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的目光就這樣被卷軸吸引了。

畫上兩軍對壘,少女神情冷峻,於千軍萬馬間持劍而立,身下的白馬扭首猛抬前蹄,似要踏碎淩霄,乘風而去。

雖然沒有一點點標記,但阿梨就是知道,這畫的是五丈原的那一戰。

少女額間一抹紅綢,灑脫係在身後,手上的白玉扳指若隱若現,不是她又是誰。

那年她才十七歲,第一次以將軍的身份麵對韓國的十萬龍驤軍,打了個漂亮的勝仗,震驚列國。

可是為什麽這幅畫會在韓卻的書房?

眼見著阿梨已經看見了這幅畫,來不及收起來了,韓卻懊惱的以手扶額,尷尬掩飾道:“倒不知何時這裏擺了幾幅畫卷,許是術季不知從何處尋來的,我倒不曾見過。”

阿梨烏鴉鴉的眼睫一垂,心想騙人也講點邏輯,這落款紅紅的韓九幾個大字難道當她是個睜眼瞎嗎?

她倒沒想到向來不要臉麵的韓卻竟然也會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他裝不知情,她也不想去拆穿他,畢竟她現在心頭也有些亂。

她一直以為韓卻說傾慕薑黎向她求親,不過是為了誣陷她,而聽了他一番剖白,她也未完全相信,可是直到看見這幅畫......

這畫筆法並不熟練,甚至看著並不成體係,說實話比世子璟的畫技差得遠了,但少女神色靈動躍然紙上,若不是心中念念,定是畫不出如此模樣。

韓卻本還在得意他這謊圓得甚好,可是當他順著阿梨低垂的眼睫看到落款,他再也繃不住了,默默轉了下身子,以期能把那落款給遮住,同時暗自祈禱她沒有看見還。

見他這樣,剛剛的緊張突然消失了,阿梨嫣紅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來,待她反應過來,又抿了下去。

“我......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身體比思想更為誠實,一聲“我送你”直接脫口而出,韓卻說完兩個人都愣了。

“不......不必了吧,也不遠。”阿梨小聲嘀咕著,他又不知道她就是薑黎,這......這算個什麽事兒呀。

韓卻順手拾起畫卷卷好擱在了書架上,“正好我也要回去休息了,順道。”

不知為何,阿梨此時並不想跟他再待在一起,若是一起回後院,兩人就還得同行一段,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好。

她深吸一口氣。

“九公子。”

“嗯?”

“你曾經說我跟那衛國薑黎很是相似,你救我也是因為她,”阿梨猶豫了一瞬,還是泠泠開口,“但我並不想做誰的替身,我就是我,你乃一國公子,我與你就如那雲與泥,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前麵做那麽多鋪墊,真正想說的就是這最後一句吧,韓卻自嘲般想。

他想反駁她兩句,可是阿梨才說完就轉身開門像個兔子般跑了,明顯是不想聽他接下來的話。

他張了張嘴,卻再也說不出來了,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就這樣隨風氤在了大雪裏。

[你不是誰的替身,那執劍而立是你,那策馬而來是你,那月下救人是你,那地坑相抵亦是你......我心中那人,想相攜之人,從來都是你]

眼見著阿梨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盡頭,韓卻幽藍的眼眸閃過一絲危險的光。

衛央......

*

韓王令心腹禁衛統領左澤調查公子琮被刺殺一事,左澤動作很快,不過短短幾日便查了個水落石出。

而幕後主使韓璟被剝奪了世子之位,在韓王後力保下被押入了宗府等待處置,群臣猜測可能是在等周天子的旨意,畢竟是天子外甥,劍奴又是周天子的人,韓王暫時沒有處置。

隻是另外一件事被提上了日程,那就是燕國的和親使團已經全部到齊,該是兩國完成盟約締結的時候了。

韓卻猜測韓王本想借劍奴的事情向朝歌發難,但是又擔心燕國在背後搞事,韓國現在國力雖強,但也不足以在跟周朝打仗的同時對付燕國,所以安撫好後方就成為了首事。

“九公子,該你了。”青玄攪弄著白子,看著眼前兀自出神的青年,忍不住出聲提醒。

韓卻回過神來,棋局上黑白膠著殺氣重重,鬥爭已趨近白熱化,最多隻需三步,勝負就可分出來了。

他穩穩落下一枚黑子,“我聽說父王找你卜算過了?”

“嗯,還合了八字,大吉。”青玄思襯片刻,落下一子,“看王上這意思,似乎決心已定,隻怕是鐵了心跟燕國交好,聽說周天子已經派了使臣過來,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隻怕一場戰事是難免的了。”

韓王放出風聲要處理韓王後跟韓璟,王後是現任周天子一母同胞的兄弟,現在已經不是要不要為維護王室榮譽袒護胞妹這麽簡單了,一個不好就給了韓王起兵的理由。

周王室是天下共主,雖說已經被諸侯國架空了,但畢竟是天子王室,時人講究周禮,周王室雖奢靡,上任天子殘暴,但現任周天子除了癡迷丹青倒沒有其他劣跡,諸侯若是無故起兵反叛,定是要被後世史書口誅筆伐的。

所以這次朝歌使臣就是一個風向,看的不僅是周王室的態度,也有試探周王室虛實的意思。

見他不說話,青玄撿了幾顆黑子:“燕國是個投機的,也不知可靠不可靠。”

當初燕國跟衛國結盟,兩國關係甚好,後來韓國使了招,用三個州換了他們不援助衛國,燕王見小利而忘義竟真的撕毀盟約沒有派兵,導致衛國玉都之戰慘敗,再也無一戰之力。

韓卻本就是親身經曆過這件事的人,對燕國手段記憶猶新,他“啪嗒”落下一子,“燕國無信,但隻要以足夠的利益誘之,它就堅若磐石,若是燕公主成了王後,比起毫無幹係的宗主國,足以讓他們作壁上觀了。”

青玄點頭,道理確實是這樣。

學宮人多眼雜,青玄有些欲言又止,韓卻倒是看出來了,他知道他想說的是何事,但他其實有些猶豫。

見他不說話,青玄終究還是先開口了,“過兩日我想讓人拿著信物去接人,這些日子倒是麻煩九公子了。”

接人,他是想要回親生女兒吧。

韓卻其實並不想他那麽快來,阿梨到時候就要走了,不過他也能理解青玄的心思,本就幫了他大忙,他不好再拒絕了,隻能“嗯”了聲應了。

眼見著韓卻又落下一子,青玄扔了白子兩手一攤,“九公子棋高一著,是在下輸了。”

韓卻心思並不在此,隻敷衍地拱了拱手,“巫祝大人,承讓了。”

*

燕國公主燕妘,本來是上京人人隻客客氣氣對待的存在,在韓王有意暗示可能會入主韓王宮後,突然就變成了香餑餑,成了上京權貴的坐上賓。

想起之前還趾高氣昂的對著她冷嘲熱諷的小姐姐們今日不停給她賠著小心,燕妘低頭抿了口茶湯,心頭說不出來的暢快。

“叔父,我就說不會被韓璟給連累上吧,當時你還不信我,現在如何?”

德爾侯燕和捋了捋美髯,眼帶憂慮,“隻怕事情沒那麽簡單,阿妘,你若當真嫁給韓王,即使能成為王後,我看韓王狼子野心,隻怕跟周朝必有一戰,屆時你該如何自處?”

別聽燕侯這話說得貼心,到底不過是想套她口風罷了,燕妘將茶湯輕輕地擱在了桌上,勾唇一笑。

“叔父何必憂慮,若是韓國勝了,我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後,燕國也會得利,若是敗了,跟燕國也沒有任何幹係,左右燕國都不吃虧,還能爭取休養生息。”

燕和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不管是在燕王宮,還是在溧陽上京,無論遇上什麽挫折,她總能百折不撓化險為夷,之前他還氣她跟世子璟勾結傳些風言風語,這會兒搖身一變又趕上了韓王的東風。

“可是現在他還未處置韓王後,等朝歌的信使到了,萬一韓王反悔了,不處置韓王後母子,你又將如何自處?”

聞得這話,燕妘輕嗤出聲,“那就讓他沒有反悔的餘地!”

說完她又話鋒一轉,“隻怕叔父不是擔心阿妘該如何自處,是擔心轉頭燕國被清算吧?”

她手指輕輕敲擊著梨花木的桌麵,暘暘輕笑開,“叔父,我心中有數,現在我跟燕國是在一條船上,若是韓國不跟朝歌翻臉,咱們燕國就是它大韓砧板上的魚肉,我想這是叔父怎麽也不願看到的吧?所以......”

“叔父你最好跟父王說說,無論如何要跟大韓結個好,我成了王後總會照拂娘家。”

燕侯點頭,心下卻有些不信,別聽燕妘這話說得好聽,她向來是個自私的,隻怕就把燕國當個墊腳石罷了,真到了那時候想她為燕國做些什麽,簡直天方夜譚,大家互相利用罷了。

不過嘴上卻沒明說出來,現在可得靠著她,他隻得陪著小心提醒道:“韓王現在有意拉攏,確實是比公子們更好的選擇,隻是咱們凡事還是低調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他話說得輕巧,燕妘哪裏聽不出來他話裏的警告,想到這裏她就生氣,要是有得選,誰會願意嫁給一個老頭兒?當她是傻子嗎?

韓璟被關入大牢,她找到韓卻本來想再次示個好,可惜被韓卻冷著臉拒絕了,一而再再而三,簡直奇恥大辱。

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出口氣,做不了夫妻就做他後母吧,嗬,以後有的是他來求她的時候!

且看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