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府東大街的南北和,是城裏首屈一指的大酒樓。wWw,qUAnbEn-xIaosHuo,CoM酒好、萊好、地點好,門麵也氣派,價錢最公道,但最難得的還是大師傅的手藝。一般酒菜館,好像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一向都以地方菜相號召,譬如有的是京津館,有的是四川館,有的是浙江館,還有山西館、湘菜館、粵菜館等等,地方不同,口味各殊,你是什麽地方人,就會上什麽地方的館子。但南北和不同,他們的第一特色,就是南北口味,應有盡有,隻要你叫得出什麽地方的名菜,他們一定做得出來。因此,不論什麽人,到了安慶,就得上南北和,南北和的生意,也愈來愈興隆,五開間的門麵,門庭若市。

這時正當午牌時光,南北和麵前,來了一匹潔白如雪的駿馬,那馬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雪鬃霜蹄,配上銀鞍、銀蹬,更顯得那馬點塵不染,神駿非凡!馬上是一個青衫相公,看上去不過十六八歲,生得麵如傅粉,目若秋水,唇紅齒白,俊美絕倫!你別看他是個文弱書生,束腰帶上,去懸掛著一柄鑲嵌精致的長劍,別有一股翩翩英氣。青衫相公才一下馬,便有店裏小廝迎著上來,躬身招呼道:「相公請上樓雅座,牲**給小的就好了。」青衫相公一手遞過韁繩,旋即轉身朝裏走去。這時正當晌午,樓上五座大廳,食客盈座,差不多已有九成光景。樓梯口一名夥計瞧到青衫相公,慌忙躬身道:「相公可是一位?請到這邊來。」說著走到前麵引路,把青杉相公領到靠窗口的一張空桌上落座,然後倒了一盅茶送上。

青衫相公點過酒萊,那夥計便自退下。青衫相公目光轉動,眼看全堂食客都是些商賈行旅,亂哄哄的十分喧嘩,他似乎感到有些心煩,輕輕攢了下眉,就別過頭去,獨自瀏覽街景。不久夥計送上菜肴,青衫相公慢慢吃了起來,吃了好久,才心滿意足的結帳下樓。慢慢行來,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僻靜的小巷,突聽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娃兒,別走了,我老人家有話和你說。」青衫相公大吃一驚,聽得一怔,回頭看去,哪有什麽人影?心下不禁大奇,舉目四顧,四周根本沒有什麽人,若說自己耳朵有毛病,方才明明有人說話,決不會聽錯。正自驚異不置,隻聽那聲音又道:「喂,娃兒發什麽愣?」這回,青衫相公聽得清清楚楚,這人在他身後說話。迅快轉過身去,依然看不列人影,一時不禁大凜,這人明明在自己身後說話,怎會看不到他。心頭忽然起了一絲寒意,問道:「你是什麽人?」那聲音在耳邊道:「我就是我。」青衫相公道:「你難道沒有姓名?」那聲音笑道:「你說對了,我老人家確是沒有姓名。」祝靖在他說話之時,突然以最快迅速的身法,一下旋過身去,但依然沒見到人的影子。

隻聽那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說道:「你不用回頭,就是轉上幾圈,也看不到我老人家的。」青衫相公道:「你是鬼?」他說出「鬼」字,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寒顫。

隻聽那聲音低笑道:「光天化日,哪會有鬼?我老人家是活菩薩,你信不信?」青衫相公扭扭頭道:「我才不相信呢?」那聲音笑道:「不信也好,娃兒,你叫什麽名字?」青衫相公道:「祝靖。」那聲音道:「我想要你幫我辦件事情,你可願意?當然,我也不能讓你白幹。我老人家窮歸窮,出手可不寒酸,來娃兒,時間不多,我老人家還有事去,要傳你兩手,記住了,這叫「抓狗式」……」祝靖聲音人耳,突覺一股大力,從身後傳來,自己左手竟不由自主地緩緩舉起,五指一張即屈,朝前扣去,然後輕輕往下一頓,拍腕鬆手。手法十分簡單,什麽人都可一學就會。祝靖暗暗驚異,他從身後傳入自己左手的這股力道,居然能像自己指揮自己的手一般,伸縮自如,這份功力,簡直不可思議。心念轉動之際,隻聽蒼老聲音又道:「還有一記,叫做「打狗式」……」話聲甫落,祝靖但覺自己左手,忽然朝身後揮去,這一記也十分簡單。

祝靖想到自己家傳劍法中,有一招「寒梅迎春」,右手長劍劍尖斜指,劃起一個小圈,左手劍訣就是向後斜揮。老人家這記「打狗式」,就和向後斜揮的劍訣差不多,這比方才那一招「抓狗式」,還要簡單得多。這位老人家一身武功,可說已臻化境,他方才還說他窮歸窮,拿出來的見麵禮可不寒酸,但他教自己的這兩招莊稼把式,祝靖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種招式,隻能打打普通野狗,如若遇上自己莊上的虎契,你手一伸,不被咬斷才怪!

隻聞蒼老聲音哼,道:「小娃兒,你可是覺得我老人家教你的手法太簡單了,不夠奇奧,對不對?不信,回去跟你老子試試,我老人家可以保證,連你老子都得摔上一個大筋鬥。」這話祝靖自然不信,心想:「你當我爹是誰?」蒼老聲音又道:「我老人家也懶得和你解釋,你自己慢慢琢磨,自會須悟,莫要小看了這兩記打狗招式,練純熟了,一世不受人欺。好了,我走了,趕得回來,咱們今晚就在南北和樓上見。」這回,他是真的走了,沒有再作聲。

祝靖聽他把兩招簡單招式說得如此神妙,心中雖有些不信,但因這位老人家的武功,實在太高了,又使他不得不信。這就依照方才左手徐徐舉起的動作,演練了一遍,因為這招「抓狗式」手法很簡單,自然一學就會。再練第二招「打狗式」,左手往後輕輕一揮,自然也悉中規中矩,絲毫不難。他試過這兩記招式之後,覺得實在沒有什麽出奇之處,何以這位老人家卻說得如此鄭重!聽他口氣,好像這兩記招式練熟了就天下無敵一般!不,這位老人家遊戲風塵,但他決不會騙自己,莫非這兩招簡單招式之中,隱藏著高深武學不成?想到這裏,忍不住又把「抓狗式」、「打狗式」,重新練了-遍。說也奇怪,你覺得它簡單,再簡單也不過,這回慢慢地一琢磨,竟然覺得並不簡單了,但他所能體會的,也隻是有此感覺而已,要問他如何不簡單,卻又說不出來。當然,有這點感覺,已經夠了!祝靖不是呆頭鵝,他已從這點不簡單的感覺,堅信自己想的不錯,這兩記簡單招式之中,果然隱藏著高深武學,一時仰首向天,欣喜欲狂。

祝靖原無一定去處,隻因那位隱形老人說過:「趕得回來,咱們今晚就在南北和見。」因此,他決定留下來,晚上可以見到這位神秘莫測的高人。這時看看時間,差不多隻是申牌時光,回到南北和,取了馬匹,就在東大街上,找了一家叫做高昇棧的客店,準備先落下腳來。

門口一名夥計接過馬匹,另一名夥計連連哈腰,說著道:「相公請進。」祝靖跨進店堂,腳下一停,說道:「我不喜吵鬧,可有清靜些的房間?」那店夥連聲應道:「有,有,小店後邊,最是清靜不過,相公請隨小的來。」說著,領著祝靖往裏走去。這是最後一進院落,庭前放著十幾盆花卉,果然十分清幽。店夥打開右首一間客房的門,陪笑道:「相公請看,這間房又清靜、又寬敞,後院沒有閑雜人等進來,最適合像相公這樣的讀書人居住了。」祝靖舉目看去,房間果然相當寬敞,後窗外,是一片菜畦,打開窗戶,清風徐來,這就點點頭,表示滿意。客店夥計都是勢利眼,巴結著打來洗臉水,又沏了一壺香茗送上,才行退去。祝靖隨手關上房門,洗了把臉,眼看天色還早,就在房中練習那位隱形老人傳給自己的兩招手法一一「抓狗式」和「打狗式」這回,他完全相信這兩招手法名稱雖然俚俗,其中卻隱藏著高深武學,因此,練習之時,專心一誌,十分認真,同時動作也施展得相當緩慢。哪知練了半天,這兩記招式,明明隱含玄機,但你越把它看得深奧無比,卻又平淡無奇,毫無玄奧可言。這樣又反覆練習了一陣,終於給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就是這兩記招式,你不可把它看得太深奧,因為看得太深奧了,就會運氣行功,練得十分緩慢,這樣一來,就失之呆板,毫無變化可言。但如果你把它看得大簡單了,同樣失之草率,裏麵隱藏著的變化,就使不出來。總之,這兩記招式,必須出乎自然,靈活使用,才能恰到好處。他有了這一發現,心頭暗暗高興,道:「自己鑽了半天牛角尖,其實還是這麽簡單。」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下來,店夥掌上了燈,一麵伺候著道:「相公晚餐上街去吃,還是要小的去吩咐廚下,替你老準備幾式可口酒菜?」祝靖道:「不用了,我已和朋友約好。」店夥連聲應是,退了出去。

祝靖佩上七星劍,翩然出門。這時大街上,已是萬家燈火,行人絡繹,比白天還要熱鬧。祝靖生得臉如傅粉,唇若塗朱,加上一雙水樣清瑩的眼睛,俊美己極,隻是個子瘦小了一些,但穿著三寸高的粉底靴,看上去一樣身長玉立。一時把走在大街上的姑娘們,一個個看得著了迷,眼波流盼,眉目傳情,心頭暗自詢問著:「這是誰家的少年郎君?」」祝靖自然並不知道,他走到南北和,逕自登上二樓。跑堂的眼光有多尖,一下就認出祝靖中午來過,連忙迎上一步,含笑招呼道:「相公來得正好,還有一個這靠窗的雅座。」說完領著祝靖走到靠窗的一張座位,陪笑道:「這裏麵臨大街,相公一麵喝酒,一麵可以劃覽夜景,咱們城裏的姑娘,白天不敢出門,都是晚上約著同伴,出來逛街。相公這座位,正好看到姑娘們花枝招展的從大街上經過。」他因祝靖是熟客,才顯得特別巴結。祝靖年少臉嫩,被他說得臉上微紅,點了酒菜,就一手托著茶蠱,別過頭去,欣賞街景。這裏正當十字街口,兩邊商店,燈火輝煌,行人熙攘往來,還不時有一二輛馬車叮當過市。一陣陣弦管清唱,因風傳來,當真比白天熱鬧得多。

就在他打量之際,無意中發現對街一家綢緞店的門口,站立著一個黑衣人,正在仰首朝自己看來!不,他也許是閑眺,自己不也是看到他了麽?心中想著,不覺移開目光,朝別處看去。突然,他心頭一動,迅快忖道:「不對!這人臉如黃蠟,又穿著一身黑衣,一定不是什麽好路數。」一念及此,急急再回頭看去,那黑衣人卻已走得不知去向。

這時正當夜市最繁盛的時候,酒樓上的食客愈來愈多,五間大廳,坐了個滿堂。人一多,就亂哄哄的嘈雜起來,猜拳喝令,和跑堂的尖聲吆喝,響成一片!跑堂送上酒菜,一麵陪笑道:「實在對不起,今晚客人多,教相公久等了。」說著,替祝靖斟了一杯酒。

祝靖道:「不要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敢情他不會喝酒,在喝酒的時候,微微攢了一下眉。

跑堂的陪笑道:「相公讀書人,好說話,這些客人,萊上慢了,就會拍桌子……」正說著之間,忽聽樓下響起一個破竹似的聲音,大聲唱道:「窮和尚,和尚窮。沒單掛,沒廟住。不燒香,不打鍾。赤腳走十方,破鈉掛西風。為修五髒廟,行腳酒肆中。遇上有緣人,酒肉來齋供。」猜拳的兩人,看得又氣又怒,左首一個喝道:「和尚,你這是什麽意思?」窮和尚笑嘻嘻地道:「兩位施主為了一杯酒,爭得麵紅耳赤,窮和尚是出家之人,與人為善,替二位施主把酒喝了,不就沒事了麽?」口中說著,隨手在盤中抓起三四片鹵牛肉,往嘴中塞去。

右首一個怒聲道:「你怎麽可以用手抓菜?」窮和尚笑道:「喝了酒,不吃些菜壓一壓,很快就會醉。施主布施幾片牛肉,讓窮和尚帶它上西天佛國去走一遭,正是莫大善舉,福德無量。」說完,已經走了開去。

右首食客氣憤地道:「真是酒肉和尚,豈有此理。」窮和尚嘻嘻直笑,又高聲吟了起來;「肉要紅燒酒要醇,流連酒肉在風塵。芒鞋破袖住人笑,不是龍華會上人。」他那破竹似的喉嚨,怪聲怪氣,卻自以為韻味十足,洋洋自得。一邊走,一邊又東張西望,朝這桌看看,朝那桌望望,一直走到祝靖的桌子邊上,忽然腳下一停,笑嘻嘻他說道:「還是這裏清靜些。」他朝祝靖合掌一禮道:「阿彌陀怫,小施主一個人坐在這裏,看來和我佛有緣。窮和尚這頓齋,總算是有著落了。」也不待祝靖答話,拉開板凳,就在對麵坐了下來。

祝靖眼看這窮和尚雖然瘋瘋顛顛,但他口中唱的道情和剛才那首詩,不但深含禪理,也稱得上是好詩,他家學淵博,平日除了學武,也兼及詩文,因此對窮和尚不覺肅然起敬,拱拱手道:「大師父隻管請坐。」窮和尚嘻嘻直笑,點頭道:「小施主深具慧根,果然和我佛有緣,窮和尚說不得隻好叨擾了。」話聲一落,拍著台子,放開破竹喉嚨,大聲叫道:「堂倌……堂倌……」跑堂的趕忙跑了過來,皺著眉頭,說道:「和尚,你嚷什麽?」窮和尚倒掛八字眉一挑,兩眼一瞪,看了跑堂的一眼,道:「堂倌,你是酒樓上專門伺候客人的,對不對?窮和尚上得起酒樓,就是客人,這和尚兩字,也是你叫的麽?」跑堂的道:「那麽要我叫你什麽?」窮和尚道:「你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跑堂的道:「酒樓裏,喝酒吃葷,從沒出家人上來過,我怎會知道?」窮和尚道:「好,就算你不知道,那就由窮和尚教你吧,遇到和尚不能叫和尚,要叫大師爹爹。像我窮和尚這樣,年紀老的,就得叫一聲大師爺爺。」跑堂的道:「我隻聽人家叫大師父,老師父,哪有叫大師爹爹,大師爺爺的?」窮和尚大笑道:「原來你知道,哈哈,大師父和大師爹爹又有什麽不同?難道你父親,不是你爹爹麽?」跑堂的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要吃什麽?」窮和尚道:「你不叫我大師爹爹,我佛如來一生氣,就會罰你跌一跤。」跑堂的道:「我跑了十幾年的堂,從沒跌跤過,你還是點菜吧,隻是咱們這裏不備素菜。」窮和尚道:「好,好,窮和尚從不念經,自然也不用茹素了。」跑堂的道:「那你就點吧。」他就是不肯叫他大師父,窮和尚道:「你聽著,先來鹵牛肉一大盤,鴨翅膀一盤,花雕二斤,再要廚下做一個雞絲火腿魚翅羹,炒蝦仁,紅燒蹄花,再加清燉香肉湯一大碗。」他一個人居然點了這許多菜。

跑堂的道:「小店不賣香肉。」窮和尚道:「窮和尚知道你們這裏不賣香肉,你不會到對麵弄堂口去給我買一碗來?」跑堂的道:「好吧。」轉身就走。

窮和尚喊道:「鹵牛肉、鴨翅膀。花雕二斤先來。」跑堂的沒有作聲,到櫃上打了個轉,又空著手走了過來,但他還沒有走到窮和尚麵前,突然腳下一絆,身子往前一衝,砰的一聲,摔在樓板上。這下摔了個狗吃屎,差幸他空著雙手,沒端酒菜,但也摔得不輕。他滿臉通紅,爬了起來,一手摩著膝蓋,一蹺一蹺地走了過來。窮和尚大笑道:「阿彌陀佛,窮和尚不是說過,你不叫我大師爺爺,我佛如來會生氣的,如今果然應驗了。」接著「咦」了一聲,問道:「我要你鹵牛肉、鴨翅膀、花雕先來,你怎麽沒送來?」祝靖聽得心中不禁一動,但自己就坐在窮和尚對麵,根本沒看見窮和尚有何舉動。

跑堂的有些氣憤,冷笑道:「你叫的菜,一共要二兩七錢三分銀子。」窮和尚兩眼一翻,氣道:「你當窮和尚吃不起?」跑堂的大聲道:「咱們這裏,白吃白喝的人,每天看得大多了,你一個人,要了這許多菜,分明是存心……」窮和尚聽得大怒,霍地站起,一把抓住了跑堂的後領,尖聲道:「存心什麽?你說我窮和尚存心訛吃來的,是不是?告訴你,窮和尚人雖窮,如果沒找到有緣人,就不會坐下來點菜。你不問問清楚,就狗眼看人低,若是在我窮和尚年輕的時候,就這樣把你從樓窗口摔到大街上去。」他口中說著,一手已把跑堂的像抓小雞般提了起來,手一伸,就提著他向檻外伸去。

這下直嚇得跑堂的大聲呼救,叫道:「大師爺爺饒命,小的有限不識泰山,你……你老千萬鬆手不得。」全堂吃客眼看窮和尚一手提著跑堂的伸出窗檻外去,全都吃了一驚。窮和尚聽得嘻嘻一笑,把手縮了回來,往樓板上一放,說道:「你早叫我一聲大師爺爺,不就沒事了麽?」接著伸手朝祝靖一指:「你問問這位小施主,窮和尚這一頓酒,是不是他請的客?」跑堂的嚇得靈魂出竅,放到地上,雙腳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祝靖忙道:「這位大師父說的不錯,他要什麽,隻管送來,酒帳全算在我的帳上。」跑堂的哪敢再說,諾諾連聲,退了下去。

窮和尚嘻嘻一聲,叫道:「喂,別忘了鹵牛肉、鴨翅膀、花雕二斤先來。」這回,酒帳有了著落,跑堂的也吃了苦頭,哪裏還敢怠慢。一會工夫,就端著一盤鹵牛肉,一盤鴨翅膀,兩個一斤裝的錫壺,一起送上來,一麵給窮和尚麵前擺好杯筷。窮和尚早已等不及,一把抓過酒壺,湊著嘴咕嘟喝了一陣,用他又髒又破的袍袖,抹抹嘴角,笑道,「痛快,喝得痛快,唔,小施主不要客氣,來,來。」口中說著來,也不用筷子,伸手往盤中抓起幾片牛肉,往嘴裏塞去。

祝靖看他一副幾窮凶極惡的吃相,暗暗攢了下眉頭,說道:「大師父請,在下酒量有限,已經差不多了。」窮和尚抓著一隻翅膀,一陣亂啃,說道:「小施主是讀書相公,斯文得簡直跟小姑娘一般,像我窮和尚酒肉不忌,卻時常三月不知肉味,今晚飽餐一頓,就可以餓上三個月,哪有什麽差不多的?」一手又抓了幾片牛肉,剛剛塞入口中,右手又抓起酒壺咕咕直灌。他一張嘴,又是酒,又是肉,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祝靖聽窮和尚說他像小姑娘一樣,不禁臉上一紅,沒去理他。好在窮和尚忙著吃喝,也沒工夫和祝靖說話。這時正是酒樓上生意最好的時候,全堂爆滿,猜拳賜令,響成一片。

祝靖不住地舉目四顧,他要等的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沒來,卻來了這位一股饞相的窮和尚,吃相饞,還不要緊,最討厭的是他說話帶骨頭,瘋瘋癲癲,沒有分寸。隻見跑堂的雙手捧著一個大海碗,三腳兩步走了過來,說道:「大師父,香肉來了。」他這一走近,不由看得一呆,一大盤鹵牛肉、一盤鴨翅膀、兩壺花雕,隻這一陣工夫,已經一掃而空。

窮和尚一聽香肉來了,趕忙伸手去接,-邊嘻嘻笑道:「跑堂的,快給我添酒,再來兩斤,吃香肉不可沒有酒,快快……」接過海碗,也沒往桌上放,湊著嘴就喝。這碗香肉湯,熱氣騰騰,誰都看得出滾燙無比,窮和尚端著就喝,好像越喝越有滋味,連湯帶肉,往口裏直吞。等跑堂的送上酒來,一大海碗滾燙的香肉湯,已經進了窮和尚的肚裏。

跑堂的放下酒壺,窮和尚也正好放下海碗,就抓起一把酒壺,對著嘴灌。跑堂的回身就走,接著端來了一盤炒蝦仁,一盤紅燒蹄花,放到桌上,正待退下。窮和尚招招手,叫道:「堂倌,慢點。」跑堂的可不敢再得罪他,問道:「大師父有什麽事?」窮和尚笑道:「添酒。」跑堂的訝異地道:「小的方才已經給你老添來了。」窮和尚笑道:「你添來的酒,都已經流進我窮和尚的肚裏去了,你再送兩斤來。」他喝酒比喝水還快,轉眼工夫,就喝下了四斤花雕,他一邊說話,也沒和祝靖客氣,雙手端起一盤炒蝦仁,用筷子一陣亂撥,像風掃落葉,唏哩呼嚕連吞帶咽送下肚去。放下空盤,又把一大盤紅燒蹄花移到麵前,正好跑堂的又送上兩壺酒來,窮和尚連忙仰手去接,一麵說道:「快拿來。」接過酒壺,又直著脖子就喝。

他好像永遠吃不飽一般,眨眼工夫,又把一壺酒喝完,擄擄袖子,拿起竹筷,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著紅燒蹄花。這是他自己說的:「肉要紅燒酒要醇」。紅燒肉自然最合胃口了。鄰居幾張桌上的食客,都被窮和尚的驚人食量,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幾乎忘了吃喝,隻是看他一人表演。

祝靖等了許久,那位神秘老人一直沒來,先前,他還認為這窮和尚出口成章,一定是一位遊戲風塵的詩僧,自己閑著沒事,可以和他談談詩文。哪知窮和尚隻顧吃喝,忙個不停,而且吃相之饞,俗不可耐,愈看愈覺俚鄙,索性轉過頭去,憑欄看著街上景色,心中大是不耐。這要換在平時,他早已起身走了。如今一來那位老人家對他有傳藝之恩,二來,他也渴望見見那位神秘的隱身老人,因此隻好耐若性子乾等。一大盤紅燒蹄花,轉眼盤底翻天,窮和尚敢情覺得太油膩了些,舌頭咂咂嘴唇,打飽嗝,伸手抓起酒壺,又喝了兩口。跑堂的又端著一個大圓盤的雞絲火腿魚翅羹送來。

窮和尚放下酒壺,伸了個懶腰,摸摸肚皮,笑道:「看來差不多了。」跑堂的心中暗道:「你早該差不多了。」但口中卻連應了兩聲「是」,陪笑道:「大師父可是吃不下了。」窮和尚眯著眼睛,傻笑道:「我自己點的菜,我總得把它吃下去。再說,難得有人請我大吃大喝,光是這盤魚翅,就得化一兩二錢銀子,不吃豈不可惜?」敢情他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眯著眼睛,連說話都有些不大清楚了,跑堂的看他望著自己傻笑,心頭有些發毛,不敢和他咯索,正待退走。

窮和尚道:「堂倌,再給灑家來兩斤花雕。」跑堂的吃驚道:「你老還要添酒?」窮和尚手裏拿著酒壺,說道:「這裏已經不到半斤了,沒有酒,這盤魚翅羹如何送得下去?」跑堂的這一陣子,上菜添酒。差不多隻伺候他一個人,聞言連連點頭道:「好,好,小的給你添酒去。」窮和尚道:「慢點,你別以為窮和尚喝醉了,酒裏可以兌水,告訴你,隻要摻上一滴水,和尚都吃得出來。」跑堂的道:「大師父放心,小店規規矩短做生意,酒裏哪會摻水?」窮和尚揮揮手道:「去,去,不摻就好,還不快去把酒拿來?」跑堂的果然又送來了兩壺酒,前後已是八斤。窮和尚打著酒嗝,端過大圓盤,又低下頭去,大吃大嚼起來,這回吃相更難看,不大工夫,已把一大盤魚翅吃了個精光。然後又伸手取過酒壺,把兩斤花雕一起灌了下去。才醉眼迷糊,酒氣醺醺地站起身子,雙手拍著他那如瓢大腹,哈哈大笑道:「今天你吃得痛決了啊?這得歸功於這位小施主和我佛有緣,布施齋供,功德無量,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朝祝靖行了個禮,踉蹌著朝外走去。

但他隻走了三步,忽然又回過身來,醉態可掬地朝祝靖嘻嘻一笑,說道:「小施主也不用再等了,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祝靖聽得大奇道:「大師如何知道的?」窮和尚大笑道:「你知道的,窮和尚自然知道。你不知道的,窮和尚也知道。窮和尚不知道的,還有誰會知道?」隨著話聲,已經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下樓。

祝靖看著他瘋瘋癲癲,搖搖晃晃下樓而去,急急站起,招呼堂倌,問道:「一共多少銀子?」跑堂敢情早就算好了帳,立即笑道:「回相公,一共是四兩三錢三……」祝靖沒待他說完,隨手取了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往櫃上一放,說著:「多的不用找了。」說完,快步追下樓去。他和窮和尚前後不過轉個念頭的時光,但等他追出酒樓門口,哪裏還有窮和尚的影子?

這時夜市雖沒有華燈初上時那麽熱鬧,但行人往來,還是不少,若不知他往南往北,就無從追起。再說,他要是存心不讓自己知道,你就是追在他背後,也休想追得上他。祝靖站在酒樓門口,望著大街上往來的行人,怔怔地出了會神,就舉步朝街尾走去。回轉高昇棧,走到幽靜的後進,已完全像住家一人除了西首廂房還有一點燈火透出之外,其餘幾個房間,都己熄燈就寢,聽不到一點人聲。月光照在階前,明澈如水,顯得分外清幽。

祝靖走到長廊盡頭,舉手推開房門,突然,他腳下停住了!因為他發現已經有人先在房中,一個人靜靜坐在窗下一張椅子上。房中雖沒點燈,但窗外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房中並不太暗,這一刹間,祝靖已看清楚這人一身黑衣,臉如黃蠟,赫然正是酒樓上看到站在對街綢布店門口朝自己偷看的那個黑衣人。祝靖心頭暗暗哼了一聲:「此人果然是衝著自己來的。」黑衣人目光一抬,看他推開房門之後,隻是站著不動,不覺微微一笑道:「你站在門口、可是不敢進來麽?」祝靖冷笑道:「我還當自己走錯了房間呢。」黑衣人緩緩站起身來,說道:「你沒走錯。」祝靖舉步走入,目光直注對方,哼道:「那是朋友走錯了房間了。」黑衣人道:「我也沒有走錯。」祝靖道:「此話怎說?」黑衣人道:「因為我在等你。」祝靖道:「你等我有什麽事?」黑衣人眨動眼睛,深深地注視著他說道:「我要和你談談。」祝靖道:「你要和我談什麽?」黑衣人一笑道:「你好像懷疑我來意不善吧?」他這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這和他那張冷酷的蠟黃的臉孔,太不相稱了。這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若是生在女子口中,這女子必定會是個絕色佳人,隻可惜這副細致潔白的牙齒,竟生在冷酷蠟黃的男人臉上,那真是生錯了地方。但祝靖並沒注意到他生硬的笑容,也忽視了他笑的時候那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隻是冷冷說道:「就算你來意不善,又能怎樣?」黑衣人顯然沒有惡意,他又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說道:「這是你的房間,我來找你,至少是你的客人,瞧你這般模樣,豈是待客之道?」祝靖似已感到不耐,雙眉微攢道:「你有話就請說吧。」黑衣人道:「我想你對我這副裝束,應該不陌生吧?」祝靖道:「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裝束。」黑衣人驚異道:「你是不是有兩個朋友去了北峽山?」祝靖道:「在下沒有這樣的朋友啊。」黑衣人驚異地道:「那麽我是弄錯人了?」祝靖道:「看來是這樣了。」黑衣人舉手一把摘下包在頭上的黑布,但見一堆烏雲似的秀發,立時披散下來。祝靖驚異地道:「你是女子。」黑衣人展齒一笑,又從臉上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這下由蠟黃而冷漠的麵子,登時變成了少女嬌美的粉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嬌羞不勝,欲言又止。祝靖望著她,驚異地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黑衣少女脈脈含情地道:「我叫黑玫瑰。實不相瞞,我原是百花幫的人,被派在黑龍會,目前我任務已了,就要回去了。」她不待祝靖問話,接著又說道:「本來以為是相公兩個朋友,前去北峽山,已被黑龍會知道,黑龍會用飛鴿傳遞消息,一日千裏,他們隻怕還末趕到北峽之前,早就張網以待。沒想到弄錯了人,打擾相公,實在是不好意思。」她在說話之時,迅快地挽起秀發,包上黑巾,倏地站起身來,接著說道:「好了,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也該走了,相公玉體珍重。」話聲一落,蓮步輕盈朝處走去。但她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這一瞬工夫,她已經覆上了蠟黃麵具,隻有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含著無限情意,望了祝靖一眼,轉身疾奔而去。

祝靖看得暗暗好笑,心想:「這小娘兒大概對我動了情了。」黑玫瑰飛身上屋,出了客棧,就飛身落地,一路朝南奔行。剛到三宮殿附近,就見前麵不遠處,似有兩個黑幢幢的人影,口左一右站在路旁。要是沒有月色,黑夜裏不走到近前,絕難發現前麵有人,但今晚正是月半,也就是朔望,月色大佳,那兩幢黛影,既不是樹,自然是人了,黑玫瑰為人何等機警,一見前麵有人,伺立路旁,敵友不分,她哪肯自己送上去?腳下立時停了下來。她方一停步,卻發現對方兩個人影,已經緩緩移動,朝自己逼來。黑玫瑰依然站著沒動,但她右手已暗暗握住了劍柄。這緊原是一瞬間的事,那兩個人影已如鬼魅般到了自己麵前。黑玫瑰這下看清楚了,這兩個人一色黑布勁裝,一個臉如黃蠟,另一個臉如死灰,黑沉沉的,看上去有些陰森。黑玫瑰一眼就認出站在前麵的那個黃蠟臉,正是和自己同來的黃字二十七號。此時忽然見他和灰臉人同時在這裏出現,不覺暗暗一驚,慌忙躬身一禮,說道:「屬下黃字二十八號,見過巡主。」原來那灰臉人叫做巡主,巡主敢情是黑龍會的職稱。

灰臉人陰側側道:「二十八號,你知罪麽?」黑玫瑰心頭一震,但她臉上戴著麵具,自然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惶恐地躬躬身道:「屬下不知犯了什麽罪?」灰臉人冷冷一哼道:「大膽丫頭,在我麵前還想抵賴麽?」黑玫瑰道:「巡主明鑒,屬下真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麽?觸犯了會中的哪一條規章?」灰臉人沉哼道:「你真的不知道麽?好,二十六號,你告訴她。」黃蠟臉漢子應了聲「是」,冷漠地笑了笑道:「屬下此次臨行之時,奉有郝堂主密令,認為二十八號頗有可疑之處,要屬下隨時注意你的行動……」黑玫瑰道:「我又不是郝堂主的手下,他如何會知道我可疑不可疑?」黃蠟臉漢子道:「你是水堂主手下,郝堂主這道密令,自然是受水堂主委托的了。」接著說道:「九號服毒自裁之後,我故意說要跟蹤兩個小子下去,其實咱們在金神墩有人,根本用不著我跟蹤,我那麽做,隻是為了看看二十八號的行動,有無違紀之處……」黑玫瑰冷笑道:「我哪裏違紀了?」黃蠟臉漢子陰笑道:「令晚你去高昇客棧作什麽的?」黑玫瑰冷冷說道:「我看那人有些可疑,想去睬踩他的盤子,這有什麽不對?」灰臉人道:「你不必再辯了,放下兵刃,隨我去見水堂主。」黑玫瑰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右手緊握劍柄,說道:「既然巡主不信屬下之言,我自己會去麵見水堂主的。」灰臉人一雙死灰色的眼睛,注視著黑玫瑰,徐徐說道:「二十八號,你敢抗命麽?」說著話,從懷中取出一條黑色細鏈,鏈子上還有一個精製小巧的鐵鎖,當的一聲,往地上一擲,喝道:「你自己戴上吧。」黑玫瑰眼看對方取出刑具,心知分辯無用,不由得後退兩步,冷笑道:「巡主硬要入人於罪,咱們回堂去說好了。」話聲一落,轉身欲走。

灰臉人大喝一聲道:「大膽賤婢,你想逃麽?」黃蠟險漢子不待吩咐,刷的一聲,竄身而出,攔住了黑玫瑰的主路。黑玫瑰眼看事已至此,說不的隻好硬闖了,心念一動,口中輕哼道:「你要和我動手?」手字出口,緊接著叱道:「讓開。」左手一抬,短劍出鞘,一記「春城飛花」,幻起一片劍花,朝黃蠟臉漢子當胸卷去。她這下搶先發動,劍光飛灑,辛辣無匹。

黃蠟臉漢子沒料到她竟敢當著巡主麵前,搶先動手,一時不敢硬接,足尖一點,飛退數尺。同時掣出長劍,咳目喝道:「賤婢,你真敢動手。」劍尖一顫,直向黑玫瑰撲來。黑玫瑰不待對方欺近;嬌叱一聲,劍發如風,接連刺出八劍。這八劍,劍勢連綿,劍劍俱是殺著,數尺方圓內,盡是錯落劍花。

黃蠟臉漢子一著失去先機,除了封架,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心頭大是駭異,一麵招架,一麵大聲說道:「巡主,你看這賤婢使出來的,是什麽劍法?」口中喊著,人已被逼得連退了四五步之多。黑玫瑰誌在脫身,下手自然絕不留情,接連幾劍,把黃蠟臉漢子逼退,哪還停留?雙足一點,乘勢掠出去一丈來遠。但就在她第二次縱身掠起之際,突然身軀一顫,砰的一聲跌坐地上。

隻聽灰臉人一陣嘿嘿冷笑,舉步走了過來,陰側惻說道:「賤婢,憑你這點能耐,逃得出鄢某手下麽?快說,你是什麽人派到會裏臥底來的?」一手從黃蠟臉漢子手中接過長劍,劍尖振動,連拍了黑玫瑰身上六七處穴道。黑玫瑰身落人手,索性閉上眼睛,一語不發。

灰臉人冷哼一聲道:「鄢某麵前,你想裝死,那是自討苦吃了。」手中長劍忽然倒了過來,用劍柄朝向黑玫瑰胸口敲落,這下敲得不重,但手法顯然和一般點穴不同。隻見黑玫瑰身軀一顫,口中同時悶哼出聲。

黃蠟臉漢子詫異地望望灰臉人,說道:「這賤婢倔強得很,讓屬下給她個厲害……」灰臉人微一擺手,陰側側笑道:「不用你動手,不出一盞茶功夫,本座不怕她不招。」黃蠟臉漢子將信將疑,不敢多問。

「唔。」灰臉人一手托著下巴,「唔」了一聲,續道:「你去把她的麵具揭下來,她已經不能算是本會的人了,不能再戴本會麵具,本座先把她的罩子收回來再說。」黃蠟臉漢子躬身領命,走上前去,伸手從黑玫瑰臉上揭下了麵具。這一揭下麵具,他發現黑玫瑰一張輪廓俏麗的粉靨,此刻已是一片蒼白,額上綻出一粒粒的汗珠,心中暗暗驚奇,慌忙把麵具雙手呈上。

灰臉人把麵具揣入懷中,神情平靜地在路旁一塊大石上緩緩坐了下來。這一陣功夫,黑玫瑰臉上的汗珠兒,已經愈來愈密,像黃豆般綻出,不住地從臉額上滾下。同時她整個身軀也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顫抖,滿口銀牙,咬得格格作響,顯然她是正在以最大的忍耐和一種撕心挫骨的劇烈痛苦掙紮。沒有呻吟,更沒吭半聲氣。隻是咬緊牙關,默默的忍受。她身份既已暴露,就橫上心認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這一瞬間,竟然被折磨得獰厲如鬼。黃蠟臉漢子目光投注在黑玫瑰的臉上,心頭也不禁暗暗凜駭:「不知鄢巡主使的是什麽手法?竟有這般厲害。」灰臉人靜靜坐在一側,簡直是鐵打心腸,他好像看了黑玫瑰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感到十分滿意,陰森一笑,緩緩站起身子,又倒握著劍尖,用劍柄在黑玫瑰左乳下部位輕輕點了一下。這下敢情是解除手法,隻見黑玫瑰坐著的人,突然機伶伶一顫,就軟軟地癱瘓下去,委頓於地。灰臉人翻著一對死灰眼睛,嘿然道:「二十八號,你嚐到滋味了吧?告訴你,這不過是本座先教你試試一點樣品,好的還在後頭,本座倒要瞧瞧你究竟有多大的耐力。」黑玫瑰嘶聲道:「你殺了我吧。」灰臉人陰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你不招出什麽人派你臥底來的?本座不會讓你死。」黑玫瑰又緩緩閉上了眼睛,沒再作聲。灰臉人哼道:「本座不相信你是銅澆鐵打的身子,你再不說,那就別怪本座心狠手辣。」三個指頭拈著劍尖,又緩緩地朝黑玫瑰胸下點去。就在此時,突聽右側一棵大樟樹後麵,有人嬌哼一聲:「住手。」這聲嬌喝,聲音又清又脆,一聽就知道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年輕女子!灰臉人伸出去的劍柄,果然停住了,他那雙死灰眼睛,轉向朗喝聲來處望去。

大樟樹,足有數人合抱,覆蓋如傘,這時從樹後出現了兩個苗條人影。前麵一個約莫十**歲,身空一件藕絲衫,玄色長裙,一張清麗絕俗的粉臉,在月光下,更顯出她美得不帶人間煙火氣。稍後一個是青衣少女,額前覆著劉海,胸垂兩條烏黑有光的長辮,看去是個使女,卻也同樣生得秀美伶俐。灰臉人看清來人隻是兩個小姑娘,不覺陰森一笑道:「看來你們是一夥的了,那就正好,自己送上門來,免得本座多費時間了。」藕絲衫姑娘柳眉一挑,叱道:「你胡說些什麽?我隻是路過這裏,看不慣你用惡毒的手法,對付一個已無抵抗能力的始娘。」灰臉人翻著死灰色的眼睛,陰惻惻地笑道:「就憑你們兩個小丫頭,看不慣又待怎樣?大爺偏要你看。」手中倒持劍柄,隨著話聲,又緩緩朝黑玫瑰胸前點去。

青衣少女一手叉腰,怒叱道:「好個賊子,在我家小姐麵前,你還敢撒野。」灰臉人道:「大爺有何不敢。」藕絲衫姑娘一雙清澈如水的鳳目中,隱含薄怒,清哼一聲道:「你隻要再碰她一下,我就廢了你一條右臂……」灰臉人大笑道:「小丫頭,大爺要是隨便給人唬住,那也不叫天狗星了,你瞧著吧。」他點出的劍柄,去勢極緩,這時已快要點上黑玫瑰胸上了。

藕絲衫姑娘纖手就在此時忽然抬起,叱道:「你真要我出手?」灰臉人右手劍柄,眼看就要點上,突然間,他感到不對,伸出去的一條右臂,竟然一陣麻木,再也遞不出去。心頭方自一驚,握著劍尖的五指一鬆,手中長劍「當啷」一聲,跌落地上。黃蠟臉漢子同樣吃了一驚,低聲問道:「巡主,你怎麽了?」灰臉人駭然失色,低喝一聲:「走。」一頓雙腳,身形掠起,電射而去。黃蠟臉漢子一見巡主負傷而逃,哪裏還敢停留,緊隨著灰臉人身後,飛掠而去。眨眼工夫,兩條人影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青衣少女哈的笑道:「沒用的東西,一下就嚇跑了。」藕絲衫姑娘正容道:「你別小看了他們,這兩人身手極高,我隻是趁他不備,才能得手,若是真的動起手來,我們隻怕不是人家對手呢。」接著說道:「我們快過去瞧瞧,這位姑娘不知傷得重不重?」蓮步輕移,走到黑玫瑰身邊,俯身問道:「這位姑娘不知傷在哪裏。是不是被他們製住了穴道?」黑玫瑰委頓在地,睜著雙目,有氣無力地道:「多蒙小姐賜救,隻是我……我不行了。」她眼睛眨動之際,忍不住滾落兩顆晶瑩淚珠。

藕絲衫姑娘輕輕唉了一聲,道:「你究竟傷在哪裏,快告訴我。」黑玫瑰微微搖頭道:「小姐不可動我,我是中了那廝的歹毒暗器……」藕絲衫姑娘道:「你中了毒藥暗器,不要緊,我身邊帶有解毒靈丹,也許可以解你身中之毒。」黑玫瑰淒然道:「沒用,我中的毒藥暗器,毒性劇烈無比,天下無藥可解,我沒有毒發身死,隻是天狗星為了逼問口供,截住我身上六處經脈,劇毒被暫時閉住了而已……」說到這裏,她望望藕絲衫姑娘,說道:「小姐仗義相救,我有一件事奉托,不知小姐能否賜助?」藕絲衫姑娘問道:「你有什麽事,隻管說出來,隻要我辦得到,自當盡力。」黑玫瑰感激地道:「我先謝了。」藕絲衫姑娘睜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說道:「你說吧,到底什麽事?」黑玫瑰淒然道:「我貼身處有一個小革囊,這東西不能落入黑龍會人的手裏,因此我隻有奉托小姐了……」藕絲衫姑娘問道:「這革囊一定很重要了,不知你要我給你送到哪裏去?」黑玫瑰道:「革囊並不重要,也不用送到哪裏去,我隻是求你把它用火化去就好。革囊中有一小塊薄鐵片,中間鏤刻了一枝空心的玫瑰花。明天早晨,請這位妹子隨便在牆角處,把薄鐵片倒轉過來,就是花心朝下,用墨汁塗在牆上,有兩三個地方就夠了。這樣我的同伴,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死了。」藕絲衫姑娘點頭道:「好,我答應你。」黑玫瑰又道:「此事十分隱秘,塗的時候,千萬不可讓人看到。」藕絲衫姑娘雙盾微蹙道:「我和小燕從未在江湖上定動,不知你是哪一幫派的人?」黑玫瑰道:「我不敢欺瞞小姐,我是百花幫的人。小姐既是很少在江湖上走動,最好不要向人提起今晚之事。」藕絲衫姑娘點點頭道:「我知道,各幫各派,都有它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人家的。」黑玫瑰道:「那就麻煩小燕姐姐,把革囊取出來吧,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青衣少女道:「我來拿。」她蹲下身去,伸手從黑玫瑰貼身處,取出一個小小革囊。

黑玫瑰看看天色,目含淚光,淒然道:「還有一點,我差點忘了,革囊中有一個黑色小瓶,等我死後,就請小燕姐姐拔開瓶塞,把藥末灑在我臉上。」青衣少女隨手打開革囊,取出一個黑色小瓶,問道:「是不是這個?」黑玫瑰點點頭道:「是的。」接著抬頭朝藕絲杉姑娘道:「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就請小姐替我解開穴道吧。」藕絲衫姑娘皺皺眉道:「解開穴道,不就劇毒攻心了麽?」黑玫瑰道:「不錯,我身上六處經脈雖遭閉住,但過了半個時辰,劇毒仍能逐漸滲入,那時痛苦尤甚,不如一下解開穴道,任由劇毒攻心,反而毫無痛苦,還望小姐成全才好。」藕絲衫姑娘側然良久道:「我從沒殺過人,這教我如何下得了手?」黑玫瑰道:「殺我的是天狗星,小姐這是救我,如果小姐不解開我的穴道,由於六處穴道遭閉,劇毒發作較緩,人雖昏迷,但心未死,這份活罪,就比死還慘。小姐,我是將死的人,你解開穴道,我可少受些折磨。」藕絲衫姑娘又看了她一眼,才淒楚地點了點頭道:「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就替你解開穴道吧。」說完,緩緩彎下腰去,要待伸手心頭又是不忍,問道:「你還有什麽話麽?」這句話出口,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

黑玫瑰淒然一笑道:「謝謝你,沒有了。」藕絲衫姑娘拭拭淚道:「那我……唉……我……我實在下不了手。」黑玫瑰突然間,身軀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臉色劇變,顫聲說道:「毒……性……已……已經……發作……了……小姐……快……快……」這不過一瞬間的事,她張了張口,已經常經說不出話來。看情形,劇毒業已滲過閉住的經穴,正在逐漸發作了!藕絲衫姑娘眼看黑玫瑰張口結舌,已經不能出聲,隻得伸手朝她胸臆間推去,解開她受製穴道。這一堆,隻見黑玫瑰身軀陡然一震,一張本來慘白的臉上,登時漸漸發黑,嘴角間緩緩流出黑血。

藕絲衫姑娘看得心頭機伶一顫,輕輕歎息道:「好歹毒的暗器!唉,小燕,她叫你把藥粉灑在她臉上,你就快灑吧,我們也該走了。」青衣少女答應一聲,拿起藥瓶,拔開瓶塞,壯起膽子,把藥粉灑到黑玫瑰的臉上,一麵說道:「小姐,我們快回客店去吧。」她臉色發白,敢情有些害怕。

藕絲衫姑娘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們受人之托,把這東西用火燒了,再回去不遲。」青衣少女道:「小姐要在這裏燒麽?」藕絲衫姑娘道:「不,這裏總是路上,給人看到了不好,我們到前麵那座破廟裏去燒。」青衣少女道:「小姐想得真周到。」就在這兩句話的工夫,黑玫瑰的屍體,已經漸漸化去,地上隻剩下了一灘黃水。

青衣少女不由得吃了一驚,失聲道:「小姐,你……快瞧,她怎麽……化……化去了。」藕絲衫姑娘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說道:「是了,她要你灑在臉上的藥粉,一定是化骨丹之類。我曾聽爹說過,江湖上有些惡毒的黑道中人,身邊就帶著化骨丹。殺了人隻要用指甲挑著彈上少許,屍體就會化成一灘黃水,用以毀屍滅跡。她不願讓人知道她的來曆,才要你灑上藥粉,不留痕跡。」青衣少女道:「真可惜,早知道這瓶是化骨丹,方才就該留一些下來。」藕絲衫姑娘道:「我們又不去殺人,這種歹毒東西留著有什麽用?」兩個姑娘家走近三宮殿,這是一座年久失修,沒有香火的破廟,兩進殿字,除了前麵一進還算完整,後進大半都已坍倒,月色之下,荒草淒迷,呈現著一片幽暗陰森。青衣少女機伶地道:「小姐,這裏不可久留。」藕絲衫姑娘笑了笑道:「誰說我們要在這裏久留?把東西燒了,自然就回去了。」一麵從青衣少女手上,取過革囊,隨手打了開來。裏麵一共隻有三件東西,那是一塊薄薄的鐵片,鏤空雕刻著一朵玫瑰花,一張薄如蟬翼的麵具,和一支銀欽,欽頭是一朵絹製的紫色玫瑰花,此外就別無他物。藕絲衫姑娘拿起鐵片,交給青衣少女,說道:「這大概是她們的暗記了,她要你到大街牆角邊,用墨塗上幾處,我們把東西用火燒毀,趁著夜晚沒人的時候,給她一起辦完了,也了卻一件心願。

青衣少女道:「她人都死了,為什麽還要叫我替她留記號呢?」藕絲衫姑娘笑了笑道:「她要你把這朵玫瑰花花心朝下,是不是?花朵都是朝上升的,花蕊向下,不就表示她已經凋謝了麽?」青衣少女道:「但塗在牆角邊,有誰會去注意它呢?」藕絲衫姑娘道:「我想她們百花幫的人,可能經常打這裏經過,這是她們自己人的聯絡記號,自然很快就會發現。」她一邊說話,一邊蓮步輕移,緩緩走到石香爐前麵,回頭道:「小燕,你身邊不是有火種麽,快拿來。」青衣少女應了聲「是」,從身邊取出一個精巧的火簡,遞了過去。就在此時,突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了過來。

藕絲衫姑娘忽然轉過身來,低聲道,「有人來了。」青衣少女道:「小姐快些燒了,我們走吧。」藕絲衫姑娘道:「來不及了,他們好像就是朝這裏來的,我們決躲一躲。」說話之時,目光迅速一轉,正殿神龕完好,塑的三尊神像端坐其中,神像比人還高,足可藏得兩人。這就一把拉起小燕的手,低喝一聲:「快隨我來。」兩人躍上蛛網塵封的神龕,堪堪蹲下身子,馬蹄聲已經到了門口。這一陣馬蹄聲,少說也有三四匹馬,隻不知他們這麽晚了,到破廟裏來作甚?廟門前,已經有兩個人影朝裏走來。

殿外月色皎潔,看得清楚,這兩人一個中等身材,穿的是青布長衫,另一個身材頎長,穿的是茶色團花綢長衫,背上都背著長形布囊,那是隨身兵刃,足踏粉底快靴,步履十分輕快,一看就知兩人身手不弱。隻見他們跨進大殿,四點寒星的目光,朝四下一陣打量,接著一左一右繞過神龕,朝後走進去。他們好像在搜索什麽。過不一會兒,就從後進退出。中等身材青衫人說道:「潘兄,就在這裏吧。」那身穿茶色綢長衫的點點頭道:「尚兄說得是,這裏地勢較僻,那就在這裏好了。」說話之時,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已經咳的一聲,晃亮了火揩子,大殿上登時火光熊熊,照得大亮。藕絲衫姑娘趕忙拉了一下小燕的衣角,把頭縮低了些,藏入陰暗之處,側著臉朝外窺望。這時又有兩個人扛著一隻麻袋走了進來。左首一個身材瘦小,像是讀書相公,右首一個則是書僮。他們扛著那個麻袋,看去十分沉重,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隻要看他們深更半夜扛一隻沉重的麻袋到破廟裏來,說不定是來分贓的了。

主仆兩人把麻袋扛到神案前麵,輕輕放下,那少年相公長籲了口氣,朝先前進來的兩人說道:「總算到了,明日一早,到了江邊,上麵自會派人接應,二位的任務也完成了,走這兩天,真是辛苦了二位。」那中等身材的青衫人和穿茶色綢長衫的同聲道:「姑娘好說,兄弟等職司護花,這是份內之事。」原來那少年相公是一位姑娘。

這時那書僮已從身邊取出一支蠟燭,點燃了插在燭台之上。躲在神龕後麵的藕絲衫姑娘心頭不禁暗暗焦急起來,忖進:「看情形,他們要在這裏過夜了,自己兩人藏身龕中,如何出得去呀?」正思忖之間,隻聽又是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到得廟門前停住,接著從廟外走進一個青衣人來,隻見他手中捧著一大包東西,急步走入。少年相公看到他就急著問道:「你找到江老大了麽?」青衣人走到少年相公麵前,把一大包東西放到地上,一麵喘著氣道:「找到了,哦,玉蕊姐姐,小妹聽到了一個重大消息……」少年相公抬眼道:「瞧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究竟聽到了什麽消息?」她一邊說話一邊伸出一雙白嫩纖細的玉手,緩緩打開紙包,原來這一大包竟是食物,裏麵有包幹、饅頭和許多鹵菜,包子還在冒熱氣。

那叫玉蕊的少年相公目光一抬,說道:「二位使者,大家快坐下來吃了。」先前進來的兩人,方才自稱職司護花,現在玉蕊又稱他們使者,敢情他們還是護花使者!於是大家圍著一大包食物,席地坐下。

那青衣人和那書僮,並肩坐在少年相公玉蕊的右首,接著說道:「據說絕塵山莊已經毀了。」「絕塵山莊毀了?」少年相公聽得神情一凜,愕然道:「你是聽誰說的?」青衣人道:「是江老大說的,這消息錯不了,江老大已經得到上麵的指示,要他在興隆茶樓接應咱們逃出來的人。」少年相公道:「你可曾聽說是什麽人毀了絕塵山莊?」青衣人道:「據說是四川唐門的老夫人和少林寺的人聯合行動。」少年相公又道:「戚承昌不在,那玄衣羅刹呢?」青衣人道:「逃走了,詳細情形,外麵的人還弄不清楚。」少年相公又道:「那麽位在貴賓區的四位呢?」青衣人道:「少林樂山大師和唐天縱、溫一峰、祝天華四人身上的散功毒藥,早就解去了。就在四川唐門和少林寺的人攻人園中時,四位貴賓也突然現身,玄衣羅刹眼看大勢已去,隻好從地道中逃走。」這話聽到躲在神像後麵的藕絲衫姑娘耳裏,不覺猛然一震,暗道:「原來爹是他們劫持的。」圍坐著的五個人,忽然身於搖了兩搖,好像打盹似的,一個個歪著身子,躺倒地上。

藕絲衫姑娘已經站了起來,嬌聲道:「小燕,我們下去。」青衣少女哈的笑道:「小姐,原來是你把他們放倒了。」藕絲衫姑娘一下躍下神龕,說道:「我是為了救一個人。」青衣少女跟著躍下,奇道:「小姐要救人?人在哪裏?」藕絲衫姑娘道:「裝在麻袋裏。」隨著話聲,人已經走近麻袋。

青衣少女跟了過來,問道:「小姐知道麻袋裏裝的是誰麽?」藕絲杉姑娘微微搖頭道:「不知道,但他一定是正派中人,我們既然遇上,豈能袖手不管,讓他們把地擄去?」青衣少女道:「小姐,要不要把袋口繩子割斷?」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雪亮的繡鸞刀,正待朝緊紮袋口的麻繩上割去。

隻聽麻袋中忽然有人說道:「小燕姑娘,不可用刀割。」青衣少女嚇了一跳,吃驚道:「你還會說話?」麻袋中人輕笑道:「在下又不是啞巴,自然會說話了。」青衣少女道:「你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我叫小燕?」麻袋中人道:「小燕姑娘,你先把繩子解開,讓在下出來,再行奉告。」藕絲衫姑娘心中暗暗奇怪:「他們把這人裝在麻袋之中,事先若是不把他迷翻過去,至少也該點上他的穴道,不可能會把神誌清醒的人,裝在麻袋裏的。」心中想著,一麵向小燕點點頭道:「你把繩子解開來。」青衣少女依言解著繩子,一邊說道:「我知道,你是聽小姐叫我名字,你才知道的,對不對?你耳朵倒蠻靈的。」繩子解開了,袋口敞開,麻袋中人緩緩站起身子,從麻袋中跨了出來。這人身材頎長,穿著一件天青長衫,看去約莫四十四五,生得麵貌白皙!黑須飄胸,隻是雙眉濃了些,使人覺得有一種無形的肅殺之氣。濃眉下麵是一雙充滿智慧的丹鳳眼,亮得發光,就像能看透人的心底一般,叫人不敢與之直視,藕絲衫姑娘很少在江湖上走動,自然不認識此人是誰,但她第一眼看到這人一雙發光的眼睛,就好像極熟,芳心不由得咚地一跳。黑須人雙手抱拳,作了個長揖,含笑道,「在下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溫姑娘。」藕絲衫姑娘聽得更是一怔,睜大了水樣晶瑩的妙目,施了一禮,輕啟櫻唇,低低地道:「不知前輩如何認識小女子的?」黑須人微笑道:「在下易了容,難怪姑娘認不得了。」小燕瞧著他,插嘴道:「你究竟是什麽人?」黑須人道:「在下淩君毅。」「淩君毅」這三個字鑽進藕絲衫姑娘的耳裏,一張粉臉登時飛起兩朵紅雲,既驚又喜。淩君毅,不就是她芳心縈繞的人兒麽?但她還沒作聲,小燕臉露驚異,搶著道:「你是淩相公,怎麽一點也不像,淩相公哪來的長須?」淩君毅笑道:「在下方才說過,在下是易了容。」他伸手從懷中掏出彩絲囊,在小燕麵前晃了晃。

藕絲衫姑娘粉臉更紅,說道:「小燕,是他,你連淩相公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麽?」小燕咭的笑道:「真好玩,淩相公為什麽扮成這副模樣?」淩君毅道:「在下扮的是龍眠山莊莊主祝文華。」說到這裏,忽然「哦」了一聲,目注藕絲衫姑娘說道:「對了,在下曾在絕塵山莊遇到姑娘令尊,相處了三日……」原來藕絲衫姑娘正是溫婉君。她沒待淩君毅說完,急著問道:「我爹怎麽了?」淩君毅道:「令尊和少林樂山大師、四川唐門老莊主,同被絕塵山莊請了去,而且中了散功之毒,一身功力,十去七八……」溫婉君雙眉微攏,失聲道:「那怎麽辦?絕塵山莊究竟是些什麽人?」淩君毅道:「姑娘但請寬心,令尊和樂山大師等三人,已由在下用辟毒珠替他們解去了身中之毒。方才聽他們說,好像絕塵山莊已被四川唐門老夫人聯合少林高僧所破,那麽令尊等人也已脫困了。」溫婉君道:「絕塵山莊破去的時候,淩相公不在場麽?」淩君毅笑了笑道:「在下已經被她們弄出來了。」小燕好似想起什麽,啊了一聲,問道:「淩相公,你方才為什麽不要我用刀割繩子呢?」淩君毅笑道:「你把紮袋口的繩子割斷了,豈不是引起他們疑心?」溫婉君脈脈含情地望著他問道:「淩相公故意讓他們擄去,那是想深入虎穴了?」淩君毅點點頭道:「姑娘說的是,家母失蹤,已有數月,在下改扮祝莊主,進入絕塵山莊,也是為了尋找家母。」溫婉君脈脈含情地道:「淩相公可要我相助麽?」淩君毅感激地道:「在下任由她們擄去,隻是為了暗中偵察家母下落,並不和她們正麵衝突,在下自信還不至於有什麽危險。姑娘盛情,在下謝了。」溫婉君瞧著他,低聲道:「但你總是進入百花幫重地裏去,一個人,人單勢孤,教人如何……」從她口氣聽來,這句話應該是:「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但她隻說到一半,臉上一紅,便低下了頭。

淩君毅看著她嬌羞模佯,心頭不禁一蕩,忙道:「在下身邊有姑娘所賜的「清神丹」和寒家家傳的「驪龍辟毒珠」不懼迷香,不畏劇毒,若憑真實武功,縱入龍潭虎穴,在下也自信足可自保。」說到這裏,瀟灑一笑,接道:「在下眼前唯一要姑娘幫忙的,就是等在下重行進入麻袋之中,有煩小燕姑娘依然把袋口紮緊,最重要的是莫要讓這些昏迷的人看出破綻來。」溫婉君臻首輕點道:「我知道。」小燕輕笑道:「淩相公被他們擄到百花幫去,那是無異進入眾香國去了,淩相公可得小心,不要被她們迷住了。」淩君毅被她說得俊臉一紅,說道:「小燕姑娘說笑了。」溫婉君聽了小燕的話,不由得心頭微微一震,一麵輕叱道:「小燕,不許亂說。」淩君毅忽然哦了一聲,問道:「姑娘怎知她們是百花幫的人?」溫婉君道:「今晚我們在無意中遇上一個百花幫的人,方才聽她們說話的口氣,該是百花幫的人無疑。」淩君毅朝溫婉君拱拱手道:「姑娘珍重,在下失陪了。」說完,仍然跨進麻袋,說道:「有勞小燕姑娘,仍把袋口紮緊了。」小燕嬌笑著替他拉起袋口,仍用麻繩紮好。

溫婉君隔著麻袋,低低嗯咐道:「淩相公諸事小心。」淩君毅道:「姑娘走時,可得把蠟燭吹熄,然後再把他們解醒過來。」溫婉君道:「你隻管放心,我不會留下一點痕跡的。」一麵朝小燕吩咐道:「小燕,你快去給他們聞上些解藥,咱們該走了。」小燕答應一聲,湊著麻袋說道:「淩相公,我們走啦。」淩君毅坐在袋中應道:「再見。」小燕取出解藥,用指甲挑了少許,輕輕彈人五人鼻孔。溫婉君一口吹熄蠟燭,兩條人影輕若驚鴻,翩然朝廟外掠去。大殿上好像吹過一陣涼風,燭火熄了,燭芯還有餘火未滅。躺在地下的五人都摹然清醒過來。中等身材姓尚的青衣人一躍而起,立時打亮火揩子,點燃了蠟燭,大殿上重又一片明亮。穿茶色綢長衫姓潘的已經鏘的一聲,掣劍在手,旋風般飛掠出去,一下躍登上屋。姓尚的也身形掠動,朝後進射去。少年相公玉蕊眨動一雙俏目,清脆地吩咐道:「蓼花、萍花,你們快去看看麻袋是否有人動過?」蓼花、萍花答應一聲,雙雙走了過去,但麻袋依然好好的橫放在神案左側,蓼花仔細察看了一陣,抬頭說道:「沒有呀,袋口紮得好好的,一點也沒有動。」少年相公玉蕊道:「這就奇了,方才咱們怎會無緣無故昏了過去?」書僮蓼花道:「方才大概是一陣風吹熄了燈燭,我隻覺得眼前一暗,哪裏昏過去了?」萍花接著道:「是啊,我也好好的坐著,隻覺燈火一暗,尚使者就亮起了火揩子。」少年相公玉蕊微微搖頭道:「不對……」話岸未落,人影一閃,穿茶色綢長衫姓潘的已經掠了回來。

少年相公玉蕊問道:「潘使者可曾發現什麽嗎?」穿茶色綢長衫的搖搖頭道:「兄弟飛身上屋,這一帶民房不多,至少可以看得到半裏方圓,但末見有何動靜。」這時姓尚的也從後進走出,接著道,「後進也沒有半點人影。」在他們的感覺上,隻不過是燭火一暗的工夫而已。

書僮蓼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噤,駭然道:「玉蕊姐姐,莫要是這裏有鬼。」萍花聽得心頭發毛,張口結舌地道:「對了,方才那陣風,吹到身上,是有點寒颼颼的。」少年相公玉蕊心中雖覺可疑,但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麵叱道:「你們別胡說,東西已經涼了,大家快些吃吧。」※※※※※※※※※※※※※※※※※※※※※※※※※※※※※※※※※※※※※※祝靖無所事事,天色大亮,他洗梳完畢,付過店帳,騎上玉龍馬出城。祝靖從沒出過遠門,但這條路,他最是熟悉不過,在城外大路旁的一家麵攤子前麵下了馬。把馬匹拴在樹上,跨入鬆棚,找了個座頭坐下。夥計倒了蠱茶送上,一麵問道:「相公要些什麽酒菜?」祝靖道:「你給我下一碗素麵就好。」夥計看他一身衣衫,是個有錢人家的相公。卻隻叫了一碗素麵,隻當自己聽錯了,接著陪笑道:「相公不喝些酒麽?」祝靖不耐道:「我不喝酒,快些給我下麵。」夥計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多說,唯唯應是,退了下去。

這時正當中午,要趕路的人都沒進城去,就在路邊打個尖,好繼續上路。因此城門外這一帶,就有四五家酒食攤高挑酒招,一到中午,居然生意興隆,座客常滿。祝靖進來的這一家,是路口第一家,占了地理上的便宜,每天都是優先滿座。這時鬆棚下四五張桌子,都已坐滿了。這些人大部是短靠褐衣的販夫走卒,一坐下來,就把尊腳擱到板凳上,敞開胸膛,大聲叱喝,大碗喝酒,就是身上,也經常有一股汗臭味兒。他們瞧到祝靖是個白臉書生,文質彬彬的模樣,倒也自己識相,盡管四張桌上擠滿了人,祝靖還是獨占一席,誰也沒往他桌上擠。

這時,又有兩個人並肩行來。這兩人居然也是讀書相公,一身青憐,看去約莫十六人歲,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好俊的人品!他們好像隻是出城散步來的,本來不打算打尖,但年紀較小的一個看到祝靖拴在樹下的玉龍駒,口中不覺輕「咦」了聲。目光抬處,望了祝靖一眼,低低說道:「二哥,咱們就在這兒打個尖吧。」年紀較大的一個看看滿棚都是袒胸露臂的老粗,不覺雙眉微微一皺,輕聲道:「你要在這種地方打尖?」年紀較小的笑了笑道:「二哥,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年紀較大的訝然道:「你有什麽秘密?這樣說不好麽?鬼鬼祟祟的,讓人家看到了……」年紀較小的沒有待他說下去,輕笑著道:「秘密自然是個秘密,你快附耳過來,我才能告訴你。」年紀較大的「哦」了一聲,拗不過他,隻得偏著頭,附耳過去。年紀較小的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年紀較大的目中閃過一絲異采,含笑點頭道:「好。」兩人並肩走來,到得棚下。年紀較大的走上一步,朝祝靖拱拱手道:「兄台這裏還有人坐麽?」祝靖忙道:「在下隻有一人,二位請坐。」夥計端上茶來,問道:「二位相公要些什麽?」年紀較小的道:「給我們切一盤鹵菜,先來四兩花雕。」夥計退下之後,年紀較大的道:「三弟,我們還要喝酒麽?」年紀較小的笑道:「既然打尖,喝點酒潤潤喉嚨咯。」他沒待年紀較大的開口,口中「哦」了一聲,又接道:「二哥,你方才不是說,拴著的那匹馬渾身似雪,沒有一根雜毛,也想托馬販子買一匹麽?」年紀較大的道:「我也隻是說說罷了,這樣神駿的馬,幹中挑一,都挑不出來,你到哪裏去買?」年紀較小的道:「那可不一定,小弟去年就曾見過一匹,和拴在樹下的這一匹也差不多,騎馬的還是一個美嬌娘。唉,說起那位姑娘,真是美得像月裏嫦娥,誰要看她一眼,回去保管會害相思病。」年紀較大的嗤的一笑道:「你害了沒有?」年紀較小的道:「小弟也差不多失魂落魄了好幾天。」他忽然湊過頭去,低「噢」一聲道:「二哥,你知道那美姑娘是誰麽?」年紀較大的搖搖頭道:「我又沒有見過她,怎會知道?」年紀較小的聲音說得更低,湊近去,道:「那姑娘就是人稱龍眠一鳳的祝雅琴祝姑娘,聽說還會武功。」他聲音說得雖輕,但祝靖和他們同一張桌子,自然也聽到了,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

年紀較大的輕笑道:「還好,你沒把她娶過來,否則她會武功,你做丈夫的吃不完還得兜著走。」祝靖雙眉一挑,麵有怒容,正好夥計給他端上麵來,堆笑道:「相公請用麵了。」接著另一個夥計替二位青衫相公切了一盤鹵萊端上,另外是一小錫壺的酒。

年紀較小的斟了一杯酒,送到祝靖麵前,含笑道:「這位兄台也請喝一杯。」祝靖冷冷地道:「我不喝酒。」年紀較小的道:「兄台何須客氣,我們萍水相逢,可說三生有緣,小弟還末請教兄台貴姓。」祝靖看了他一眼,隻見他臉含微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直瞧,不覺臉上一紅。要待不說,人家含笑相問,在禮貌上說不過去,當下隻好冷聲道:「祝。」年紀較小的不由啊了一聲,道:「原來是祝兄,小弟失敬了,莫非拴在樹下的那匹玉龍駒,就是祝兄的?」祝靖一碗麵隻吃了一半,就放下不吃,從身邊摸出一錠碎銀放到桌上,起身往外就走。一碗素麵,不過二文製錢,他一錠碎銀,足有四五錢重。夥計起忙叫道:「相公留步,小的還沒找你銀子。」祝靖頭也沒回,跨上馬背,朝大路上絕塵奔馳而去。年紀較小的與年紀較大的相視而笑。年紀較大的低聲道:「你把他氣跑了。」年紀較小的輕笑道:「咱們快追下去。」兩要酒萊也不用了,取出一錠碎銀,朝桌上一放,匆匆離座。

祝靖走了不一會兒,發現那兩人跟了上來,不由暗暗生氣,心說:「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想幹什麽?」索性下馬等兩人。

那兩人策馬來到跟前,也下馬來,年紀較小的走到祝靖前麵,笑道:「表哥,你不認識小弟了麽?」祝靖聽他叫自己表哥,不覺微微一怔,望著年紀較小的,抱拳問道:「兄台如何稱呼?」年紀較小的咭的輕笑道:「表兄真的健忘,這也難怪,咱們雖是表親,但隻見過一次麵,也許表兄真的想不起來了,不知雅琴表姐可好?」祝靖臉上驟然一紅,驚奇地道:「你……」年紀較小的搶先說道:「小弟淩君平。」忽然一把拉著祝靖的骼臂,往邊上走了兩步,才附著她耳朵,細聲道:「表姐,我是如蘋呀。」原來她竟是方如蘋,祝靖是她表姐,自然就是祝雅琴了。

祝雅琴(祝靖)又是一怔,迅快轉過骼來,一雙星目盯在方如蘋的臉上,道:「你是……」方如蘋輕聲道:「我臉上易了容。」祝雅琴握住她的纖手,直道:「表妹,這位是誰?快給表姐引見引見。」方如蘋說道:「她是四川唐門的二小姐唐文卿。」三個女孩碰到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全本小說網 www.qUAnbEn-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