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種人,他們是寂寞的,他們的寂寞不是一個人的孤獨,而是一種無人可說,無人可以了解的寂寞,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站在他麵前,他還是寂寞的。

他們活著有時候幾乎是漫無目的的,他們既不願意出世,做一位不問世事的"高人",也不願意入世,當一名為了生存下去而不擇手段的凡夫俗子。他們處事的哲學是——混世。

混世對於他們來說,並不是目的,而隻是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如果說他們還有什麽真正的意願的話,那就是有朝一日能遇到一個跟他們相同際遇的人。既生瑜,何生亮。不生瑜,亮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當朱嘯遇上葉盛,葉盛遇上朱嘯。他們的生命在這一刻似乎突然激起了一竄巨大的火花。

三月初十。

"此地離紅葉湖還有多少路程?"不知和尚這句話是問車夫的。

楚沄沄卻搶著回答,道:"大約還有半日車程。"

"大師來過敝莊嗎?"楚沄沄接著道。

"曾經路過此地,卻不曾登門造訪。"不知和尚道。

"今日大師枉顧敝處,在下必將為大師一行設宴接風,聊表感激。"楚沄沄道。

朱嘯一直呆呆地望著窗外,半天無一句言語,他隻覺得好累。他將手伸進懷裏,摸出那柄短劍寒碎,看了看,道:"這本是柄好劍,卻難免暴殄天物了。"

楚沄沄的眼睛發著光,不禁脫口讚道:"好劍,當排當世十劍之列。"

不知和尚似乎已入定,卻在說著話:"非十劍之列,而為七劍之列。"

朱嘯笑笑,道:"大師果然有眼光,這柄劍不如就交由你處置吧。"他說著話,劍已經拋了出去。

不知和尚接住,居然沒有拒絕。

楚沄沄在一旁看的很驚奇。

外麵的天忽然下起了雨,細雨朦朦,潤物無聲。

朱嘯打了個哈欠,閉上了眼睛。不知和尚也如同老僧般入定,動也不動。

楚沄沄左顧右看,也不得不閉起了嘴巴。

車簾外雨水依舊,潺潺斜飛。

朱嘯又打了個哈欠,雖然才走了一日,他卻感到這段旅途實在太困,太長。

車子到了紅葉湖的時候,他還在睡夢裏。

"果然是個好地方。"不知和尚不住歎道。

碧清的湖水,兩岸環繞著不知名的植物的紅葉,紅葉掩湖,湖映紅葉,相映成趣。

楚沄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再往前就是山間小道了,不易行車,有勞諸位徒步前往了。"

不知和尚看了看甫有人色,還有氣無力的楚沄沄,道:"你起來,我背負你上去。"

楚沄沄道:"不必勞煩尊駕了,大師隻須進莊告知一聲,定會有人下來接在下的。"

不知和尚也沒有再堅持,他知道楚沄沄隻是礙於麵子,一莊之主被人扛著進自己的領地,實在有點難堪。

朱嘯下了車,長長地吐出口氣,道:"此等好景,徒步最好,無遺珠之憾。"

不知和尚道:"可惜有細雨相阻,不免添憾。"

朱嘯道:"世上本就沒有完美的事情,何況雨中漫步也不失為幸事。"

不知和尚道:"此話也不無道理。"說完跟車夫交代了一下,便跟朱嘯同行上山了。

走了一段路,不知和尚突然問:"你以前來過這?"

朱嘯道:"當年老莊主楚凡丁在世時,曾到過幾次,如今,斯人已逝,江河日下,紅葉湖再不複當年盛況。"

不知和尚道:"天數盈虛,乘除付命,一切早有歸宿,本就是怨不得的。"

朱嘯道:"話雖如此,怎奈大功無繼,不得不教人悲歎。"

不知和尚居然笑了笑,道:"造物自有天意,若是整日愁悶憂心,豈不是自尋苦吃。"

朱嘯也笑笑,道:"這句話也有道理。"

言語間,兩人已經到了山莊門口。

山莊恢弘依然。

隻是似乎少了份高貴,多了些滄桑。

朱紅色的門上的紅漆也剝落了許多,像是一張刻滿皺紋的老臉。

等到朱嘯咳嗽了兩聲,看門的老頭才從瞌睡中醒來,看了看眼前的兩個人,喝道:"你們是誰?"

老頭子雖然老到不行了,這一聲大喝卻也顯得雄勁有力。

朱嘯笑笑道:"前輩還認得在下嗎?"

老頭子走近了幾步,皺眉盯著朱嘯盯了半天,道:"有些眼熟。"

朱嘯道:"在下姓鍾。"

老頭子一拍大腿,道:"原來是鍾少爺,老朽真是老花眼了老花眼了。"

朱嘯對老頭子抱了抱拳,道:"我隻是十幾年前到過貴莊幾次,沒想到前輩還能惠識在下,不勝榮寵。"

老頭子的臉上堆滿了笑:"近日可真是貴客盈門啊,老朽這就去稟報夫人。"

朱嘯道:"這幾天還有別的人來?"

老頭子似乎身上來了些力氣,大聲道:"昔年與鍾少爺齊名的‘奪命樵夫’葉盛也枉顧本莊,正在莊中做客呢。"

這句話說出來,朱嘯的臉色立刻變了,臉上陡然閃過幾絲光澤,仿佛春風吹過大地。

不知和尚看著小跑去的老頭子,道:"葉盛終究還是放不下昔日的那段舊情。"

朱嘯道:"又有幾個人真的能做到忘情?"

不知和尚的臉色倏忽而變,好似想起了什麽傷心事。

朱嘯望向山下的一片紅葉,一片紅湖,不由歎道:"此等美景,修身養性最好,卻偏偏要染上江湖血腥氣。"

言語間,不遠處已經有三兩人走了過來。一個貴婦模樣的女人走在最前麵,緊貼著身後的是一個出塵的書生樣子的人,老頭子跟在兩人後麵小跑著,離三個人較遠的一個人穿著破舊的短衫,在最後麵慢慢地走著。

朱嘯的麵色忽的變得凝重,他隻看到了最後的那個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葉盛,但一看到這個人,他立刻就認出了就是葉盛。有些人身上仿佛永遠都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質,這種氣質就像是光芒一樣閃耀著,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攔。葉盛顯然就是這種人。

走近了,最先說話的居然不是花伊人,而是書生模樣的藍銀生,藍銀生躬身行禮,道:"原來是鍾少爺與不知大師,承蒙枉顧,不勝榮幸。"

不知和尚也回一禮,道:"冒昧來訪,多有叨擾,實為情不得已。"

藍銀生切手道:"大師客氣了,裏邊請。"

不知和尚沒有"請",還是肅立原地,悠悠道:"不必枉勞,我等還有事在身,此次前來,隻是為貴莊送來一人。"

藍銀生道:"送來一人?"

不知和尚道:"貴莊的大少爺楚沄沄。"

這句話說出來,花伊人花容失色,也不及拘禮,立刻問道:"人在哪裏?"

不知和尚道:"人在山下,隻是方從刀下還魂,還未心定,就請諸位惠同貧僧走一遭吧。"

話音未落,花伊人已經邁出了步子,也無心顧及婦人的矜持了。

人陸陸續續的從朱嘯的身旁走過,朱嘯還未挪動腳步,隻等葉盛從他的身邊慢慢經過。

葉盛在朱嘯的身邊停下來,卻沒有去看朱嘯。

"朱嘯?"葉盛道。

"葉盛?"朱嘯道。

葉盛從朱嘯的麵前走了過去。

這兩句話在別人看來簡直莫名其妙,但卻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第一次的交鋒。

馬車還在原地,花伊人急忙衝過去,掀起了車簾。

楚沄沄還在車子裏。

可是花伊人的臉上已有粉淚流下,連細雨打在臉上也有些刺痛。

楚沄沄麵色慘白,已沒有了活人的氣息。

楚沄沄好好的怎麽會死呢?是誰殺了他?

不知和尚沒有上前查看,就知曉發生了什麽事,他走向車轅,就發現了另外一件可怕的事——車夫已經不在那裏了。

這回最先開口說話的不再是藍銀生,而是愀然作色的花伊人。

"你們這到底是什麽意思?"花伊人怒道。

不知和尚沒有強辯,隻是道:"難道楚夫人看不出這並非我們所為?"

花伊人勉強忍住沒有發作,道:"你們有什麽證據?"

沒有證據,連唯一能夠說明真相的車夫也不見了。

"既然你們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那就休要怪我無情了。"花伊人憤憤道。

話畢,手中的香妃劍已經出鞘,紅葉湖上的祖傳好劍——香妃劍。

劍一出鞘,就溢出一股難言的香氣,一滴滴的雨水滴落在劍鋒上。

朱嘯與不知和尚也沒有辯解,心機頗深的藍銀生也未阻攔。

花伊人雖是樂天萬花園的人,武功卻不弱,況且自嫁入楚家,又練就了楚家的劍法,兩者貫通,也可算得上身懷上乘的武藝。隻是,她膽敢怒出劍鋒,並非是依仗著自己的本事,她身後還有葉盛跟藍銀生,有這兩個人在,任何人她都不必放在眼裏了,況且她還能看出朱嘯身負傷病,功力必將大打折扣。

這一戰,不用打,也知道誰勝誰負了。

雨水猝然大了起來。

花伊人的劍雖已拔出,卻未刺出。

"收起你的劍,讓他們走。"這句話是葉盛說的。

"可是,他們是殺害……殺害楚沄沄的凶手,怎麽能放任他們離去。"花伊人道。

"他們若是殺了大少爺,又何苦自投羅網,何況他們都不是這種人。"這句話是藍銀生說的,到現在他才說話。

花伊人握劍的手在顫抖。

葉盛不出手,這一戰實在不好估量。朱嘯就算是半身癱瘓,花伊人也未必能勝得了他,而藍銀生也很難是不知和尚的對手。

她手裏的劍終於收入了劍鞘。

朱嘯與不知和尚也走了。

"你……你為什麽不殺他們?"花伊人怒視著葉盛。

葉盛沒有說話,已經轉過身,走了出去。

這個問題也許隻有朱嘯能夠回答。自從他與葉盛第一次見麵,第一次簡短的對話。他就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遲早難免一戰。

他們兩人活著也許隻是在等這一天。

車馬走的並不快,因為駕車的是不知和尚。

"想不到你也會趕馬車?"朱嘯道。

"我不會。"不知和尚道。

"可是你明明在趕。"朱嘯道。

"那隻是因為我不得不趕。"不知和尚道。

馬車不會自己走,不會沿著路走下去,所以要人趕。

"我本來以為趕馬車很容易。"不知和尚道。

"哦?"朱嘯道。

"可是等到真做的時候,也不太容易。"不知和尚道。

朱嘯笑笑,這個世上本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