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8年9月1日

13時23分黑海

一切都處在黑暗中。

隻有礦晶體閃著鬼火似的藍色幽光,仿佛海洋深淵裏潛伏著的某種不知名的發光微生物,無聲無息,美麗炫目,卻又凶險萬分。當涅利辛的眼瞳迅速適應了黑暗之後,他看到了它們。他蹲在地上,棱角分明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強烈的不安感像鋒利雪亮的刀尖一樣劃過他的脊背,讓他不寒而栗。

危險就在背後,它像一張巨大的黑網,張牙舞爪,從四麵八方向他撲過來。在行李艙狹窄的空間裏,涅利辛發現自己身處絕地,逃無可逃。這不是一種感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威脅——一支小小的槍管悄悄頂住了他的後腦殼。冰涼,堅硬,冷漠,不動聲色,仿佛死神的鐮刀。

該死!涅利辛暗暗在心裏詛咒。

“在開槍前,我想知道自己死於誰手?”多年特工生涯練就的心理素質讓他很快鎮靜下來,他希望能用對話分散對手的注意力,尋找脫身的機會。

但殺手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輕輕的“啪”的一聲悶響,涅利辛像一座被人從後麵突然拍倒的石膏像似的,一頭栽倒在地。黑暗裏,殺手的氣息有點兒急促,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老板”說,這個鼻子像狗一樣靈敏的蘇聯國家安全部特工,已經嗅到了行李艙裏散發的“危險氣味”,必須馬上清除。

她不想殺他,但這是“老板”的命令,不得不從。“老板”的權威至高無上,連美國總統都要懼讓三分。他是“死神”,是掌控世界的人,他要誰死,誰就得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殺手的脊背有些發涼,輕歎一聲,把無聲手槍收入了小巧的紅色手提包內。現在,“老板”大概會非常滿意,到目前為止,任務進展得很順利,要是沒有剛才的小插曲,就更加天衣無縫了——明天的報紙頭條,一起純粹的意外事故,舉國哀悼。

再過十分鍾,這條船將成為人間煉獄,留給“幽靈”們的時間不多,他們必須混在普通乘客中,搶先登上救生艇。殺手正想抽身而退,忽然左腿踝一緊,竟被死人的一隻手緊緊抓住。

不是死人,但比死人可怕,是本該已成為死人的涅利辛。他滿臉血汙,左眼爆掉了,臉變了形,似乎剛從地獄裏鑽回來,鬼一樣恐怖。一個被子彈近距離從後腦貫穿的人,竟然沒有立即死亡,竟然還有力氣抓住她的腿踝,這種超強的意誌力連殺手也感到心驚。

“是你?!”涅利辛發出模糊的聲音,仿佛野獸的低哮。

“放手。”殺手用力蹬腳想甩開他的手,但那隻手就像鏽住了的捕獸器,牢牢地箍在她的腳上。殺手隻好重新掏出無聲手槍,在他腦門上補了兩槍,涅利辛終於不動了。殺手努力從他僵直的手指間抽出左腳,不料“吱”的一聲,竟被扯裂半條褲腿,露出小腿處的一枚奇怪文身——這是一團黑色之火,火中有一雙煞冷的眼睛。

“對不起,涅利辛,你是這世上最優秀的特工,但是……你不該認識我。”殺手整了整撕裂的褲腿,扔下一句話,隱入了黑暗中。

血在流,漆黑的艙體微微搖擺起伏,聽不到海浪聲,機器的轟鳴透過艙板傳上來,低沉模糊,如地獄裏的不安躁動。礦晶體的幽藍更顯得陰森,仿佛冥界顯現的一隻隻鬼眼。這種美麗的晶體蘊藏著可怕的能量,能在瞬間引發一場難以撲滅的爆炸性火災。

“涅利辛同誌,把他們從大西洋彼岸平平安安地帶回敖德薩,我在那兒歡迎你們。”在涅利辛的意識消失之前,他的耳畔響起了莫洛托夫的密囑。

“勝利號”,已在劫難逃。

三個月後,莫斯科紅場,克裏姆林宮。

約瑟夫?維薩裏奧諾維奇?斯大林坐在他那張寬大得令人窒息的橡木辦公桌後,陷入了沉思。在他麵前,擺著一份已經看完的報告,關於“勝利號”的事故調查。一艘遠洋輪船,幾十條人命,四個中央委員,外加一個著名的中國將軍,損失慘重,處境尷尬。消息一傳出,舉世嘩然,人民迫切想要知道真相。國家安全部出動諸多經驗豐富的特工,經過近一百天的周密調查,才找到了疑似的“真相”。

但真相往往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公之於眾的。更何況,有時真相本身就是一個謎,一個圈,一個咒,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斯大林叼著煙鬥,皺著眉,凝著神,讓坐在辦公桌前的莫洛托夫有點兒摸不準最高統帥的心思。

“斯大林同誌,現在我們該怎麽處理?”莫洛托夫終於開口問。

“幽靈會……”斯大林似乎沒有聽見莫洛托夫的請示,嘟噥了一聲,用煙鬥底敲了敲報告書附頁上繪製的火焰狀神秘標誌,才抬起頭看著莫洛托夫,透出複雜卻又堅定的眼神。

“就按照第一份調查做最終定論吧。”斯大林終於下了決定,“意外事故,由電影膠片摩擦引發的火災。”

“可是,怎麽回應方麵?他們對事故說頗存疑惑,多次過問調查情況。”莫洛托夫似乎心存顧慮。

“毛?”斯大林的臉沉著,又舒展開來,“他們會相信我們官方公布的事故原因的,由不得他們不信。而且,他們也不需要知道這個。”斯大林從桌上取來筆,在報告書上簽了自己的意見:

“絕密,永久封存。”

然後把報告書推到莫洛托夫的前麵,鄭重地說:“莫洛托夫同誌,我希望你們能找到這個幽靈,並把他帶到我麵前來。”

“遵命,斯大林同誌。”莫洛托夫心領神會。

2011年1月7日

07時21分中國北京

關於“勝利號”海難的這個“內幕”,大部分出於我的推測和臆想,有戲劇性,卻不真實。“勝利號”事件是個大陰謀,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對話聽起來就更像藏著一個天大的陰謀,這很符合“陰謀論”者的口味。

我們對不了解或沒有能力了解真相的事情,往往喜歡想象那是因為別人故意掩蓋了什麽,甚至認為是當局者精心布下的一盤迷棋,烏雲障月,霧裏看花一般,叫人猜不透,摸不清,卻欲罷不能。老話說得沒錯,未知產生美感,神秘使人著迷。

我就是一個“陰謀論”者,喜歡神秘,所以當李卓無意中透露出“幽靈會”存在的那刻,我立刻就被吸引住了,這讓我本能般地聯想到“勝利號”和馮玉祥將軍。馮玉祥是我十分敬仰的一代名將,1948年夏季,馮將軍響應中國召喚,準備繞道蘇聯回國參加新政協籌建,在途經黑海前往敖德薩港口時,所乘坐的“勝利號”客輪突然爆炸,他和小女兒馮曉達不幸死於火災中。馮將軍在“勝利號”上的遇害成了難解的曆史之謎,其後蘇聯方麵的調查含糊其辭,欲說還休,以至弄得整個事情疑點頗多,眾議紛紜。有人力證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下作伎倆;有人說是蔣介石的暗殺行動;也有人認為那隻是一起意外的事故。

曆史就像一團線,有時候你越整理,就越亂。但李卓提供的另一條信息卻讓我眼前一亮,仿佛無意間發現了亂麻中的一根關鍵線頭,感到無比震驚——李卓說,“勝利號”遇險時,王星火就在船上。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是十三四歲的孩子。

“李老,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有點兒懷疑他的話。李卓不置可否,還是神秘地笑著,一如既往,好像在說,話就說到這兒了,信不信由你。我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捕捉好素材的機會,況且,103的故事已經讓我深深著迷,再加上“勝利號”、若虛若實的“幽靈會”和103的幹將王星火,這些元素對我產生了致命的誘惑,讓我不得不刨根問底。

自從《刺刀密令》完成後,我和李卓成了無話不說的忘年交,但因為職業習慣的原因,有很多事情,他並不願意說透,而喜歡讓我自己去琢磨,去調查,就像一個老頑童似的,故意拿香甜的糖果來誘貪吃的小孩兒,卻偏偏不給到你手上,使你如隔靴搔癢,難受得要命。

隻是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枚“糖果”的背後,竟隱藏著一個比“刺刀密令”更緊張、更驚悚、更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離奇故事,關於103,關於範哲,關於王星火。

李卓說,103跟傳說中的“幽靈會”曾經有過一次近距離的接觸,這是一次極為特殊隱秘的任務,期間發生了很多奇詭驚險之事。而那次任務,完成得並不圓滿,甚至成了王星火心中的一大隱痛,至今不能讓他釋懷。

我又一次驚愕了,這到底是一次什麽樣的任務呢?讓一個錚錚鐵骨的男子漢如此牽掛。

雖然我在書裏一直把王星火當成主要人物來寫,好像他已經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也未能見上他一麵,李卓曾好幾次幫我約他,但都被他拒絕了,這讓我感到十分遺憾。

我對李卓說,既然他不願意赴約,那麽,我去找他,您願不願意幫我?

李卓看著我,又露出招牌式的神秘微笑。

現在是2011年1月7日,早上7點21分,我在頤和園尋找王星火。李卓用一種極其隱晦的方式向我透露了王星火的下落,他說,這個老人每天一大早都會去湖邊寫地書,而且,他極喜歡江南的西湖。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北京西郊的昆明湖,我相信我的猜測是對的。

冬日的頤和園顯得頗為蕭索,寒風之中放眼望去,山水間早已失了煙籠翠柳的江南風韻。偌大的一個昆明湖,竟被這幾天的強冷空氣凍得連底結了冰,仿佛一塊巨大的寒玉,在初陽下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刺眼紅光。

由於來得早,遊客和晨練的老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我從東宮門沿著湖畔一直走到排雲殿,邊走邊問,把適合寫地書的地方幾乎找了個遍,把遇著的晨練的老人也幾乎問了個遍,就是不見王星火的影兒。

難道他知道我要找他,故意躲開不成?

正當我失望之際,忽然發現長廊外有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正擎著一支齊腰高的自製筆在地上揮毫疾書,年紀在七十五歲上下,跟王星火相近,不禁眼前一亮,連忙跑過去詢問。但結果又一次失望了,老人姓劉,看樣子根本不知道103是怎麽回事。

就在我準備離開時,老劉忽然說:“你找的應該是王教授吧?”

王教授?我沒聽說過王星火當了什麽教授。

“公安大學退休的王教授,你說的這個人估計跟他有淵源。”老劉熱心地說。

“太好了,您能不能告訴我,他在哪兒?”雖然我不能肯定這個王教授就是王星火,但總比毫無希望強。

“老王跟別人不同,有點兒怪,寫字從來不願主動展示給遊人看,他喜歡獨來獨往,經常躲在西大牆那邊的僻靜處,到八點過後遊人一多就走了,要找他可真有點兒難。”老劉嗬嗬笑著說。我一看手表,離八點就差十分鍾了。

“多謝!”我甩上背包,連道謝也來不及多說,拔腿便往西區跑。

西區少有人,特別是嚴冬的早晨,這兒更是人跡罕至。我沿著牆根走,高牆上發黃的攀援植物在風中微微飄蕩,皇家園林裏高高低低的樹木發出奇怪的索索聲響,偶爾能聽到幾聲落寞的鳥鳴,反而讓這世界更顯得靜寂了。在這片神秘的園林,尋找一個神秘的老人,心裏不禁有些慌慌的。我仿佛走進了另一片陌生的天地,卻忽然間有了某種神奇的感應,似乎即將要跟一段隱秘的曆史連接了。

王星火就在附近!我有極強烈的預感。

一分鍾後,我的預感得到了證實——在靠湖的一片桃樹林中,我遇見了一個老人。桃林的中央是一塊平石鋪的空地,空地間有一座六角玲瓏涼亭,他就在亭子邊站著,滿頭銀發,身材挺拔,擎著長筆,凝神看著腳下寫好的一幅地書,若有所思。

幾乎沒多想,憑直覺,我認定眼前的這個老人就是我要找的目標——王星火。聽了那麽多關於他的故事,王星火的形象早在我心中鮮活著。跟第一次見到範哲的感覺不同,眼前的他完全符合我的想象——精幹、健壯,目光中透著機智的銳光,又冷靜得像冰一樣。

我沒有立刻跟他說明我的身份,而是裝成普通的遊人,上前觀賞他的作品。

青石路麵上留著一副行楷,水跡尚未幹,俊瘦靈動,頗有書法名家啟功的筆法。我仔細一看,才知寫的是《詩經?邶風?擊鼓》中的一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老先生好字!”我脫口讚道。

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說:“塗鴉而已,算不得字。”

“您太謙虛了,這字雖瘦,但剛柔並濟,恰到好處。”我指著地上的字點評開來。

他嗬嗬地笑了幾聲,未置可否。

於是,我假裝是地書愛好者和他套近乎,自以為這樣可以和他拉近關係,打開他的話匣子。不料他聽完我的評論,用一種銳利的目光盯著我。這是能穿透靈魂的目光,這種目光我隻在範哲的眼中見過,跟錐子似的,令人膽戰。

“小夥子,依我看,你不是普通的遊人,你是有備而來的。你到底是誰?”王星火問道,雖然沒有用責問的語氣,卻嚇得我不敢再胡說下去——他竟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偽裝。

“誰讓你來這裏找我的?”他見我不答,又追問。

我一時間語塞,因為李卓交代過,萬一我真的找到王星火,千萬不要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我最討厭不幹脆的人。”他輕哼了一聲,不再理我,收拾起工具。

“請等等,我就是那個寫103故事的人。”我連忙“老實交代”。

“什麽103?”他再一次打量著我,然後冷冷地說:“你找錯人了。”

我自信沒有認錯人,鼓起勇氣說:“你就是王星火!103副組長。我看過你的相片,不會認錯人的。”最後一句是我說的謊,我壓根兒沒有弄到過王星火的半張照片,說謊隻不過逼他承認。他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最後終於搖頭:“肯定又是李卓這個老頑童。”

我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否認,心裏卻暗喜,隻要你承認自己是王星火,下麵的事就有希望了。

“103在四十多年前就不存在了,你們這些寫小說的不要瞎編。”他隨即正色警告。

“王教授,我找你不是為了103。”既然他那麽直爽,我也沒必要繞彎兒,“我聽說,1948年,“勝利號”出事時,您在船上……”

“勝利號?”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仿佛觸到了心靈深處一塊塵封的禁地。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否認,隻是以一種更智慧的方式把我擋了回去,“就算那時我在船上,也不過是個懵懂的少年,過了那麽多年歲,現在更記不大清楚了。所以,要是你想向我打聽‘勝利號’的事,恐怕要失望了。”

我並沒有失望,因為我真正的“希望”是那次“完成得並不圓滿的任務”,而不僅僅在“勝利號”上。也許聽多了完美的故事,給我造成了一個錯覺,仿佛103是一支神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當然是一件不太現實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在琢磨,103真的沒有碰到過最強勁的對手嗎?還是所有不太出彩的行動記錄都被“封鎖”甚至“消除”了?答案也許就在眼前。

但當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說出“幽靈會”三個字時,便立刻發覺,我離答案越來越遠了。因為王星火一聽到這三個字,眼中竟閃出一種“凶煞”之光,嚇得我後退了一步。我真不該如此草率地觸痛他最敏感的神經。

他沒有理我,提起整理好的長布袋,單肩背著,走到湖邊的一塊岩石處,背對著我穿起鞋子。我正想上前向他道歉,就見他雙手往岩石上一撐,竟然穩穩當當落在了冰麵上,原來踏著冰刀鞋呢,“吱溜”一聲,早已滑出了五六米。

“王教授……”我喊道,看得呆了,那比年輕人還矯健的身影似一隻輕燕在閃亮的冰湖上飛馳,不到一分鍾,就成了對岸的一個小黑點。真不敢相信他是一個已近八旬的老人。

後來,李卓責怪我,你這個傻小子,你這不是在揭王星火的傷疤嗎?但再後來發生的事讓我覺得,這可能是個最好的開始。關於那次“不圓滿的任務”的故事,就在此後的幾個月內漸漸顯露、成形,還原出它的真相,就像打開了神秘的潘多拉密盒,令人嘖嘖稱奇,又不免毛骨悚然,同時也讓我更深地理解了王星火,理解了範哲,理解了103。

現在,讓我們再次回到過去,回到那段充滿冷箭和陰謀、激情和殘酷的歲月中去吧。

1965年7月20日

03時13分中國北京

多雲之夜,天地如墨。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一切都隱藏在黑暗中。這是一個適合密謀的夜晚。

北京豐台郊區的一戶農家裏,悄然拉亮了一盞昏暗的燈泡。窗格上糊了舊報紙,幾條參差的人影映在紙上,如鬼影般微微晃動。

燈下的一張木桌邊,圍聚著五個男子,正在竊竊私語。為首的是個大高個,聲音很低,語速很急,似乎在傳達不可告人的秘密。

“同誌們,據可靠情報,山羊已入圈,將於今日中午左右抵達北京。野狼令我們采取一切必要之行動,務必在其到達之時製裁,以儆效尤。”大高個話音落下,卻沒有響起意想中的回應,屋子裏反而變得出奇的靜,靜得令人不安,靜得連大高個都覺得有點兒可怕。

“怎麽做?”終於有人打破沉默。

一張地圖在桌上展開了,上麵畫滿了圈圈叉叉,到處用專有標記作了記號。大高個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山羊在首都機場落地後,Z會去接他,據老鷹密報,山羊將在機場大廳發表一份公開聲明。這份聲明蠱惑人心,一旦公布,流毒甚廣,上頭要求我們,必須在其公開講話前清除。這是機場的平麵圖。”

“好詳細啊!”坐在下首的一個長著娃娃臉的青年盯著地圖,嘖嘖讚道。

“可不是,我們既然能搞到這麽詳細的機場圖,這就說明,我們有能力也有信心打好這一仗。”大高個不無得意地說。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卻搖了搖頭:“老葛,你也不想想,現在都是什麽時候了?如果是十年前,我們還有六七成的把握,可是現在……”

“是啊,這些年北京的安保與****剛建國時不可同日而語了,層層設防,滴水不漏,而且,當年潛伏的兄弟們也被打得差不多了,我們是碩果僅存,不能冒這樣的險啊。”有人附和。

老葛滿臉不悅,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這是什麽話?黨國這些年都白給你們好處了?當初要不是黨國安排了你們,你們一個個早就喂了****的槍子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現在到了該用的時候了,卻都在裝孫子扮烏龜沒個男人樣。”

“話雖如此,可是老蔣年年說***,天天喊光複黨國,哪年哪月見他們真動作了?隻不過在東海邊撓撓癢而已……”

“噓,你們小聲點!怕沒人聽到嗎?”娃娃臉做個停止的手勢,打了圓場:“各位大哥,依小弟說,我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生死同命。黨國給了我們這個艱巨的任務,是看得起我們,大夥兒更要團結一心。現在,最緊要的還是眼下的問題。山羊是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次回歸,舉世震驚,****的歡迎儀式定是大張旗鼓,要員雲集,做足功夫。警衛局更會在機場附近布下重重防線。暗殺容易,難的是我們如何能夠接近他呐。”

老葛嘿嘿幹笑了幾聲:“還是小丁有見識,不愧是軍情局的特派員啊。就跟你們說實話吧,這次任務如果沒有七八分的把握,我是不會那麽自信的。”

“這麽說,你是有辦法了?”清瘦臉驚奇地伸長了脖子。

就在這時,門外的狗突然叫了幾聲。屋裏的人頓時緊張起來,老葛從腰包裏掏出一把“掌心雷”,朝清瘦臉使了個眼色,清瘦臉應聲而去。

院門口的那條大黃狗看似普通,卻是老葛專門訓練的,鼻頭靈敏得很,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狂吠不已。大高個認為,自己這個小組之所以“存活”到現在,跟他的機警聰明是分不開的,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傲視群雄。

不一會兒,清瘦臉回來了,笑出了聲:“老葛,你那寶貝狗看上了牆頭上的一隻貓。”

虛驚一場。

“葛大哥,我們機場方麵是不是有人?”小丁把話題轉了回來。

老葛看著小丁,露出微笑誇道:“你的腦子轉得真快。不錯,十多年前,我們確實在機場安插了一張王牌,現在到了該亮牌的時候了。”

屋子裏頓時激動起來了,除了老葛,其他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心一放,竅一開,思路也靈活了,主意也多了。因為要去執行任務的,必死無疑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張倒黴的“王牌”。

可王牌是誰?

老葛笑而不答,從裏兜摸出一個小紙包摁在桌上。眾問何物。大高個也不回答,隻說:“現在我們要做的事,是請一位同誌順利把這包東西交到他手上。誰去?”

麵麵相覷,一陣沉默後,小丁終於舉起了手:“我去。”

“你去我就放心了。”大高個欣慰地點頭。

又商討了一些例行之事,秘密會議很快就結束了,就跟開始的時候一樣靜悄悄的。別人離去後,老葛留住小丁,把與“王牌”接頭的方式告訴他,還說,那紙包裏的粉末,得小心,是美國中情局發明的最新藥物,隻需指甲縫裏那麽一點,就能弄死一頭大象,且瞬間融化於水,無色無味,人一碰,十秒內必定見閻王。

“這會讓****丟盡麵子了,而且,還可以借此威懾那些想回大陸的老家夥。”老葛說。

小丁恍然大悟:“這真是兩全其美之計啊。”

“哈哈,丁老弟,你大哥有的是點子。跟著我,保你有好日子過。”老葛得意地拍了拍小丁的肩膀。

在這種環境下,還能搞到這麽新式的毒藥,小丁不得不佩服老葛。但是,還差那麽一點點。小丁的嘴角浮出了微笑。

“葛大哥,可惜了,可惜這麽好的毒藥派不上用場啊。”他搖頭歎道。

“怎麽派不上用場?你放心,以他的身份,絕對有把握接近山羊的,而且,計劃很周全,行動更利落,失手的可能性很小。”老葛不解其意。

小丁朝他背後指了指。老葛頓時感覺到不對勁了,光線不對,氣氛不對,小丁臉上的表情也不對。他感到——在他的身後,有幾道利劍似的目光盯著,他忽然體會到了什麽叫“如芒在背”,什麽叫“如坐針氈”,什麽叫“毛骨悚然”。

他們是怎麽進來的?又是如何知道這裏的?那條大黃狗為什麽連哼都沒哼一聲?問題太多,老葛來不及多想,慌亂地從懷裏掏那支“掌心雷”。

“不許動!不許動!”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抵住了他的腦袋。

“你!你……”老葛睜大了眼睛,惶恐地盯著麵前冷笑的小丁,說不出話來。

“全帶進來!”站在門口的一個軍人目光炯炯,一聲令下,幾個人像綁著翅的公雞似的被押了進來,正是剛才開會的特務,一網打盡,無一遺漏。

“原來你是……”老葛這才如夢初醒。

門口站著的軍人命令把大小特務們押了出去。

小丁走到那個軍人麵前,敬了一個有力的軍禮,大聲說道:“報告王星火同誌,袁智強完成任務,請求歸組。”

王星火回了個禮,然後重重地拍了下袁智強的手臂:“好大頭,這半年真是委屈你了。”

“這不都是你的鬼主意嗎?自己抓了個台灣特務,卻叫我去冒名頂替。”袁智強懊惱地說。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罵我?你這次立功可不小啊,我會向組織匯報的,爭取給你拿個二等功下來。不過,你現在暫時不能歸組。”

“為什麽?”

“我們不是還有一張王牌沒抽到嗎?”

袁智強恍然大悟:“你放心,他現在已經是甕中之鱉,籠中之鳥,就等著我們去抓他了。智強保證圓滿完成任務!”他挺胸說道,把老葛剛才給他的紙條塞到王星火的手中。

王星火掩手一看,眉毛微微皺起:“這張王牌不簡單啊,十幾年來,他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一直藏在我們身邊。現在,終於到了排除這顆炸彈的時候了。走,範組在等著我們呢。”

“山羊……”袁智強發現自己說慣了嘴,把特務的暗語說出來了,連忙改正:“李宗仁真的從國外回來了?”

王星火點點頭:“不錯,看來敵特的情報還是很準確的。這個野狼是誰,仍未可知。我們危機重重,任重道遠啊。”又歎道,“智強,今天是個非常特殊的日子,具有重大的意義。局裏特別交代過,不能出任何差錯,一定要把危險的苗頭及時掐滅,我們可不能大意。”

天已經微亮了,夜色褪去,隱藏在黑暗裏的萬物漸漸顯現出輪廓,大地在蘇醒。

又是緊張的一天……

1965年7月21日

17時28分美國新澤西州湖林城

這是郊區,已近黃昏時分,公路兩旁黑黑密密的鬆林遮住了斜陽,隻能看到頭頂上方那一道狹窄的天空,紅色的浮雲在緩緩流動,仿佛一條血河似的。

趙誠從車窗裏抬頭看了看天,鼻頭有些發熱,他似乎聞到了一種血腥之氣,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從萊克塢鎮的陳氏農場出來已經一個半小時了,趙誠的思緒仍然在那幢簡陋的平房裏盤旋。

“趙誠,雲台兄去誌已堅嗎?”陳立夫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雞棚外,手裏握著把米,時不時撒上幾粒,逗玩地上的幾隻小雞。

趙誠點了點頭,說:“昨天,李宗仁一行已在北京首都機場順利降落,並向全世界發表講話,方麵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葉老師聞之,夜不成寐啊。您也知道,葉先生一直主張兩岸能夠和平統一,可現在看來,時日尚長,他等不及,異國他鄉的飄零生活他已經受夠了。李宗仁的講話和的反應,以及周恩來的聲明打消了他的顧慮,李宗仁呼籲在海外的國民黨人回國參與和平大業,現在是回去的最好時機。但回去又談何容易,所以葉老師特讓我來請教先生。”

陳立夫說:“這個消息美聯社播了,我聽到了。德鄰是性情中人,打仗行,可論政治……”陳立夫說到這兒,微微搖頭,“趙誠,你回去告訴雲台,我早已不問政事了,現在隻是一個普通的山野農夫,給不出什麽意見。他想走,那就走吧。”

“先生是葉老師在美國最好的朋友,他本想親自拜訪您的,但是怕老蔣的特務起疑,隻好派我來代為問候。您也知道,雖然我們遠在美國,可蔣介石的特務機關無一日不在‘關照’我們。聽說李宗仁回國時,是借去瑞士探親為名,幾經周折,繞了地球大半圈,最後在的幫助下,才躲過追殺,安全到達北京的。”

“這不奇怪,的確是老頭子的作風。老頭子最恨的就是叛他的人,何況李德鄰的這個講話,把許多老國民黨人的心都搞亂了。”陳立夫哼哼一笑,“我也不反對雲台的選擇,人各有誌嘛。但他選擇現在回國,實為不智啊。”

“哦?願聞其詳。”

“老頭子沒有截住李德鄰,這幾天正發著一肚子的悶火呢,但木已成舟,也是無可奈何。你猜猜,他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麽?”陳立夫把掌中所剩的米粒全拋了出去,小雞們啾啾地圍向他的身邊,“德鄰當過國民政府的代總統,在黨內還是具有一定的影響力的。大張旗鼓,高調歡迎,以五種語言向全世界同時播報他的歸國講話,是一次很厲害的心理戰啊。”

“您是說,老蔣此時最擔心的是有人效仿李宗仁?”

陳立夫點點頭:“正是。吃一塹,長一智,他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第二次的。何況,老頭子的火沒地方發,就盯著哪個膽敢冒出頭來。誰現在要是回去,明擺著當出頭鳥,出氣筒,槍口隨時指著呢。老頭子是殺雞儆猴,也好給效仿者做個警告。”

趙誠聽了這話,不禁生了一頭冷汗:“先生是說,葉老師此行,比李宗仁還要凶險百倍?”

“恐怕沒有成功的希望。於公於私,老頭子都不會放過他的。”陳立夫歎息說。

“先生,您是中統的元老,也是最了解蔣介石特務體係的人,請您一定要幫幫葉老師。”趙誠急說。

陳立夫擺擺手說:“都是陳年老事了,還提這些做什麽。你看看,我以前管人吧,一到台灣就被老蔣踢出去了,現在管,去年一場大火,又幾乎讓我破產。天時人事,是福擋不住,是禍總要來的。雲台對道頗有研究,知道‘無為而為,順其自然’的道理。”

“我擔心特務開始行動了,葉老師隨時都有危險。”趙誠焦慮地說。

陳立夫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解鈴還需係鈴人哪。”

趙誠低頭思索,若有所悟,站起來向陳立夫鞠了一躬:“多謝先生賜教!”

福特車在公路上飛奔,趙誠把思緒拉回來,又加大了油門,雖然夕陽下的湖林城風景如畫,但他沒有時間和興趣稍作觀賞,他必須盡快趕回紐約。

葉桓艮在等著他。

黑夜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似的降下來,來得如此迅速,趙誠打亮了車燈。已經進入紐約州了,遠處的燈火開始多起來,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閃閃爍爍,煞是好看。

此地雖好,卻非故鄉啊!

趙誠不禁感歎,自從國民黨退守台灣後,作為葉桓艮委員的秘書和學生,他跟隨恩師漂洋過海,左右相隨,一晃就是16個春秋。離鄉愈久,思鄉愈切,最近,趙誠幾乎每天都會想起自己留在大陸的老母親,內疚思念之情日盛,常常以淚沾巾。由己及人,他深深地理解恩師葉落歸根的心願,恩師是一個中國情結和故土情懷極重的人,“客死他鄉”對他來說是一種恥辱。

現在,母親已經張開了溫暖的懷抱,呼喚飄零在外的遊子歸來。這怎不叫人激動?

“娘,兒子不孝,這些年讓您受苦了……您放心,兒子馬上會回到您老身邊的。”趙誠仿佛看到車玻璃上映出老母親的笑容,眼睛不知不覺間濕潤了。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射來兩道刺目的燈光,趙誠定睛看去,隻見對麵有一輛大貨車呼嘯著,像一頭發狂的猛獸似的徑直向他撞來。

“不好!”他驚呼,急忙打轉方向盤,福特轎車失去了控製,衝下公路,“轟”的一聲撞在路旁的大樟樹上。

1965年7月25日

09時31分美國紐約

葉桓艮不安地從三樓的窗口朝樓下張望,街道上亂成了一團。一批反戰示威者與警察發生了肢體衝突,叫嚷之聲不絕於耳,充滿了火藥味。昨天,一枚河內那邊飛來的導彈擊落了美軍的一架F-4C鬼怪戰鬥機,約翰遜總統惱羞成怒,下令向越南大量增兵,大規模的戰爭一觸即發。美國國內的反戰組織立即舉行了大型示威遊行,連一向平靜的唐人街都亂了。

但葉恒艮的心並非因此而亂,而是因為趙誠。趙誠已經失蹤兩天了,葉恒艮寢食難安。這個趙誠是他最忠誠的部下,也是最好的學生,為了他能順利回國之事,四處張羅奔波,實在難得。可自從四日前去了陳立夫那兒後,就再也沒有消息,葉桓艮曾打電話詢問過陳立夫,可得到的答複讓他的焦慮更深了——趙誠21日下午便已回紐約。他不可能不先到這兒來匯報的,他去了哪兒?雖然報了警,可警察局這幾天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一個失蹤的中國人。

趙誠肯定出事了!

葉恒艮想到這兒,心揪了起來,眼前忽然發黑,幾乎站立不住,身體晃了一晃,重重扶住窗欞。

“爸爸,你怎麽了?”他的背後響起悅耳的聲音,女兒葉芊跑過來關切地扶住了他。

葉恒艮擺擺手,說:“芊芊,你趙叔可能出事了,快去通知你哥哥,叫他一切小心。”

葉芊怔了怔,拉住葉恒艮的手臂,說:“爸爸,我們不回去好嗎?我從小就在這裏長大,在這裏讀書,我的朋友們都是美國人,我已經習慣美國的生活了,回到那個又窮又陌生的國家有什麽好處?又這麽危險。”

“你懂什麽?”葉恒艮生氣地訓斥,“你給我記住,你是一個中國人,不是美國人。”

“我沒說自己是美國人呀,美國也有很多華人,也沒聽說他們哪個一定要回去的。”葉芊仍在辯解。

“看來是美國的學校讓你念歪了腦筋,我真不該讓你接受太多的西方教育。”葉恒艮氣得咳嗽起來。

“好了,爸爸,我不說了好嗎?你要保重身體。”葉芊見狀,連忙閉了嘴,輕拍父親的背部。

葉恒艮想了一想,說:“我要立即去你幹爹那裏一趟,他以前是軍中的智多星,相信會有主意。”

幹爹名叫張家浩,原是國民革命軍入緬新二十九師的中校參謀,二戰時期,在緬甸遠征軍中以智謀聞名。後二十九師兵敗,他隨部隊穿越恐怖幽暗的“野人山”,經九死一生,才退回國內,但從此落下跛腿的殘疾。二戰結束後即退伍,移居美國。葉恒艮後來也是多虧了他,才在美國定居下來,並在他的幫助下,謀得了紐約大學的副教授職位,所以葉恒艮視張家浩為知己。因張獨身無子,葉恒艮便讓女兒葉芊拜他做了幹女兒。葉芊生得美麗乖巧,深得義父喜愛,張家浩甚至比葉恒艮還寵她,隻要是她的心願,總會想方法滿足她。這讓葉恒艮很無可奈何,他覺得葉芊在這個義父的寵愛下,變得越來越“離經叛道”了。

天是陰的,狹窄的街道上風有些大,遊行隊伍終於過去了,留下了一地的垃圾,各色的傳單仿佛落葉似的在風中飛揚,雖是夏天,卻顯得特別蕭瑟。葉恒艮走向自己停在街邊的車子,這輛車是剛剛三個月前買的,還很新,他暗暗慶幸車沒在剛才的騷亂中受損,但轉念一想,卻覺好笑,這裏的一切都快不屬於他了,何為一輛車擔心?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找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在這異國他鄉,可信的人不多,除了趙誠,就是張家浩了。

葉恒艮打開車門坐了上去,當他剛剛扭開車鑰匙時,天空中突然降下一個重物,“轟隆”一聲砸在他的車前蓋上,車前蓋頓時像紙板片一樣凹了進去。

無異於晴天霹靂!葉恒艮呆坐在座椅上,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看得分明,那是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四天的趙誠。

趙誠的臉向著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口鼻不斷湧出一股股鮮血,身體還在抽搐,嘴唇微微動著,仿佛要跟他說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