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65年7月29日

01時31分中國北京

王星火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在一條船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大洋,布滿了白茫茫的霧氣。他不知道這艘船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

一切都仿佛浮在虛空中,無上無下,無前無後,無始無終。

這是條熟悉又陌生的船,也許來自記憶的深處。船上沒有一個人,空空蕩蕩的,像被乘客們拋棄在了海上。

不,還有人!他聽到了船艙裏傳來一個聲音,有點縹緲,似乎是一個少年的輕聲呼喚聲。

“星火……”他在叫他的名字。誰?王星火警覺起來,掏出手槍,慢慢從甲板上走向船艙。

迷宮似的船艙。走廊連著走廊,房間連著房間。他尋著時斷時續的呼喚聲,穿越過一道道走廊和一間間船艙,順著螺旋的舷梯,走向船底。

隻有黑暗,沒有光,似乎到了地獄。盡管他仔細分辨,但仍然不能確定那男孩的確切位置,他在跟他玩捉迷藏?

“星火——”聲音近在咫尺。

“誰?出來!”王星火舉起手槍,慢慢朝聲音走去。

黑暗裏有一道沉重的鐵門,王星火騰出一隻手,推開門。那房間裏到處都是熊熊的烈火,映紅了他的身體。在火中,竟然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背對著他。

“你是誰?”王星火問。

“哥哥,你不認識我了嗎?”少年反問,語氣淒慘。

王星火答不出話,他感到喉嚨幹澀,頭被烈火烤得暈暈的,拿著槍的手在微微顫抖,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

“你走了,卻把我丟在這裏。”少年怨恨地說。

“你……你回過身來。”王星火終於說。

那少年緩緩轉過身,但王星火並沒有看到他的臉,因為他被驚醒了,他聽到了杜麗的一聲慘叫。

王星火騰的一聲從**坐起來,才發現杜麗的慘叫聲也是夢境。他的全身冷汗淋漓,手腳發麻,就是在真實的戰鬥中也沒如此緊張過。

真是一個噩夢!

桌上,刺耳的電話鈴聲還在持續響著,原來是鈴聲在他的夢裏幻化成了杜麗的慘叫。

他鬆了一口氣,順眼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鍾,1點33分,正是子夜時分,心中一凜:“不好,肯定有緊急事件。”連拖鞋都來不及穿,連忙撲過去抓起話筒。

“星火,範組命令我們立即到三號會議室集合。”電話裏傳來杜麗急促的聲音。

“我馬上到。”王星火領了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軍服。

三號會議室是個機密的小房間,離他的宿舍不遠,用不了兩分鍾,王星火就已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會議室裏。

組長範哲已經在等著他們了,跟他一起的,還有新調任的處長楊剛,另外有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二十六七歲上下,架著圓邊眼鏡,皮膚白皙,英俊斯文。

令王星火感到奇怪的是,103組員並沒有全到,除了他自己,隻來了杜麗和袁智強。

是楊剛主持會議,會議是圍坐在小桌子邊開的。

“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同誌們,在前幾天的專門行動中,103的任務完成出色,一舉破獲台灣34號特務組織,揪出了長期潛伏在我機場要害部門的內鬼,向黨和人民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這次勝利,是你們高舉思想偉大紅旗,突出政治,堅決執行總部指示,發揮特勤部隊優良作風的顯著成果,是階級鬥爭取得的又一次輝煌勝利。部裏已經決定,授予103小組集體一等功,袁智強同誌個人二等功。”楊剛一上來就對103大大表揚了一番。

王星火發現範哲露出了不易察覺的欣慰的微笑,自從破獲“蜥蜴行動”之後,他幾乎沒有在範哲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雖然範哲表麵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堅強,一如既往的平靜,但王星火心裏明白,那次事件對範組的打擊太大了,不到一年,他的頭發幾乎全花白了。王星火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無能為力。

很快,楊剛就轉到了正題上:“同誌們,現在黨和國家有一項十分特殊和機密的任務要交給你們。這次的任務很重,但很光榮,可以說,是建國以來破天荒的頭一次。總理親自擬定了方案,對你們寄予厚望啊!”

“處長,是什麽任務?我們保證圓滿完成。”年輕的袁智強按捺不住激動和好奇,說道。

“智強,別激動,聽楊處長把話說完。”範哲說。

楊剛微微一笑:“在沒有正式執行任務之前,這還是最高機密,所以,現在還不能說,但是,接下去的幾天,你們會被派往一個秘密的基地,接受特殊訓練。”

特殊訓練?王星火他們對望了一眼,猜不出處長的意思,對於103來說,每年除了執行任務,就是訓練,還有什麽訓練要搞得如此神秘?

“從今天開始,李遇白同誌就是你們的教員,今後的任務中,他也是你們的戰友。希望你們配合默契,為共同圓滿完成任務而努力。”楊剛終於介紹了那個年輕人。

王星火在心裏打了鼓,他原以為這年輕人是楊處長的機要秘書,卻想不到是要來教他們的,這麽個文弱書生,能教什麽?他看得出來,袁智強也有同感,心裏也多少有點兒瞧不上。隻有杜麗似乎有些好奇,眼睛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李遇白幾眼,畢竟在軍中,多的是黑黝黝的鐵漢子,哪有機會見到白嫩的“讀書人”。杜麗細微間的表情令王星火頗有些不快。

“專車已在樓下,立即出發。”末了,範哲下了命令。

“範組,不準備行裝嗎?”杜麗問。

“不需要,你們一樣也用不著帶。”

1965年7月29日

03時15分美國紐約

219號酒吧位於紐約皇後區最貧窮的亞裔聚居區,是一個菲律賓人開的廉價酒吧。每當夜幕降臨,這兒總是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皇後區複雜的人種組成讓這裏充斥著危險和暴力,彌漫著腐爛的味道。但現在,219號酒吧成了反戰組織的臨時指揮部,這幾天,反而是它最平靜的時候。

反戰領袖丹尼?傑克遜在這裏連續工作了兩天,巨大的壓力和紛繁的事務壓得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他不希望跟政府起衝突,但事態並不由他控製,激動的示威者和警察永遠也說不到一塊去。他很清楚,自己注定會觸痛某些人的神經。那些戰爭販子,軍火寡頭,像吸血鬼一樣渴望戰火蔓延,血流成河,然後大把賺入美金。現在,約翰遜總統把戰爭預算又擴大了一倍,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在這個時候,他們可不希望有人搗亂。

丹尼無疑是搗亂者之一,他深知有些政客和商人視之如眼中釘、肉中刺,但他並不畏懼,他相信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越南戰爭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不管任何時候,他都這樣認為。

這個結論不是他坐在曼哈頓的家裏想出來的,實際上,他是最早一批被派往越南的美國大兵之一。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曆,丹尼一閉上眼,就會看到恐怖的雨林、陷阱、暗槍、毒蟲以及殘缺的屍體……這些年輕鮮活的美國人不應該慘死在異國他鄉,更不應該成為政治的犧牲品。

但他毫無把握,這種抗議的實際效果有多少。今天是抗議示威的最後一天,示威者們需要好好睡一覺。一早遊行隊伍就要通過百老匯朝紐約市政府前集中,整個活動與華盛頓及全美各大城市的示威組織遙相呼應,希望能給約翰遜政府施壓。

“丹尼,你該睡上一覺,再過兩個小時天就亮了。”助手加利進來說。加利是丹尼的表弟,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空手道黑帶高手,活像一頭精力過剩的獵豹。

“我真的有些累了,看來歲月不饒人啊,連我這個老兵骨都不得不低頭。加利,給我一罐啤酒。”丹尼看了看時間,點頭合上材料,順手拿過加利遞上的一罐藍帶啤酒,跟他交代了一些細節事項,就去了在三樓的臨時臥室。

丹尼走入房間,房間沒開燈,沒開窗,伸手不見五指。丹尼啜了一口啤酒,悶熱之中,背後忽然透過一股惡寒,那絕非啤酒的冰爽。多年的特種兵生涯讓他一下子警覺起來,惡寒像蛇似的爬過,冷冰冰,黏糊糊的——這是危險的寒氣,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

丹尼鎮靜地回身,雖然看不清,但他確信門邊站著一個陌生人。

“你是誰?”丹尼問。

“你拿了一件不該屬於你的東西,現在是時候歸還了。”黑暗裏傳來略顯沙啞的女聲。丹尼沒料到這個不速之客竟是個女人,心裏暗暗慶幸,他從來不把女人放在心上。他那越戰特種兵的身手對付十個壯漢都不在話下,何況是個女人。

“寶貝,我不明白你的話。你是不是我以前的哪個妞?還是那些狗娘養的軍火商派來刺殺我的?”丹尼輕浮地笑著。自從越戰歸來後,有一段時期,他不得不把自己埋在花柳叢中以酒色度日,當然也得罪過不少女孩。

“你很健忘,我提醒你一下,去年12月30日下午4時17分,你拿著這件東西找了華人學者葉恒艮。”那女人說。

丹尼心裏一驚,像被人突然沉在了水缸裏,渾身濕冷。他當然明白她指的東西是什麽,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在別人的監控之下,但顯然不是出於政治的原因。那件東西實際上是半張神秘的東方地圖,是他在越南的雨林裏從一個越共手中繳獲的。他確信其中藏著玄機,但怎麽也參不透。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精通東方曆史地理的葉恒艮,於是帶著那半張圖秘密拜訪了他。

現在看起來,那次秘密拜訪根本算不上秘密,自己一直曝光在人家眼皮底下卻毫無自知,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似的,這令一向自詡精明的丹尼有點兒惱羞成怒。

“你想怎樣?”丹尼終於沉住了氣。

“我想知道,那天葉恒艮跟你說了什麽,另外,把東西交給我。”

“如果我不答應呢?”丹尼哼了一聲。那天,葉恒艮當著他的麵仔細研究了地圖,好一會兒才說,這半張地圖並不是什麽藏寶圖,它隻是二戰時日軍的一張手繪作戰圖而已。這令丹尼相當失望,但憑直覺,他覺得這半張圖不那麽簡單,所以一直藏在身邊。

“如果你不答應,明天的報紙上就會多一條新聞,你知道標題是什麽。”

丹尼嘿嘿地笑了聲:“你殺不了我,也離不開這個房間。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一邊暗暗做好了格鬥的準備。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已經從這個女殺手身上嗅到了令人心悚的淩厲殺氣。但是,他有足夠的自信擒住這個女人。

隻不過是個娘們而已!

加利和同事們正在樓下的大廳喝酒,聽到三樓傳來“呯”的一聲悶響,眾人連忙跑上樓。

“丹尼!丹尼?”加利敲門,沒人回應,他立刻意識到可能出了事,一腳踢開倒鎖的門闖了進去。

黑暗的房間裏,窗戶洞開著,在風中吱吱搖擺。“上帝啊!”有人大喊。他們看到了令人驚恐的一幕,夜光下,強壯的丹尼倒在地上,被利刃割了喉,傷口如線般齊整,鮮血一股股地往外噴,身體微微抽搐,眼看著快不行了。

加利撲過去,一邊用手絹緊捂住丹尼血湧如注的傷口,一邊哭喊:“丹尼,是誰害你?”

丹尼處在痛苦的彌留之際,他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識,但十分困難。他想說話,卻因為喉管被切開,隻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用盡力氣從褲兜裏摸出錢包,可無法打開它。

“你想要什麽?”加利明白丹尼的意圖,連忙幫他打開,裏麵隻有數百美鈔和幾張名片。丹尼努力睜大幾乎失神的眼睛,顫抖著從名片中抓取了一張,就再也撐不住了,頭一歪,氣一斷,那張名片落葉般飄到了血泊中。

“加利,凶手是跳窗逃跑的。”同伴在窗口邊查看。

加利皺緊了眉頭,撿起那張被血染紅的名片。

“葉恒艮,東方史教授?”加利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在這個敏感時候,丹尼的死變得非同尋常。他很了解丹尼,知道他平日樹敵不少,除了那些不同政見者,還包括一串受到傷害的女人。

這個葉恒艮和凶手有何聯係?是政治謀殺?還是情殺?是嫁禍於人?還是別有陰謀?看得出來,丹尼是被一刀致命的,根本來不及還手,凶手的身手令人不寒而栗。誰能夠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殺了前特種兵丹尼?傑克遜呢?加利攥著名片,看著丹尼的屍體,心亂如麻。

2011年8月23日

15時22分中國北京

後來,我聽王星火說,那次的密訓其實是很痛苦的,不是之痛,而是精神之苦。

他說,那天他們幾個連夜起程,坐上了一輛封閉的軍用吉普車,一路往東飛馳,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傍晚了。吉普車開進了海軍的一個基地,接著,他們被徑直送到了一艘輪船上。他清楚地記得登上甲板的那刻,西邊一輪紅日像顆巨大的燃燒彈似的,燒紅了半個海麵,血一樣的紅。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噩夢,太陽穴微微發疼。這是他的一個隱病,坐不得船,他對船,對海,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恐懼感。一踏上微微搖晃的甲板,心就慌慌的,仿佛要失去什麽。

“我承認,這是一種很糟糕的狀態,不像一個好軍人,特別是像我這樣的特種軍人。”王星火轉過頭,緩緩對我說。

到此時,我們已經聊了好幾天,從他終於願意接受我的采訪開始,隨著話題的深入,我似乎漸漸抵達了一個從未到過的神秘領地,能真切地感覺到那張堅強如鐵的臉孔後麵所深藏的脆弱和痛苦。這是我以前無法想象的,卻是極真實的。我想,除了少量必須保密的內容,這種脆弱和痛苦也許是王星火不願提起往事的關鍵原因。

他有很多心病,卻從沒有醫治。

這讓我有一種挖人舊傷疤的負罪感,但同時,又有一種更強烈的願望,要盡我所能,還原這些英雄們凶險奇譎的經曆,才能對得起那段不為人知的曆史。

要王星火開口說話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務,為此,我整整努力了六個月,從白雪皚皚糾纏到夏蟬鳴叫。有時候我甚至想,自己也許算是個討厭的人吧,就像那些狗仔隊,鬼似的在明星們四圍遊蕩,隻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兒好奇心和私欲。

好在最後我找到了一個女人,從這個女人手中又得到了一件王星火惦記了幾十年的東西,才好不容易撬開了這個沉在時光中的鏽跡斑斑的黑匣子。

關於這次密訓的內容,同樣出乎我的意料。用王星火的話說,在當時看來,這是一次極度瘋狂的訓練。對103來說,任何殘酷的軍事訓練都不在話下,要命在是讓你在短時間之內“腐化”。說白了,是學習和適應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且要極快速的,就像人整個兒被扭轉了,倒過來了,分裂了,這在那個紅色的年代是不可想象的。

但在“瘋狂”之外,還要保持足夠的“清醒”,這才是最緊要的。

李遇白就是來教他們這個的。

1965年7月30日

10時31分美國紐約

張家浩窩在沙發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身旁擱著一根鋥亮的裹鋼拐杖。在他思考的時候,眉心會皺起一道深深的豎紋,仿佛長了第三隻眼睛。

葉恒艮坐在他的對麵,憂慮地看著一聲不吭的老友,希望他能拿個好主意。這個“軍中諸葛”能帶著一隊殘兵從日軍重重包圍的緬山老林裏逃出來,肯定也有辦法讓他成功出走。但問題是,光他一個人走不行,得一家子一起走,這就大大增加了難度。

四天時間,葉恒艮幾乎沒有睡過覺,睡不著,也不敢睡。一是由於危險和死亡隨時會降臨,二是由於激動興奮,他沒有想到,有那麽高的效率和熱情。

那天,趙誠像一包沙袋似的從樓頂跌在他的車蓋上,卻沒有立刻死去,他拚盡最後的生命力,在車蓋上用自己的鮮血寫下了一串號碼。就是這串號碼,把葉恒艮帶到了一個近乎神秘的地方,接觸了一個近乎神秘的人。他到此時方知曉,原來趙誠早就跟有過秘密接觸,卻一直瞞著他。

神秘人聽了他的意願,一言不發,就走了。但僅僅隔了一晚,就又主動聯係上他。

“總理讓我轉告,他和葉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西安事變和重慶談判中對你印象都很深刻。隻要你願意擁護新中國的政策,願意參加新的國共合作,想回家,我們隨時歡迎。”神秘人說。

葉恒艮的眼睛濕潤了,得到這個答案,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當然願意,迫不及待,紐約已非久留之地。可是,該怎麽走呢?

這是最大的難題,葉恒艮解不出來。神秘人說,鑒於目前的條件,他們隻能提供極有限的援助。得想辦法先離開美國,國家才能給予更有效的保護。

“八月六日在新加坡有一個國際性的東方文化史學術研究會議,如果葉先生能拿到一個名額,我們會派人在新加坡接應你,然後繞道香港回國。”神秘人若有所思地說。

葉恒艮當然知道這個會議,實際上,作為紐約的東方史專家,他已經在被邀請的名單內,隻是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現在看來,簡直是天賜良機。除了慶幸之外,令他既佩服又心驚的是對情報的精準把握程度,竟連這樣一個小小的專科學術會議都了如指掌,怪不得當年****會一敗塗地。

“多謝你的指引,為了表示我的誠意,在歸國途中,我會為祖國獻上一份禮物。”葉恒艮沉思良久,笑著說道。

什麽禮物?

葉恒艮取出煙盒子,扯了錫紙,在背麵寫上幾句話遞給那神秘人。神秘人接過一看,臉上動容,但隨即平靜下來:“葉先生,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不能作決定,得再次請示。”說完,把那錫紙撕成碎片,點亮火柴燒了。

嫋嫋青煙中,夾雜著錫片刺鼻的焦味,葉恒艮的鼻翼動了動,表情有點兒複雜。

張家浩從鼻孔裏重重噴出兩支白色煙霧,然後狠狠地在煙缸裏掐滅了還剩半截的萬寶路。這是張家浩的怪癖,想問題時,就成了老煙鬼,可以一連抽個一晚上,問題一解決,煙便立刻變成了燙手的火條兒,一點兒也沾不得了。

葉恒艮眼睛一亮:“家浩兄有主意了?”

“雲台兄,特務已經跟牢了你,你到我這兒來,他們肯定也會順便盯牢了我。但老蔣的特務根係在美國還是不牢靠,捉襟見肘的,沒那麽多人可派。我們就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你的意思是……”

“他們肯定知道你下周要去新加坡參加那個學術研討會,你不妨將計就計,對外高調宣稱將隨團搭機前往,並把這一周的工作和會客安排得滿滿的,讓越多的人知道越好,這是棧道,他們是不會起疑的。而實際上,你們全家偷偷買好去香港的機票,越快越好,最好明後天就走,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飛機一上天,萬事大吉。這些特務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隻好望空興歎,這就是你的陳倉。”張家浩說。

葉恒艮聽了,沉吟片刻,搖搖頭:“可是,我現在還不能直接去香港。”

“為何?”

“我等身份不比代總統李宗仁,兩手空空回去,讓人家小瞧了咱們,我們手上得有籌碼。”葉恒艮苦笑著說,“我已經跟他們說過,要帶一份禮物的。這份禮物,價值連城,非我親自去取不可。”

張家浩表示理解,樹典型,立模範,一個就夠了。除了老蔣,李宗仁就是最大的牌了,誰大得過他?葉恒艮的憂慮也不無道理。

“你準備去哪兒?”張家浩問。

葉恒艮打開一張世界地圖,點了點東方的一處。張家浩會意地笑了:“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好主意!雲台兄當年如果去打仗,想必能成為一員智將。”

“我是個文弱書生,哪能打什麽仗?這次回國,前途未卜。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家浩兄能否答應?”

“你我是生死兄弟,我又是芊芊的義父,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雲台兄盡管直言,隻要我張家浩能幫上忙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葉恒艮誠懇地看著張家浩,“我想請你和我們一起回國。”

張家浩睜大了眼睛,似乎沒有料到葉恒艮會提出這樣的請求。這個請求確實有點兒過分,如果論個人喜惡,他可不願意去那個紅色中國,他喜歡美國的生活方式。

“呃……我已經適應了美國生活,去那邊可能會很不適應。而且,我也不知道對我的態度。我是軍人出身,以前圍剿過紅軍,也槍斃過他們的幹部,萬一……”張家浩皺眉說。

葉恒艮哈哈一笑:“家浩,你這個義父當得好,我覺得芊芊真的越來越像你,連說話的口氣都差不多了。”隨即又正色說,“如果你真的不願意,我也不強求。隻是老蔣生性多忌,萬一真讓我走脫的話,恐怕他們會找你的麻煩。”

“麻煩就麻煩,我張家浩這輩子的麻煩夠多了,也不在乎再多那麽一撮兩撮的。”張家浩嗬嗬地笑著。

張家浩的麻煩沒來,葉恒艮的大麻煩卻又來了。

兒子葉濤打了個急電過來,說妹妹葉芊突然失蹤了,準確地說,是被人綁架了,不知所蹤。

1965年7月30日

11時32分中國渤海某海軍基地

想起昨晚的“訓練”,杜麗心頭仍不免小兔兒似的亂撞。雖然她聽說以前有一段時間,交際舞曾遍地開花,連偉大的都極愛跳,可最近幾年,這種舞被當做腐朽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徹底打入了泥淖潭裏,擺不上台麵,甚至連提一提都瘮得慌了。對於從小在特殊部隊裏長大的杜麗來說,從來沒有真正見識過這種傳說中的雙人舞,何況親自上陣,更何況第一次跟王星火那麽近距離地接觸。第一次被男人那麽著力地摟著腰,牽著手,攬在懷裏,心裏便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不禁心也跳,耳也熱,那硬朗的性格也仿佛柔掉了,不敢直視王星火的眼睛,似乎那是一種罪過。

所有的“訓練”都在輪船上,不準下船半步,船叫“東方之星號”,據說是國家領導人出訪國外時的專用輪。這讓杜麗他們感覺到一種無上的光榮感,同時也證明這次任務的級別之高。103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在最短時間裏熟悉有關輪船的基本知識,這個對103來說並不難,記憶力是他們的必修課之一,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在這個組織裏隻能算是基本素質。難的是改變習慣,語言舉止,甚至精神氣質。好在範哲組長挑選的這三人都有外文能力:王星火童年時有過國外生活的經曆,杜麗搞密碼破譯,英文是必懂的語言,袁智強作為優秀標兵,在部隊裏就接受過專門的培訓,雖談不上精通,但應付一般的日常對話沒有問題。再就是要適應萬惡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喝洋酒、穿洋裝、說洋話、跳洋舞……還要學會高級會所裏那些花花綠綠的賭具。

李遇白說,這些都必須會,不會就容易露馬腳,露了馬腳,對行動將大大的不利。他就會,會很多花樣,這些年在國外不是白混的。他可以把一副普通的撲克牌翻來覆去地洗,紙牌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花蝴蝶似的飛,到最後“唰”地一收,一疊紙牌都能乖乖的,按他的意思從頭到尾整齊排起來,比部隊裏的兵還聽話,你要什麽,他給你什麽。這絕活唬得杜麗一愣一愣的,而李遇白也非常喜歡在她麵前露這一手。

說起這個李遇白,倒也不是一般人。他父母都是黨的高級地下幹部,在建國前夕不幸雙雙犧牲,成為革命烈士,他便成了革命孤兒,真正屬於根正苗紅的一代。自小聰穎的他很早就加入了組織,一直在香港工作,成績斐然,前幾年被派到美國,念了個博士回來,深得組織青睞。根紅人帥,又有才,嘴還甜,懂得哄女孩子開心,這樣的男人在那個時代,打著燈籠也難找。不像王星火那樣,從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什麽事都是紀律為王,任務至上,像個冷鐵做的人似的,硬硬邦邦的,敲著當當響。但杜麗明白,組織少不了像王星火那樣的男人,自己也少不了這個男人。她心想,不管別人有多好,那還是別人,跟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所以,當李遇白越有意接近她時,她就像觸了玫瑰枝上的尖刺兒似的,越發躲得遠遠的。她知道,其實王星火表麵上不說,暗裏都在關注著,她不想讓他誤會。

然而,這種表麵上平淡似水,內心裏卻濃得要命的情感,一直困擾著杜麗。她愛王星火,也同樣愛著103,熱愛這個工作崗位。自從上次從“蜥蜴”手中被解救出來後,杜麗就認定了王星火,他就是她這輩子的歸宿。但是,根據紀律規定,103小組成員內部是不準戀愛的,否則其中一人必須調離。杜麗很清楚,王星火是不可能離開視如生命的103的,隻有她走,她一走,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可能了。在王星火看來,103的工作太危險,他不能讓女人承擔守寡的高風險。他倒是願意讓她走,但她自己也舍不得離開,不想離開。可留著呢,又不能清清白白的,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似的。雖然範哲組長替他們打了圍牆,說他們之間屬純潔的革命情誼,大家夥兒心照不宣,隻要沒有什麽出格的事兒,誰也不會挑明。因為103儼然是一個整體,一部精密的機器,缺了誰都看著不順,做著別扭,但總歸不是一個長久之計。這些仿佛是一個怪圈,一個悖論,又像一個巨大的情感迷宮,杜麗怎麽走也走不出去。

“杜麗,為了革命利益,為了國家利益,我們必須犧牲小我,這是值得的。”王星火曾這樣說。道理是懂,可是,做起來難,很難。

午休時間,杜麗站在船尾甲板的圍欄邊,望著遠方,思緒萬千。這是陰天,烏雲密布,海麵翻滾著黑色的波浪,夾雜著一串串白泡沫似的浪花,讓人有點兒目眩。

杜麗覺得背後有人走來,回頭一看,卻是範哲。

“在想什麽呢?那麽出神。”範哲背著手,走到她身邊。

杜麗趕緊收了眉頭的愁容,展開笑容掩飾說:“沒什麽呢,在看海。”

範哲瞪了她一眼,嘿嘿一笑:“你這個小姑娘,有什麽心思我還不知道?星火在到處找你呢。”

杜麗羞紅了臉,連忙轉移話題,問:“範組,什麽時候公布我們這次的真正任務呢?”

“半小時後。”

“半小時後?”杜麗本來也就是隨便一問,沒料到範哲回答得那麽幹脆,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12時整,你們到三層小會議室集中,情況很複雜。”範哲補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