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城曾經因為夜不閉戶被人傳為美談,不過因為戰亂,現在商鋪都早早歇業,百姓傍晚都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了。

今日街道依舊漆黑一片,隻刺史府還燈火通明著,韓卻並一眾將領都在刺史府跟公子琮匯報事情。

“好,好,好。”

公子琮半坐在太師椅上,闔上供狀,一連說了幾個好字,“阿九,我就知道這事兒交給你準沒錯。”

“大哥謬讚,阿九別的本事沒有,也隻能做點這些事情為大哥分憂了。”韓卻拱了拱手,他坐在公子琮下首第一個位置。

“你呀,也別妄自菲薄,咱們兄弟出生入死這麽多年,大哥心中有數。”公子琮擺了擺手。

聽了這話,在座的其他人也跟著恭維他,韓卻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他忍不住心下冷嗤,麵上還是好好的,隻轉了下深邃的眸子,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大哥,我已經把消息放出去了,可能不消幾日燕王那邊就會有消息了。”

公子琮也不意外,“嗯,燕王老邁又膽小懦弱,求和是必然的,可以準備著了。”

“就是不知是否陽奉陰違,那老燕王說的做的做不做數?”參將於今已在邊上有些疑問。

其實其他人也有相同的疑問,隻是兩位公子決定和談,他們也不好說什麽,隻於參將性子耿直,直直問了出來。

燕軍因為不戰而降,不少燕國將士百姓不服氣,私下也是多番阻礙,他們內部已然是四分五裂搖搖欲墜的。

“可不用管那些,他們四分五裂反而更好,不然整合起來隻怕還不好對付,隻是現在世子璟在背後做小動作,咱們不得不防,燕國這邊隻能暫時擱邊上了。”有人不在乎道。

公子琮點頭,“父王身體欠佳,咱們總不能給他人做嫁衣裳。”

他看向韓卻,“這供狀連同我的軍報一起送往上京,最好再抄送幾份。”

韓卻沉吟,“大哥是擔心這折子被世子的人截下來?”

公子琮點了點頭,“嗯,畢竟上京是他的勢力範圍,阿九,要不你讓陸續跑一趟,他功夫好,做事又謹慎。”

韓卻看著公子琮,見他雖是商量的樣子,那眼神分明是不容拒絕,他頓了頓,才勉強笑道:“大哥說的哪裏話,您看得起陸續,是他的運氣。”

公子卻輕咳了一聲,“這不陸續是你的人,總是要跟你說一聲的。”

韓卻內心有些異樣,前世所有刺客都死光了,並沒有拿到所謂的供狀,他倒沒想到原來公子琮早就盯上陸續了。

應該說不是盯上陸續,而是早就盯著自己了,自己的身邊人,他了若指掌。

即使韓卻早就心裏有數,仍免不了心有戚戚,看來這一世,他需得早早防備著,不然可能又是如前世一般的下場。

他斂下所有失望,人群中隻裝作嬉皮笑臉的樣子。

眾人又商量了一會兒準備和談的事情,見時候差不多了,其他人都退了下去,隻韓卻磨蹭著留了下來。

“大哥,阿九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商量。”

公子琮有些詫異,韓卻已經很久沒這般跟他說話了,他一時有些感慨,“咱們兄弟,有事兒你但說無妨。”

“阿梨跟我說了幾次,她父親的屍身掛在城牆上總是不妥,大哥可否給阿九一個麵子讓他入土為安?”

“阿梨?”公子琮板正了臉色,明知故問:“就是那羅氏女?”

“嗯,”韓卻點點頭,見公子琮神色,他又歎了口氣道:“其實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大哥你知道的,我對羅建成的古板雖不讚同,到底是欽佩他為人的,之前我與他結識,也是真心的,並不隻是為了勸降他。”

表麵上是韓卻與羅建成結識,背刺了他,可實際上真正動手的是投了公子琮的季成。

韓卻背鍋了,不過他也無所謂了,這麽些年,他為公子琮做這些不知多少了,即使有再大的恩情,他用一輩子也算是兩清了。

公子琮看著韓卻,見他收了之前吊兒郎當的模樣,語重心長道:“阿九,你可別忘了之前說過什麽,你不過是利用那羅氏女收攬人心,可萬萬別被人收買了去。”

韓卻難得擺正臉色,拱了拱手,“大哥教訓得是,我會注意的。”

公子琮哪裏又是真擔心這些,他巴不得韓卻再多一個弱點,這會兒見他似乎對阿梨挺上心的,他心中竟還隱隱有些放心。

“也罷,不過一個女子,你想如何便如何了,隻不過你還是要注意一下分寸。”他給自己圓道。

“我明白的,”韓卻似鬆了口氣,轉頭問道:“大哥,到時候燕國使臣過來,您這傷?”

“繼續先傷著吧,不然回上京了不好說。”公子琮捂了捂胸口。

他的傷本也不重,可是對外還是不能說的,若不是他受傷,隻怕韓王或者朝上的人不想和談,還會要求繼續進軍燕國,這不符合他們的利益,聽說韓王身體欠佳,現在他們迫切需要盡快回上京穩定局勢。

“明白了。”

韓卻又跟他商量了會兒事情,直到夜深了才離開刺史府。

*

韓軍正在城牆上收著前燕國刺史羅建成的屍身。

好在是秋天,天氣幹燥,溧陽又多風,城牆上風吹日曬的,屍身幾乎成了人幹,所幸竟然未腐,也算勉強能安慰人了。

“唉,這羅刺史可惜了啊……”

“誰說不是呢!現在韓軍總算做了人事兒,準備讓他入土為安了。”

“造孽呀……”有老百姓忍不住感歎。

“嗐,有什麽造孽的,要是溧陽真在他帶領下打起仗來,咱們怎麽打得過韓軍,那時候指不定還會被屠城了!”

“誰說不是呢……”

眾人歎息一聲,都沉默下來,不過一會兒又有人八卦起來。

“聽說他女兒也被韓軍給抓了呢……”

“是嗎?那他們將他的屍身弄下來,這是要鞭屍還是啥?”

“搞不好就是又觸怒了哪位……”

“你們都別瞎說,看到那邊的棺槨沒?我聽說這是要給羅刺史收斂屍骨讓他入土為安呢。”

“啊?那這是……是韓公子琮突然好心?”

“也不好說,說不定是他那閨女得了某位大人歡心呢……”

……

阿梨站在城垛旁,百姓的議論聲隨著風沙在她耳邊回響,她麵無表情地看著對麵士兵小心翼翼地提著“父親”的屍身。

沐芳一直昏迷著,因著她現在這個身份,公子卻不會殺她,但是也不會放了她,這會兒葬了羅刺史,難道以後真要跟韓卻待在一處?

阿梨小心權衡著,韓卻心眼兒多,她現在對局勢不是很清晰,若是貿然開口詢問,很容易引起他的懷疑,為了自己跟沐芳的安全,她近日都很少主動去打聽什麽。

可是若名正言順的進入他的謀士圈,那麽知道一些事情,打聽一些事情就是合理的了吧?

韓卻站在她身側,秋風吹得她的裙角獵獵飛揚,飄舞的發絲將她的臉罩得隱隱綽綽,讓他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隻偶爾趁著間隙,能看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恍惚間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堅毅。

韓卻忍不住想,他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為何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可是搜遍了前世的記憶,明明都沒有她的存在。

“你準備將他葬在哪裏?”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阿梨的思緒被打斷,她想著既然她頂了他女兒的名,能為他做點事就做點吧。

她看向遠處那抹蒼翠,定定道:“望山北坡。”

望山在溧陽城郊不遠,山不算高,但是能看見自燕都過來的必經之路,相當於能望見燕國都城,所以得名叫望山。

而北坡背陰,有河水流過,樹木蔥鬱,倚山傍水,也算是一風水寶地了。

韓卻點頭,吩咐了下去,陸行即可派人去辦了。

阿梨有些奇怪,往日跟著他辦事的不都是陸續嗎?今日為何換了人?

韓卻也不解釋,他懶懶靠在城牆上,斜看她,“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照辦了。”

“多謝公子。”阿梨垂眸,“以後我就是公子的人了,一切但憑公子吩咐。”

她本意是想趁機表個忠心,沒想到韓卻順著杆兒就上了,他伸出食指抬起了她的下巴,“正正好,我要你辦的第一件事。”

他頓了頓,拇指在阿梨小巧精致的下巴處來回摩挲著,“就是……做我的女人。”

阿梨柳眉豎了起來,憤怒下一把推開了他的手,“當時說得好好的,隻要我讓沐芳改口,你就給我一處容身之所。”

韓卻也不生氣,笑著又靠近了她,“剛還說的一切但憑吩咐,這麽快就變了?是,放你走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身邊的容身之所,你要以什麽名義呢?”

他在她耳邊輕道:“最好的身份,就是我的身邊人。”

阿梨看著他帶著狡黠笑意的眼神,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想到還昏迷的沐芳,現在跑是跑不掉的,即住之,則安之,說不得還能趁機得到許多情報。

也罷,就再忍他幾日。

韓卻見她明白過來,也不再說話。隻默默看著城腳下正匍匐前行的大雁旗幟,不知為何,他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大雁旗幟,是燕國使臣的車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