上。

大家有說有笑,隨擁擠的人流向上攀沿。不緊不慢,不急不躁,每爬到一處烽火台時,稍作停留。這樣走走停停,也還比較輕鬆,並不勞累。不知不覺中,最高的烽火台已經近在咫尺了。當大家爬到又一處寫著“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大理石紀念牌時,劉倚鋒說:

“我有個朋友,某市副市長,曾在中央黨校學習一年,我幾次邀請他爬長城,都被他推辭了。您們猜為什麽呢?他告訴我,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於我而言,沒成為好漢就不到長城。我一直臥薪嚐膽,某一天真正成功了——才有登長城的資格。我希望登長城的時候不是帶著失敗的酸楚,而是帶著自信的微笑。我問他,你現在已經是副市長了,難道還不算成功嗎?他回答說,成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不錯,我是副市長,但隻是副廳級啊,假如在古代,不過一個知府的幕僚罷了。”

葉群力說:“這麽說,隻有李局長才有這個資格,我和關主任就不能爬長城了?”

劉倚鋒笑笑說:“我豈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朋友把好漢的標準定得那麽高,多累啊。”

關鍵感歎說:“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白發已先斑。”

李局長微笑著接茬說:“說得好,千百年過去了,長城依然是長城,而人類卻個個逃不了垂垂老矣的宿命。成功和失敗,好漢與孬種,看你以何作參照物而已。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可是,為什麽那麽多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李局長邊說邊拉大家站好,要在紀念碑前拍照留念。

拍完合影,李局長哈哈大笑說:“能到長城的,都是英雄好漢!誰說不是呢?”

說說笑笑中,大家終於登上了最高的烽火台。站在獵獵的寒風中,李局長問大家:“你們知道我為何每年都要來一兩次長城嗎?”

大家不知道李局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都沉默不語。

李局長笑道:“長城就是類似於後來的哨樓、堡壘、戰壕等戰爭防禦工事,你進攻,它防守。它和山河、城池一樣重要,是最不允許陷落的——城在,陣地就在,尊嚴就在。其實,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要有自己的長城,因為人世間的誘惑太多,包括金錢、美色、功利、虛榮、貪婪等等,尤其是我們黨員和幹部,如果不潔身自愛,以身作則,稍有不慎,就會‘自毀長城’啊!”

李局長的話對關鍵觸動很大。出門前,他就想過必須和劉倚鋒說清楚。攀援時,他終於瞅準機會和劉倚鋒說了,可劉倚鋒說:“兄弟你太見外了吧,這次嫂子來了是我的心意而已,下次你贈送什麽禮物,我照單全收不就行了?”關鍵想,李局長說得對啊,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今天不防禦好,明天就會自毀長城啊。

關鍵自責不已。他的耳邊刮過一陣凜冽的寒風,分明聽見李局長的話在綿延不斷的崇山峻嶺間環繞、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