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天......幹物燥,小......小心......火燭。”

咣~

更夫顫巍巍地行在這空無一人的長街上,影子在昏暗的燭光下被拉得老長。

他在這溧陽城打了半輩子更,還是第一次懷著如此害怕的心情,若不是被韓軍刀劍逼著,他是萬萬不願在這戰亂之後再出來打更的。

溧陽是燕韓交界的第一大城,頗為繁華,曾隸屬於燕國,由於戰敗,已經被割讓給了韓國,現駐紮在這裏的,是還未撤退的龍驤軍,由韓國公子琮領著。

溧陽溝通兩國,商業頗為發達,因並不是交戰地,又是直接割讓,整座城池倒並未有什麽破壞,隻是到底引起了百姓驚恐,除了奔離逃散的,留下來的百姓日常生活多少有點戰戰兢兢,城內氣氛有些肅殺。

而這最冷酷肅殺之地,莫不過地牢,據說這裏關了不少燕國俘虜。

咣~咣~

更夫看著眼前兩排冰冷的石牆,長籲了口氣,硬著頭皮踽踽往前,他蹣跚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石牆盡頭。

滴答……

滴答——

也不知道這個季節,哪裏來的水聲,想來這附近是有地下暗河,這地牢就難免蓄了些水。

夜風透過頂上小窗吹了進來,惹得牢中少女們不禁瑟瑟發抖。

水聲滴答滴答,顯得這地牢更是安靜了,角落裏蜷縮的女子蹙了蹙眉毛。

薑黎有意識的那一刻,她還以為自己是在棺木中,隻是魂魄尚存而已,她還暗想也不知是誰殮了自己。

可是漸漸的她發現不對勁,手上冰涼的觸感是如此真實,身子也並無不適,甚至她還能聽見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那些聲音更加清晰了……

“我是王家村的,你們是何時被抓過來的?”

“嗚嗚嗚……你們可有看見我妹妹,當時抓人的時候咱們走散了……”

“呸——韓軍真不是東西,咱們都是女子,哪裏來的奸細?”

“噓,可小聲些……”

韓軍……

奸細……

少女們說話帶著明顯的燕國口音,為了對付稍強的韓國,衛燕兩國長時間是盟友,薑黎以前沒少跟燕國人打交道,對此很是熟悉,可是她明明死在玉都,周圍怎會有燕人?

還好光線不強,她微微掀開眼縫適應了一會兒,才開始暗暗觀察周圍。

隻見正前麵的布衣少女揉搓著洗得發白的衣擺,看了看左右問道:“不是說兩軍交戰不殺平民麽?也不知韓軍抓我們來做甚?”

“做甚?”人群裏一略高挑的少女冷笑,“韓軍陰險狡詐,打了這麽久的仗,抓的又都是些女子,你說他們想做甚?你們以為之前被帶走的都去了哪兒?”

聽了她的話,牢中少女們白了臉麵麵相覷,一時間都沉默下來,這亂世,人命尚且如草芥,更何況其他。

薑黎蹙了蹙眉頭,聽她們的口音與看打扮,似乎都是燕人?

韓國不是剛在玉都打贏了衛國嗎?衛央不是奉城投降了?難道派去燕國的求救有了回應,燕國也加入戰爭了?

自己不是死了嗎?

薑黎下意識摸了摸脖子,光滑如初……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心裏有太多疑問,剛想開口問詢,不料一張嘴,嗓子像被什麽東西嗆了一下,她不得不難受得咳了起來。

“阿梨,阿梨,你沒事吧?”方才冷笑的高挑少女聽到響動很快過了來蹲下。

阿黎?薑黎看著眼前抓著自己手臂一臉關心的少女,不著痕跡地打量起來。

雖然此女膚色略暗,但是長相周正,一雙眼睛清亮有神,身材高挑,與這地牢其他燕地少女比起來,倒是別有一番姿態。

“阿梨,阿梨,你怎麽了?可是嗓子還是不舒服?”少女眉頭微蹙,有些擔憂。

看她神情不似作偽,薑黎卸下了些許防備,清了清嗓子,問道:“咳咳......你......你是......”

甫一開口,她就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嚇了一跳,冷不丁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小心些,嗓子疼還是少說話吧,唉,叫你別跟那些兵油子較勁你不信,這下子吃到苦頭了吧。”

少女一邊替薑黎順氣,一邊看了看四周,低聲繼續說道:“要不是韓軍上邊有命令,隻怕你就不是被掐脖子那麽簡單了。”

韓軍?掐脖子?這是什麽情況?!

為什麽自己沒有一點關於眼前少女的記憶?還有上邊到底是什麽命令?

薑黎壓下心中諸多疑問,緩了緩定定開口:“你是……誰?這兒……又是……哪裏?”

少女似乎有些驚訝,不過也是轉瞬即逝,她抿了抿嘴唇,低聲解釋:“你又忘記了?唉,我是沐芳呀!咱們現在在溧陽的地牢裏呢!”

又……沐芳……溧陽……

要是她沒記錯,溧陽是韓燕交界的第一大城,隸屬燕國,距離玉都十萬八千裏,她明明死在玉都,如何會一點傷口沒有的出現在這裏?

且不說她對眼前少女沒有任何印象,就是這名字也未曾聽過。

還有聽她們的口音,這地牢裏關押的似乎都是燕女……

心裏忽然有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猜測,她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借著地牢昏暗的燈火,細細打量。

手指纖長勻稱,白如冷玉。

這是一雙很美的手,卻不是她的。

因為她的手,即使曾經如此,卻也早就被槍劍劃破了皮,被韁繩磨起了繭。

“玉都……玉都如何了?”她定定看著眼前少女,抿唇問道。

名叫沐芳的少女詫異地看了一眼薑黎,低頭想了想,歎了口氣,才道:“你問的可是曾經的衛國都城?自三年前玉都之戰失敗,衛君奉城投降後,整個衛國都納入了韓國版圖,玉都也已經更名為青州了。”

三年前玉都之戰……

沉重的記憶紛至遝來,薑黎以手捂胸,深吸一口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如今是什麽年頭?我……我們如何會被關在這裏?”

對於她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沐芳好像見怪不怪,隻耐心回答:“現在是慶曆八年,因為吃了敗仗,我們都被韓軍給抓了起來。”

她看了看薑黎的神情,見她一臉困惑,又繼續補充道:“阿梨,我是你的堂姐呀,你小時候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外養著,兩年前才回到家裏,不過因為病未治好,這兩年你還是總是忘記事情。”

沐芳頓了頓,伸手輕柔地握住薑黎的手,滿懷希望地問道:“咱們本是允州人,因為戰亂過來投奔親戚的,家門口的那棵大梨樹你還記得嗎?就是因為它叔父才給你取名阿梨的呀,還有印象嗎?”

慶曆是燕國的紀年,薑黎記得她死的時候是衛曆十二年,換成燕國紀年該是慶曆五年,那麽按照沐芳的說法,現在距離她“死去”已經過了三年了!

原來她說的是“阿梨”而不是“阿黎”。

薑黎現在迫切的想要看看自己這張臉,可惜這地牢裏並沒有銅鏡,她覺得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可是她又說不上來。

現在落在韓軍手裏,她不可能傻乎乎地說自己是衛國薑黎,更何況衛都已經亡國三年了,但她也不敢輕易相信沐芳的說法,隻姑且暫時接受,畢竟她需要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好像有一點印象,但是又不記得很清楚了。”薑黎揉著額頭,做痛苦回憶狀。

沐芳聽她說有一點印象,眼神立馬明亮起來,安慰道:“記不清楚先別想了,慢慢會好的,你隻需記得我是你的堂姐,不會害你。”

薑黎任憑她握住自己的雙肩,垂眸,輕輕道了聲“好”。

姑且就先做這允州的阿梨吧。

“你們是允州人?我也是呢。”一名綠衣少女挪了過來,擦了擦眼角,仿佛找到了親人,“當時跟我一起的明明被抓了好幾個姑娘,如今卻隻見我一個,也不知她們如何了。”

是之前問話的少女,沐芳看了眼阿梨,回頭安慰道:“許是逃脫了也不一定。”

這話她說得有些底氣不足,韓軍威猛又訓練有素,普通人逃脫尚且困難,更何況是弱女子。

少女卻似乎認同了她的話,兩人算是老鄉,又同是天涯淪落人,開始攀談起來。

原來這少女叫綠芍,允州人大部分都在打仗之前跑了,可是因為她無人投奔,又要等從軍的未婚夫,就留在原處,結果被韓軍俘虜了。

薑黎,不,應該是阿梨了,她一邊留心聽著她們的對話,一邊暗暗觀察這地牢裏麵的姑娘。

這間地牢不大,堪堪容下十幾個姑娘,衣衫有些髒汙襤褸了,有人起了頭,大家紛紛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不管她們是何處被抓的,似乎都有個共同點——麵容姣好,特別是有幾名女子,姿容甚是出眾。

阿梨習慣性地挑了挑眉毛,聽沐芳的意思,韓軍上麵有命令要留著她們的性命,似乎是要將這些少女單獨獻俘?

要知道這些年幾國征戰不斷,這樣的事情沒少發生過。也不知道駐紮在這裏的是韓國哪一路軍隊?

阿梨不禁想起了玉都那一場血戰,想起了自己受到的糟汙,想起衛央的背叛,心中充滿了不甘與憤懣。

她握緊雙拳,蒼天有眼,讓她死而複生,可惜衛國已滅,但是韓國還在,燕國還在,她還有報仇的機會呀!

就在阿梨出神之際,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群身著黑色鐵甲,手執紅纓槍的士兵匆匆而來。

牢門鐵鎖“哐當”一聲被破開,為首之人麵容沉肅走了進來,隻一揮手示意,士兵便魚貫湧入。

黑甲,紅纓,是韓國龍驤軍!

牢中少女們紛紛抖了起來,她們不敢出聲,隻能瑟瑟等待未知的命運,阿梨攢緊了雙拳低頭跟在沐芳身後。

為首那人見此神色未變,隻轉身冷冷下令,“統統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