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菜市,人群川流在一個個塑料篷下,海鮮味、烤餅味、麵包味,除了食物的香味,還有各種蔬菜、肉類、人類混雜的味道。
我從來沒想過倫敦還有這樣的地方,在我的觀念裏,倫敦應該是優雅的街頭雕塑,別致的一幢幢建築,略帶藝術感的環境,也許還應該多一份低調的奢華。可這裏竟然也是倫敦,嘈雜,世俗,充滿了生命力。
拉過一個大叔問了問,我在菜市背後找到了一條老街,破舊,斑駁,露出的一個個牆磚說明著這裏貧窮的過去。
順著門牌,我找到一幢4層樓的灰舊磚房下,樓上似乎正爭吵喧嘩著什麽。
我剛走進一樓樓梯拐角,就聽見華頓的聲音,似乎很凶地在罵著誰,這讓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在我的想象中,說不定是三五個黑社會大漢拿著槍指著那女人威脅著,於是我把手機撥好了報警電話,將手指摸在發送鍵邊緣,放在衣兜裏,開始爬樓。然而當我踏上三樓那嘎嘎作響的木樓梯時,情況卻並非這樣。
一個身高6尺,腰圍也是6尺的胖女人叉著腰正對一個房門內吼著,“今天要是再交不出租金,我絕對會報警。”在這個身著圍裙的胖女人身後,是一個比他矮半頭的瘦小老頭,老頭拉這肥婆,“老婆,算了,也不是一、兩年這樣了,你再給翠斯塔一點時間想想辦法。”
華頓倒是一身黑衣,她拿著把舊菜刀擋在門口,“跟你們說了,金主馬上就到。”
“停!”我大吼一聲,“都停止,凱子來了。”
這架勢,不用說我也猜到發生了什麽,我幹脆直接問肥婆,“她欠你們多少房租?”
果然,那一臉油光的肥婆晃動著她陷在肥肉裏的小眼睛打量著我,“你是她男朋友?華頓一家自從去年奧運會以來就沒交過房租,一共9600英鎊,是不是你給?”
我將肩頭靠著牆上,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華頓,“你隻跟我說要2000英鎊?哈?”
“9600英鎊,少一個子都不行。”肥婆聞言馬上喝了起來。
華頓看著我,眼神裏很是複雜,她回身放下菜刀,接著拿著一把零錢走了出來,對著我說,“這裏有7000鎊,你再借我一點,我可以馬上跟你打借條。”
“等等啊,不急,”我輕輕地拍拍肥婆肩膀,向華頓走了過去,肥婆警戒地看了我一眼,不過眼見有錢拿在即,她立馬讓開了一條路。
我走到華頓麵前,對她勾勾手指:“你的,錢的,給我。”
華頓盯了我一下,將她手快捏不下的一大把錢遞了過來。
我用了兩隻手才將這把錢接下,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裏回憶起一個個鏡頭,洗衣、擦地、做飯、洗碗,幾乎在華頓來了以後,我在家裏就懶得像隻貓,連拿個杯子都沒動過一下手指。
現在我手裏的這把錢裏,不知道有多少是眼前這女人一個子一個子攢下來的。
因為僵持了許久,華頓眼睛裏有些血絲,頭發也有些散亂。
“伸出手,”我對華頓說道。
華頓愣了愣,伸出兩隻手,我將這把錢放回她手裏,轉身看著房東夫妻二人,“你們一個月房租是多少?”
“150鎊一周,”肥婆答道。
“倫敦奧運會以前,明明是90鎊一周,你趁機漫天叫價,就是看死了我爸爸不願意搬!”我身後的華頓憤憤地罵著,不過也許是因為我在的原因,她的聲音有些小。
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一年是7000多鎊。
“有筆嗎?”我問華頓。
“我這裏有,”瘦小的房東男遞上一支鋼筆,他大概五十來歲,戴著一根掉著鏈子的眼鏡,兩頰瘦削,看起來人比較老實。
“謝謝,”我接過筆,從懷裏摸出支票簿,刷刷地趴在牆上寫著。
片刻,我將一張支票遞給肥婆,肥婆眼見有錢連忙伸手。
“哎”,我手上一停,看著肥婆的眼睛說,“我希望你十年內不要再來找她們了,好嗎?”
“什麽?”肥婆被我的樣子似乎唬了一下,接過支票仔細地檢查了半天,對我點點頭,“行,以後我就來檢查下水管壞了沒。”
戴眼鏡的房東男接過我遞回的鋼筆,對我微笑點了下頭,隨著他的胖老婆下了樓。
“八萬鎊,我暫時沒辦法還給你,”轉過身,華頓埋著頭幽幽地說著。
我忽然生出一股惡搞的心理,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著說:“不如肉償吧。”
華頓整張臉瞬間漲得通紅,猶豫半晌,她一咬牙,“好。”
“切!”我連忙閃身呸了下,“你可別當真啊。”
“呸,”華頓也朝地上啐了一口,“你想的美。”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我指指屋裏。
華頓整個人忽然像泄了氣的皮球,她深深歎了口氣,帶頭往裏走,“跟我來吧。”
舊式的英式小屋裏彌漫著陰沉地感覺,上了年成的桌椅,牆上還有一排相框照片。
我看到了華頓小時候的樣子,可愛的金發小女孩,穿著白色的公主百褶裙,在一幢小屋前微笑著。我指了指照片,“你小時候看起來不差嘛。”
“關你屁事,”華頓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著。
忽然,我聽到房間裏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說起來,華頓家的日照方位可真夠差的,燈光也昏暗昏黃,如果是大半夜來這裏,相信很需要一些膽量才不會被嚇跑。
最主要的是在靜寂的房間裏,那個聲音實在太過讓人心裏發毛。
“嗒、嗒、嗒”,“嗒、嗒、嗒”。
“這邊,”華頓走到一個走廊拐角邊,她整個人似乎與平時我見到的模樣完全不同。她看著一個房間裏,似乎充滿了無奈,痛苦,還有種滄桑的味道。
我走進那個燈光更暗的房間,頓時感覺到自己來到了一片紙張墳墓,整個房間全是各種書和廢紙,油墨和灰塵味道極重,在房間盡頭,一張書桌前,一個清瘦的背影正在台燈下輕輕晃動著。
“嗨,先生,你好,可以打攪一下嗎?”我用手指敲了敲門,那男人花白著頭發,多半是華頓的父親。
“不用叫他,除非你告訴他要交稿,不然天塌了他都不會理人。”華頓的聲音變得冷漠,她熟練地拿著幾個烤麵包放到那男子的書桌旁,然後從旁邊的飲水機接了一杯水放好在桌上,又將書桌上吃剩的飯盒收了起來。
我走上前去,這才看清楚,一個50來歲的中年男子正對著老舊的打字機發呆,他眼神平靜,愣了幾秒,又啪啪打出幾個字。
從始至終,他沒看過我和華頓一眼。
“你爸爸?”我對華頓問道,心裏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華頓麻利地將垃圾放進垃圾袋,正打著包,“你別以為他神經病,他隻是寫書的時候就這樣。”
“那他一天要寫多久?”我看了看眼前的老華頓,其實他臉龐清秀,依稀和華頓有六、七分相似,可想當年也是帥哥一枚,隻是現在滿臉的胡渣,憔悴呆癡的神情,讓人覺得他似乎神經有點那啥。
華頓提起兩大袋垃圾,在她爸爸耳邊喊道:“我走了,你記得吃東西,我明天回來給你放新的。”
那男人依然盯著打字機,隔了十幾秒,又啪啪啪打起字來。
我跟華頓退出了這個難以描述的房間,我有點同情地看著華頓,“他什麽時候就這樣了?”
華頓歎了口氣,“我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不過那時候還好一些,他的書還算能賺些錢,近十年來,他那些嘮嘮叨叨的東西已經沒人愛看了,大家都喜歡新奇的,爽一點的小說。”
“那你媽媽呢?”我看著牆上的相框,照片裏,幼年的小女生身旁有一個紅發的白人美女。
華頓用眼神看了看那個房間,“我爸那樣的狀態,在他身邊,又有哪個女人能忍多久?我13歲那年,回家就隻看到一張紙條,告訴我她走了。”
我這才認真地看向華頓,這個叫翠斯塔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紀,秀美白皙的臉龐似乎少了些血色,她穿著黑色舊衣服,質地和款式都那樣的過時,我看向她的腳,一雙帆布鞋磨得到處是雜邊。
“看個屁,”華頓臉有些微紅,她一手提了一個垃圾袋,白了我一眼。
我什麽都沒說,忽然一把拉著她手膀,將她拉進了我懷裏。
窗外,天色已暗,遠處的老街瓦屋頂上灑滿了月光,一切都青蒙蒙地。
在這靜寂的房間裏,隻有那嗒、嗒、嗒的打字聲不斷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