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醫院……是什麽意思?”周雪葵訝異地問道。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啊。”馮堅醫生輕鬆地道,“費厚才他決定出院,到其他醫院去治療。”
周雪葵皺起眉頭,不讚同地道:“可是,費厚才的病完全沒有治好啊?他怎麽能就這樣出院了呢?如果在出院又入院的這段時間內,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怎麽辦?”
馮堅醫生聳了聳肩膀,輕描淡寫地道:“不至於就突然加重了。再說了,是費厚才堅持要出院的。”
“但是馮醫生你可以多勸勸他呀!”周雪葵有些著急,忍不住提高了聲量,“哪怕是再多住一個星期的院……不,哪怕隻是再多住三天……兩天也好呀!咱們再多動動腦筋、多請教請教幾個專家,說不定就把他的病因給找到了!”
馮堅醫生的臉一沉,聲音驀地冷了下來:“周藥師,你是在怪我嗎?”
仿佛是一個小火苗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周雪葵一下子就冷靜了下來。她緩緩地坐直身體,搖頭:“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馮堅醫生的臉色卻沒有緩和,依舊是冷冷的。
他轉過頭,不再看周雪葵,一邊收拾病曆,一邊冷哼道:“我之前聽說藥劑科的周雪葵最喜歡在臨**指手畫腳。我本來還不相信,現在是信了……”
辦公室裏,其他的醫生也紛紛側麵,臉色不愉,議論紛紛。
周雪葵如坐針氈,再也待不下去了,快步地離開了一聲辦公室。
周雪葵按下了電梯按鈕,等待著離開呼吸科的電梯到來。
銀白色的不鏽鋼電梯門立在身前,像一麵鏡子一樣照出了她此刻的影子——頹喪的臉、佝僂的背、扭曲的膝蓋和小腿——如同一隻喪家之犬。
在她的旁邊,有兩個小孩子一邊對著鏡子裏自己扭曲的影子哈哈大笑,一邊故意做著各種怪異的鬼臉。
孩子們都把這電梯的不鏽鋼門當作了哈哈鏡,但周雪葵卻覺得,這是難得的真實之鏡。
“叮”的一聲長響,電梯門開了。
等待電梯的人們魚貫而入,原本站在電梯裏的人都往後退去,給新進入的人騰出空間。
這個時候,周雪葵本應該隨著人流一同進入電梯轎廂中的,本應該就這樣消無聲息地離開呼吸科的。
但她的腳剛剛抬起,眼前就再次浮現出自己在電梯門上的影子。
如果自己現在就走了,那豈不是真成了喪家之犬了嗎?
周雪葵的腳又緩緩的放下了。
這個時候,電梯裏的乘客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醫生,你走不走啊?”
周雪葵緩緩地握緊拳頭,莞爾一笑:“我不走了。你們先走吧。”
說完,周雪葵轉身走向了費厚才的病房。
病房中,費厚才正咳得昏天黑地,他的老伴站在旁邊又是拍背脊又是遞紙巾,急得團團轉。
趁著費厚才喘息的空擋,周雪葵走上前去,向他們亮了亮胸口的工作牌:“你好,我是醫院的臨床藥師周雪葵。之前,我給費大爺做過會診。我能問你們幾個問題嗎?”
費厚才剛想回答,突然又猛咳了起來。費厚才老伴一邊幫他拍背脊,一邊紅著眼圈罵道:“問問問,還問什麽問?都住院半個月了,藥吃了一大堆,檢查做了一大堆,也沒見你們把他治好!”
周雪葵好言好語地道:“大姐,我知道你著急大爺的病情。但是大爺的這個病情況比較特殊,所以治起來慢一些。我今天來問情況,就是想多了解一些信息,爭取早日治好大爺的病。”
費厚才老伴冷哼一聲:“不用了!你們醫院裏的人都是庸醫,根本治不好我們家老厚的病。我們明天就要出院,去其他醫院看了。你現在就算問了也沒用了。”
“可是……”周雪葵還想再問,費厚才突然側倒在**,大力地咳嗽了起來,整個人縮成蝦米一樣**著,整張臉漲成了紫紅色,還不住地發出“荷荷”的短促的聲音。
費厚才老伴立刻將周雪葵丟到了一邊,專心照顧自家老公去了。
周雪葵在旁邊靜靜地站著,有點尷尬。她想走,潛意識裏卻又不太想就此放棄。
她靜下心來,默默地將自己和周圍的空氣融為一體,一聲不吭地站在牆角,仔細地觀察費厚才的身體狀態、疾病症狀,一邊觀察一邊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末了,她還偷偷地錄了一段費厚才咳嗽的錄像。
接下來的時間裏,周雪葵除了日常工作,其他時間都用來琢磨費厚才的病情了。
她有點著急:費厚才明天就要辦理出院了,留給她的時間隻有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下午的時候,糾紛辦那邊把最新的糾紛病例報給了周雪葵。周雪葵把住院號一個一個輸入HIS係統中,一邊查看病曆資料一邊寫糾紛病例點評。
寫到最後一個糾紛病例的時候,周雪葵愣住了。
這是一個來自呼吸科的糾紛病例。
病例中的患者名叫鄭光軍,在呼吸科治療兩個月後死亡。
而患者的主管醫生正是馮堅。
周雪葵仔細地研究了一下糾紛病例,發現馮堅醫生不僅給患者使用了一個院外藥物,而且是超說明書用藥!
秦九結一聽是這麽個情況,立刻拍手叫好:“這簡直就是老天爺給你送助攻啊!周老師,你快去跟馮醫生聯係,讓他去勸那個費厚才繼續住院。否則,你就在點評裏麵狠狠地說他的壞話!”
周雪葵瞅了秦九結一眼,剛想說話,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雖然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但周雪葵還是接通了。
很快,電話那頭就傳來一個熟悉的男性的聲音:“周藥師,是我,呼吸科的馮堅。”
周雪葵禮貌地問好:“你好,馮醫生。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電話那頭的馮醫生很明顯的躊躇了一下,隨後調整了聲線,顯得溫和了許多:“是這樣的,我剛剛聽說糾紛辦送了一份我主管的病人的糾紛病例過去,讓藥劑科幫忙點評。”
周雪葵道:“嗯,那份病例我已經看到了。”
馮堅醫生咳嗽了一下,斟酌著道:“那個病人的情況有點特殊,常規的用藥根本沒有效果,所以我冒險賭了一下,在用藥的時候大膽了一點……”
說著說著,馮堅醫生突然停了下來,仿佛在等著什麽人接話。
但過了半晌,他發現周雪葵那邊完全沒有動靜之後,隻能失望地繼續道:“周藥師,你看,你能不能在點評的時候稍微溫柔一點?”
周雪葵眨了眨眼,明白了馮堅醫生的意思。
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之前還在她麵前趾高氣揚的醫生,居然也放低了姿態。
看來,無論是什麽人,都害怕犯錯誤。
或許馮堅醫生的這一招對其他人會有用,但他麵對的是周雪葵。
周雪葵是從來不吃這一套的。
對於周雪葵來說,點評處方從頭到尾都貫穿一個“真”字——認真、較真、真實。
無論處方中出現的是大錯誤還是小錯誤,隻要她看見了,她就一定會如實地點評出來。
周雪葵正色道:“馮醫生,我是藥師,我的職責就是認真負責地進行處方點評。”
馮堅醫生語氣更軟了:“周藥師,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讓費厚才多住幾天院,然後趁著這段時間找到費厚才的病因。這件事情,我可以去談的……”
周雪葵的心中驀地噴出一股憤怒的岩漿,升騰的濃煙迅速地填滿了整個胸膛,甚至從各種縫隙中溢了出來!
“馮堅醫生!”
周雪葵提高了聲調,打斷了馮堅醫生的絮叨。她說出的每個字都如同巨大的花崗岩一般重重砸下,一塊石頭一個坑。
周雪葵語氣鄭重,一字一頓地道:“我必須對患者負責。”
所以,她是絕對不會出具一份假的處方點評的,更絕對不會進行這種所謂的“利益交換”的!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下來。半晌,順著電波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叫罵聲。隨後,電話便被猛地掛斷了。
周雪葵拿著手機,一時間有些惘然。
她知道,自己這下子是徹底得罪了馮堅醫生,以後再想和他打交道恐怕更難了。
但是,哪怕時光倒流,讓她在知道結果的情況下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說出同樣的話的。
因為,她是周雪葵!她是八順市人民醫院的臨床藥師!
她要對得起她身為藥師的職責!
她要對得起每一位患者!
旁邊的秦九結目睹了整個過程,似乎有些被嚇到了,期期艾艾地道:“馮醫生,他……他還真地來找你說情了啊?”
周雪葵轉頭看了她一眼,秦九結頓時嚇得更厲害了:“我……我之前說那些話都是開玩笑的……我是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我發誓!”說著,秦九結伸出了三根手指。
周雪葵握住了秦九結的手,語重心長地道:“有些話,就連玩笑也不能開的,知道了嗎?”
秦九結立刻低下了頭,乖乖地道:“知道了。”
周雪葵又道:“給患者用藥,是人命關天的事情。無論什麽時候,都要認真負責,不能弄虛作假,知道了嗎?”
秦九結連忙點頭。
糾紛病例的小插曲之後,周雪葵又重新投入到了日常工作中,並且在工作的間隙中繼續思考費厚才的病情。
就連下班回家的路上,周雪葵也看著手機錄像,不斷地思索著。
就在她入神的時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周雪葵一抬頭,就和一雙極為熱情的眼睛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