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搞一個“醫院中最暮氣沉沉的科室”排名,那麽神經科一定名列前茅。

在這個科室中有大量腦梗塞的病人,整體患者的平均年齡超過六十歲,八十歲、九十歲的患者比比皆是,一百歲的患者也能偶爾瞧見。

因此,每每想到神經科的時候,周雪葵的腦海中浮現出的總是那黃土高坡中千溝萬壑般的橫亙皺紋,以及那裝著死水的舊魚缸般的混濁眼珠。

但在這天,周雪葵卻在一大片的黃土地和死水之中見到了一朵嬌嫩的小花。

周雪葵很是詫異,忍不住又看了那朵小花一眼。

那是一個極為稚嫩的小姑娘,看上去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明眸皓齒、手腳纖細修長。

額頭前的頭發全部往後梳,紮成一個丸子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更讓她看上去氣質出眾。

這樣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子,怎麽突然住進了神經科這麽個“老年科室”?

周雪葵心中疑惑,趁著查房的空檔低頭去看小姑娘的病曆。

小姑娘名叫柳青枝,今年14歲,因“突發雙下肢無力20天”入神經科治療,入院診斷是“腦脊髓炎”。

一天之後,主管柳青枝的陳大宇醫生又將診斷修訂為中毒性脊髓病;周圍神經病。

不僅如此,陳大宇醫生還在周圍神經病後麵添加了一個“一氧化二氮中毒”,並且打了一個問號。

周雪葵瞬間了然了。

一氧化二氮,俗稱“笑氣”,是一種無色、有甜味的氣體,能夠讓人感到輕鬆、快樂、發笑,甚至產生幻覺。

不少人看中了笑氣的這個特性,用它來追求刺激、排遣無聊,把它視為給人帶來快樂的“靈丹妙藥”。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一種裹了糖霜的毒藥。

笑氣,僅僅是少量吸食就可能引起神誌錯亂,大量吸食更可能引發貧血、神經損害,甚至是癱瘓、窒息、死亡!

近幾年,笑氣大量地進入中國市場。

因為它還沒有被歸屬於國家管製的精神麻醉藥品目錄,而且生產、購買渠道都相對比較容易,因此很快在中國人群特別是青少年群體中流行起來。

周雪葵在八順市人民醫院神經科做了3年臨床藥師,看到過的因為吸食笑氣而中毒入院的病例就超過10例。

因此,當她看過了柳青枝的病曆,再結合其身體症狀,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雖然柳青枝一再否認自己流連娛樂場所、否認毒物接觸史和吸食史,但她應該就是笑氣中毒。

好在,不管柳青枝是否承認自己吸食過笑氣,也不管笑氣中毒的診斷最後能不能確定,周圍神經病的治療方案都是一樣的。

隻要柳青枝好好用藥,她的雙腿就有機會被救回來。

周雪葵正在心裏盤算著,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聲。

……

秦九結坐在門診藥房的發藥窗口上,快速地將手裏的藥品核對好品種、數量,貼好標簽,然後迅速地推出窗口。

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此時的秦九結做起這些事情來已經駕輕就熟。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秦九結甚至不用抬頭。

她一邊發藥一邊快速地道:“頭孢呋辛酯片片一天兩次,每次一片,建議飯後服用;氨麻美敏片一天兩次,每次一片,飯前飯後都可以服用……”

“你……你是九兒?”

就在秦九結專注工作的時候,她的身旁突然傳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

她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開始慌亂地躁動起來,就連呼吸都失去了規律。

秦九結緩緩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向著聲音傳出的方向望過去,不出所料地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

那個中年男人和秦九結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也正瞪著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發藥窗口中的秦九結。

秦九結諾諾地動了動嘴唇,擠出了一絲驚恐顫抖的聲音:“爸……”

秦浩——秦九結的爸爸——頓時眉毛倒豎,兩隻眼睛就像要噴出火一般,怒吼道:“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去美國了嗎?”

“我……”

“你騙我!這幾個月以來你居然一直都在騙我!”

就在兩個人爭吵的當口,發藥窗口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很多排在後麵的人不滿地吼道:“要聊天到其他地方去,趕緊發藥啊!”

季平趕緊過來維持秩序,一邊把已經嚇呆了的秦九結拉起來,一邊又讓另一個正在拿藥的調劑藥師過來坐窗口。

“這個人真的是你爸?”季平瞧了一眼怒發衝冠的秦浩,衝著秦九結低聲問道。

秦九結戚戚地點了點。

季平一見父女兩個那劍拔弩張的樣子,就知道這裏麵一定有故事,於是拍了拍秦九結的肩膀,道:“有什麽事的話,你們到旁邊去說吧。說完了再回來繼續工作。”

秦浩怒目圓瞪:“秦九結,你給我出來!給我把事情講清楚”

秦九結看了看季平,又看了看秦浩,兩隻眼睛中逐漸泛起一層晶瑩的水光,嘴角卻漸漸抿成了一條堅定的直線:“我沒有什麽要和你講的!”

說完,捂著臉從門診藥房的後門跑走了。

“你這丫頭……!”秦浩心中更加憤怒,向前追了兩步,舉起手就要打過去,好在被一心護崽的季平給攔住了。

……

“我不用這些藥!”一個稚嫩又尖利的女聲突然在病房中響起,如同一把鋒利的美工刀毫不客氣地劃破了平滑的紙張。

周雪葵抬眼望過去,正看到柳青枝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一個拿著輸液器針頭的小護士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

一個看上去像是柳青枝母親的中年婦女站在一旁,氣得直跺腳:“你不用藥?你不用藥你的腿怎麽能好起來?你難道想就這樣一輩子躺在**嗎?”

這可以說是一個極為悲慘的結果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成為一個隻能躺在**的殘廢。

但柳青枝聽到這話後,卻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張揚又惡毒:“不好嗎?我覺得這樣躺著挺好的呀!我願意一輩子這樣!我樂意!”

“你、你、你……你這個死孩子!”柳青枝母親被懟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什麽罵人的話都忘到了腦後,舉起手就照著柳青枝的腦袋打去。

空中倏忽地伸出一直瑩白如玉的手掌,一把握住柳青枝母親的手腕,讓那一巴掌沒有拍到實處。

周雪葵拉著柳青枝母親往後退,勸道:“這位家屬,有什麽話好好說,不要打孩子。”

柳青枝母親一見周雪葵身上的白大褂,頓時像見到了救星一般,心中的怒火下去了一半,無盡的悲傷翻滾著湧了上來。

“這位醫生,你快幫我管管我的孩子吧……她這樣下去就成了殘廢了……她還這麽小,以後可怎麽辦啊?”說著說著,柳青枝母親捂著眼睛嗚嗚地哭了起來。

周雪葵一邊安慰柳青枝母親,一邊轉頭去看病**的柳青枝,卻看到柳青枝悠悠閑閑地靠坐在病**,斜著眼瞧著自己的母親又哭又鬧,眼中全是嫌棄和厭煩。

看來,柳青枝和她的母親的關係並不好。她不配合用藥,就是她用來反抗母親的一種手段。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周雪葵並不想參與到柳青枝和她母親的恩怨情仇中,但作為一個臨床藥師,她有責任讓柳青枝好好地用上藥!

周雪葵先把柳青枝的母親勸住了,扶著她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轉身向著柳青枝走去。

她剛準備開口,柳青枝就直接甩過來一句:“你不用來勸我了,我是不會用藥的。天王老子來了,我也是這句話——我不用藥!”

一下子,把周雪葵準備的滿肚子話都懟了回去。

周雪葵一下子明白過來,柳青枝是個硬茬子,這次的事情也並不是簡單地說幾句話就能解決的。

周雪葵正暗暗思索著事情的突破口,餘光突然瞟見一個小姑娘在病房門口探頭探腦的。

她正想開口詢問,旁邊的柳青枝母親卻率先跳了起來:“你還敢來?你個小兔崽子,我們家小枝就是被你給害了的!你給我滾!”

說著,柳青枝母親一個箭步衝到門邊,舉起手就要打人。周雪葵和小護士趕緊去攔。門外小姑娘嚇得臉色一白,轉身就跑。

等把柳青枝母親安撫下來後,周雪葵一轉頭,看見原本優哉遊哉躺在**的柳青枝突然坐直了身體,焦急地望著門外,一副很關心的模樣。

周雪葵的心中漸漸地有了一個想法:剛剛那個小姑娘,說不定就是整件事的突破口。

拿定了主意後,周雪葵也不多耽擱,急急地追了出去。

周雪葵找到那位小姑娘的時候,小姑娘正抱著一個大大的手提袋,沒精打采地踢著醫院小花園中的灌木。

經過一番了解,周雪葵知道了小姑娘叫小雨,是和柳青枝一個學校的同班同學。

她這次到醫院來,是帶著幾個好朋友的囑托,專門來看望柳青枝的,結果人沒看到,自己差點挨一頓打。

周雪葵問:“你知道,柳青枝的媽媽為什麽那麽討厭你嗎?”

小雨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道:“青枝第一次暈倒的時候,就是和我們在一起。她媽媽就老是覺得是我們害了她。”

說完,小雨又歎了口氣,滿臉委屈:“小雨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怎麽會害她呢?”

周雪葵注意到小雨提到了“第一次暈倒”,腦海中某根緊繃的神經立刻響動起來。

在很多關於笑氣中毒的病例中,都會在發病前出現黑蒙、意識喪失、暈倒之類的症狀。

斟酌了一下後,周雪葵開口問道:“小雨,我想問一下,你和柳青枝,還有你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一起吸食過笑氣?”

聽到“笑氣”兩個字,小雨立刻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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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吸食笑氣而下肢癱瘓的病人,我在近兩年的臨床工作中起碼見過3個,而且都是16歲以下的青少年。下肢癱瘓之後,不僅身體無法挪動,而且需要24小時插著尿袋,屎尿都要人來伺候——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請一定要愛惜身體,遠離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