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人引路,在這個宏偉的府邸裏,很容易會迷路。朱嘯在回廊上獨自走著,他本來隻想出來走走的,他本來已經不願意去想一些事情,可是偏偏忍不住要去想。

他第一個想起的居然是蘇碧枝,那個默默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現在可還安好?她還在恨我嗎?可是,我是個浪子酒鬼,給不了任何人幸福,與其貽誤她終身,不如索性薄幸絕情,一刀兩斷,也許以後她還會過上自己幸福的日子,找一個平凡的愛她的人共度一生。

感情上的對錯,又有誰能說的清楚。

然後他就想到了萬俟清的托付,他並不想參加三月十八的江湖劍會,他已經不太習慣那種熱鬧的氛圍了。也許,我可以先回去看看,拜訪幾個故友,再將兩把劍從吳二手裏拿回來,歸還給古道人,或者,我還要去碧落山莊一趟。

想到這兒,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事情的確不少。正在他思緒最紊亂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優雅的笛聲,笛聲是從竹林裏傳來的,笛聲悠遠細長,清脆悅耳,笛聲時急時緩,時緊時鬆,叫人聽來不覺心馳神往。

朱嘯心情也不禁好了幾分,追隨著笛聲,走進了竹林裏。

修竹萬株,竹濤陣陣,天邊的斜陽透過蒼翠的竹林映射下來,顯出一種分外的妖嬈之美,如入畫中。

清風依舊,笛聲未歇,朱嘯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衣,白發飄飛,衣袂帶舞的吹笛人長身而立。背後有酒,酒在桌上,石桌,桌旁兩盞石凳,桌上兩盞酒杯。

顯然,這個人已經知道朱嘯要來了,已在此地久候多時。

朱嘯坐下,自斟一杯,歎道:"酒不醉人,曲已醉人。"

笛聲漸漸緩下,漸漸消退,隻餘下陣陣竹濤之聲,這人聲音沉重:"可惜這首曲子非我所作,你可知道,此曲係誰親手?"

朱嘯不知道,他對絲竹管弦跟曲藝並無深詣。

這人娓娓道:"十五年前,有個和尚初出茅廬,遊曆江湖,在聽樂坊裏遇到一位傾國傾城的歌妓,兩人一見傾心,互訴衷腸,填詞寫曲作樂,半月過後,終是要別離,但兩人此時已互生情愫,而和尚終究遁入空門,難成正果,於是在別離前作此一曲,以念兩人知己之情。"

朱嘯道:"原來背後還有這麽一段故事,難怪笛聲蕭涼,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這個人已經緩緩轉身,將笛子插在腰間,緩緩道:"世間的悲劇本已很多,我本不願徒添傷悲。"

這時候,朱嘯才看清了他的臉,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碎葉城的城主,傲然霸氣的劉宵禁。

這個轉變實在太快。

朱嘯愣了愣,道:"都說劉城主才高藝絕,果不其然。"

劉宵禁似乎沒有聽到朱嘯的話,隻是接著自己方才的話語,道:"隻是有時候一個人老了,就難免會多愁善感起來。"

朱嘯又輕酌一口淡酒,道:"不僅多愁善感,而且連性情都會變得溫和起來,不過,這也許是件好事。"

劉宵禁走了過來,在朱嘯的對麵坐下,歎道:"可惜,一個人就算是老了,也還是他。"

他知道朱嘯也許沒有聽懂這句話,接著道:"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犯下的罪債,不論年紀長幼,始終都是要還的。"說完這句話,他頭上的白發似乎又多了幾許,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他的年紀並不大,不過甫逾而立,跟朱嘯相差無多,但看上去,卻像是個老邁的老人,再也沒有了在酒桌上的豪氣,再也沒有了活力跟青春的氣息,仿佛連一點點打擊都已無法承受。

朱嘯看著他,眼中漸漸露出一種奇怪的色澤,不知是同情,是哀歎,還是惋惜。

劉宵禁為自己倒了杯酒,舉起酒杯,又放下,徐徐道:"恨難忘,情亦難忘。"

朱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出這樣一句話。

劉宵禁終於將酒灑入腸中,道:"很多人記住了恨,卻也有很多人忘不了情。"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朱嘯,道:"你說是麽?"

朱嘯似乎想起了什麽,並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飲下一杯酒,酒有些苦。

劉宵禁又站起身來,望向無邊竹林,意味深長地道:"恨難平,情難了,該來的始終會來。"

朱嘯沒有去看劉宵禁,他的心似乎已經浸入了這杯苦酒中。

劉宵禁走過來,拍了拍朱嘯的肩膀,牽強地笑笑,道:"兄弟,你我固然身世迥異,處境非同,然我們還是有些想通之處。"

朱嘯在聽他說下去。

劉宵禁笑容凝結在嘴角,仰麵道:"我年輕時,黷武嗜殺,為了成名,不知錯殺多少人,我本以為有朝一日,必將登上頂峰,受萬人景仰,但等到我榮華在身,威望在負之時,我才後悔,後悔當初的決定,後悔當初犯下的殺戮之罪。"

他的目光猝然黯淡下來,蕭然道:"縱使如今已無人尋我複仇,而我自己卻常常被自己驚嚇,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晚上,我在夢中都能看到那些死在我劍下的亡靈冤魂。"

他長長地歎息,歎息了很久,才道:"如果現在有仇家找上門,我願意引頸待斃,謝己當年之過。"

朱嘯還是沒有看他,已不忍去看他。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劉宵禁,別人隻能看到他頭上的光環,卻看不到他身後的老淚。

風似乎漸漸地平息下來,夕照也冉冉落入天際,但餘輝卻更加的燦爛絢麗,映射在兩人的臉上。

劉宵禁麵對著夕陽,道:"我恨我之恨,你恨你之愛,看似不同,實則同歸。"

他接著喃喃道:"有些事情,逃避總是逃避不了的。"

朱嘯飲盡杯中酒,滿目蕭涼。

一個人隻要活著,很多事情始終是逃避不了的。

劉宵禁已經走了,他走的時候已經不再頹廢,他又變回了碎葉城的城主,這種沮喪的情緒是不能在眾人麵前表露出來的。

每個人都在帶著麵具生活,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別人背後的痛苦,所以我們也大可不必去指責別人的過錯,因為我們還不配。

朱嘯也站起身來,他的心中縱然有千萬中悲傷,也無法摧殘他堅強的軀體,因為他知道,路,總是要走下去的。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條路,那就一定要走下去。

夕陽無限。

那把寒碎劍還藏在他的衣服裏,劍並不太長。他的人也像這柄劍一樣,堅韌,隱忍。

劍。

忽然就有一把劍從他的背後刺了過來,這一劍刺的很慢,就像是殘春的最後一絲微風拂起碧波上的淡淡漣漪,劍氣忽然就彌漫了整個竹林,仿佛夕陽般柔和。

朱嘯沒有動。

輕輕的一劍已經刺穿了他的衣服,劍氣帶起了鬢角的銀發飄飛。

朱嘯已經感受到了冰涼的劍尖觸摸到了他的皮膚。

劍忽然就折斷了。

朱嘯的臉上毫無表情,就像是劍的劍鋒。

他的話也冷如劍鋒:"是你?"

"是我。"

是誰?

是她嗎?真的是她?

朱嘯雖然在說話,卻沒有轉身,他知道站在他身後的這個女人,就是教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就是令他回腸九轉的女人。她的聲音並不遠,他隻要轉過身就可以看見她的臉,就可以觸摸到她的手。

可是他怎能這麽做,縱然他千萬個願意,卻無法轉過身,他不忍去見她,真的不忍。

這種感覺,就好像兩人之間忽然變得陌生,變得不認得對方了。

這種感覺,讓朱嘯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該開口說些什麽。

幸好她已經先開口了,她的語氣竟然平淡如水,道:"你知道是我?"

朱嘯點了點頭,他確實知道。

她往前走了兩步,道:"你並不是真的還記得我,你隻是記得這一招劍法,對不對?"

朱嘯沒有承認,也沒有爭辯,他實在不知怎麽說。

她還在道:"這一劍本是你的,我用你的劍法卻對付不了你。"

朱嘯沉聲道:"你應該知道,世上本就沒有真正無敵的劍術。"

她追問道:"‘流泉清風’也不是無敵的劍法?"

朱嘯道:"它也有破綻。"

她立刻道:"破綻?"

朱嘯道:"不錯,就是因為有破綻,所以劍才會斷。"

她道:"可是你並沒有動。"

朱嘯道:"不動就是動,動就是不動。"

他知道她不會懂,所以他接著道:"我隻需挪動背後的一塊肌肉,就能利用這一劍自身的力量將劍反彈而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