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群蹲在窗台上,大半個身體都伸在窗戶外麵,神經完好還保有力氣的右手成了這具軀體的唯一支撐點。

就像是一隻斷了線風箏,輕飄飄地掛在樹梢上。似乎隻要有一陣風吹過,那風箏就會被吹離樹枝,落向地麵。

在距離李少群大約一米開外的地方,站著他的兒子、媳婦、醫生、護士,還有幾個醫院保安。

十數個人或緊張、或驚恐,濃烈的情緒和不安的身軀一同擠在狹小的病房中,幾乎連空氣都被擠壓出去了。

周雪葵和劉東建主任奮力擠開前麵的人群,來到距離李少群最近的地方。

在前進的過程中,她的眼角似乎看到了邊野模糊的身影。但此時情況實在是太危機了,她沒有那個多餘的功夫上去打招呼。

李少群的情緒顯而易見地並不太好,他一邊揮手驅趕著試圖上前的人群一邊大叫著:“不許過來!都不許過來!”

周雪葵看了看李少群,又看了看李少群原本所在的床位——兩者之間隔了接近兩米的距離。

雖然這個距離客觀上來說並不遙遠,對於健康人也就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但對於李少群這樣一個癱瘓了半邊身體的人來說,卻可謂是天塹!

李少群到底是下定了怎樣的決心,才能拖著那殘缺的軀體,一步一步從**爬到窗台上的呀!

此時,李少群的媳婦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根本沒辦法自己站穩。

李少群的兒子抱住自己幾乎要軟倒在地上的妻子,勉強支撐著,同樣悲痛萬分地望著自己父親。

“爸,你先下來好不好?有什麽事情,咱們一家人好好商量。”

“還有什麽好商量的?”

李少群大聲地歎了口氣,渾濁的眼珠中滾下淚來。那本來應該順著重力向下滾落的淚水,又因為李少群臉上深深的皺紋而調轉了方向,向著左右兩邊斜滾過去——那一刻,周雪葵突然明白了什麽叫作“涕泗橫流”。

原來,眼淚是真的可以橫著流的。

因為在眼淚的前方,阻擋了太多的歲月和苦難了。

李少群錘著胸口,痛心疾首:“你還想瞞我瞞到什麽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包工頭已經跑了,錢也沒了!咱們欠著醫院快十萬的醫藥費。這麽大一筆錢,咱們怎麽還得上呢?”

“我活著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醫藥費,就要多拖累家裏一天。我都已經是個廢人了,何必還要拖累一家子人。我還不如就這樣死了幹淨!”

說著,李少群作勢向窗外傾了傾身體,似乎就打算這樣翻下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李少群兒子趕緊叫道:“爸,別別別!事情還沒有到那一步,咱們也沒欠醫院那麽多錢,你不要想得太悲觀了!”

劉東建主任也趕緊勸道:“李大爺,你的病情已經好了很多了,之後也隻需要做一些恢複性的治療就可以了。這種治療是花不了多少錢的。而且,隨著你的身體逐漸康複,醫藥費是會越來越少的。”

李少群兒子:“爸,你聽到了嗎?劉主任都說你的醫藥費是會越來越少的。咱們家會越來越好的,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李少群不住地搖頭:“你們不要騙我了。我已經自己看過收費單了,我用的藥都好貴……那個什麽奧德塞的,一支就要120塊……每天光是各種藥費,就要四五百!就算以後藥費會少一些,也少不到哪裏去的!”

李少群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兒子、媳婦一眼,沉聲道:“我走了,你們就不用花那麽多冤枉錢了。你們好好過日子,把我的孫子養大……”

說著,李少群的右手開始逐漸鬆開,整個人的身體越來越向外傾斜。

“李大爺,你算錯了!你的藥費花不了那麽多錢的!”

年輕藥師的一聲大吼震住了所有人。刹那間,整個房間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個纖細的身影上。

滑動了一下喉結,周雪葵頂著巨大的壓力抽出了懷裏的文件,仔細地道:“我剛剛對你的病曆進行了藥物重整,有的藥已經可以刪去了,有的藥可以使用更加便宜的複方製劑……還有那個奧德賽注射液……”

“奧德賽注射液是一個複方製劑,很貴。但是我們可以換成四種單方製劑,既可以達到類似的療效,又可以節省下接近四成的費用。唯一的缺點,就是你需要每天多用幾種藥,會比現在更麻煩一點。”

“我已經算過了,經過藥物重整之後,你每天的治療費用可以壓縮到二百六十塊錢以下。再刨除醫保報銷的費用,你每天隻需要付不到一百塊就可以了!”

“而且就像劉主任說的那樣,隨著你的病情越來越好,你的醫藥費還可以再降低!到時候,你每天隻需要花十幾二十幾塊錢就可以了!”

周雪葵的眼睛仿佛是兩枚灼灼的小太陽,數不盡的溫暖和力量通過眼神不斷地傳遞給沉溺在淒涼中的李少群。

她緊緊地盯住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影,不斷地用自己的專業給他帶去生的希望:“李大爺,為了十幾塊錢就要跳樓尋死,不劃算的。你快下來吧……”

說著,周雪葵緩緩地伸出了她的手。

李少群緊緊地盯住那隻柔軟的手掌,眼中閃過無數掙紮的情緒,有希望、有絕望、有驚喜、有痛苦……

最終,深沉的絕望還是占據了完全的上風:“不對……你肯定在騙我……這世界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情?”

說著,李少群的眼睛瞟向了旁邊的劉東建主任。

周雪葵也看向了劉東建主任,麵帶乞求之色。

剛才的那套用藥方案是她準備向劉東建主任匯報但還沒來得及匯報的方案。為了救下李少群,她才在情急之下說了出來。

她無法確定,劉東建主任會不會真地接受她給出的這一套方案。

周雪葵隻能乞求,此時的劉主任不要反駁她。

至少,留給李少群一絲活著的希望。

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滾滾而下,劉東建猶豫了一瞬,但還是最終點了點頭:“周藥師說得沒錯。藥物重整之後,你的醫藥費的確可以大幅度下降。”

巨大的驚喜席卷而來,周雪葵用眼神向劉東建主任道了個謝後,立刻轉頭望向了李少群:“李大爺,你也聽到了,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已經不用再擔心醫藥費的問題了,快下來吧。”

說著,周雪葵試探著向前又伸了神手。

李少群盯著周雪葵的手掌,半晌,終於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一點一點,向著周雪葵伸出的那隻手靠近著。

三十厘米……

二十厘米……

十厘米……

五厘米……!

馬上!

李少群的手掌馬上就要搭上周雪葵的手掌了!

就在兩隻手掌最後要搭上的那一刻,仿佛是靠近了烙鐵一般,李少群飛快地抽回了自己手,痛苦地捂住了臉龐:“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能再拖累家裏了……”

眾人都有些不解,不明白李少群到底還在顧慮什麽。

周雪葵卻驀地理解了李少群,理解了他心中難以訴說的痛苦。

“李大爺,你是怕自己哪怕治好了,身體也恢複不了以前的狀態,做不了活,怕給家裏添麻煩,對嗎?”

寬大的手掌之下,李少群的眼部肌肉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周雪葵知道,自己猜對了。

頓了一頓,周雪葵繼續說道:“可是,即使你沒有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即使你身體完全健康,隨著年紀的增大,你的身體狀態依然會衰退,你依然沒辦法像曾經那樣給家裏幹活掙錢。”

“不僅僅是你,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衰老,是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的結局。”

年輕的藥師話鋒一轉,整個聲調驟然拔高,如同玉石叩門,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可是,我們有誰曾經厭惡過家中的老人?沒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每個人都是發自內心地尊敬著、愛戴著家裏的老人。”

“因為,他們在我們的眼裏不僅僅是身體衰弱的老人,更是我們最親密的親人啊!”

周雪葵的聲調逐漸輕柔,仿佛小提琴在月光下拉響的《夜曲》,動人心弦。

“李大爺,你的媳婦已經懷孕了,你很快就要做爺爺了。你難道想要你的孫子一出生就沒有了爺爺、沒有了來自爺爺的關愛嗎?”

李少群緩緩地放下雙手,包含淚水的一雙眼睛不住地盯住媳婦微微隆起的肚子,內心動搖:“我、我……”

周雪葵又道:“李大爺,不瞞你說,我昨天才去見過我的一位病人。那位病人一直很想生一個寶寶,好不容易懷孕了,卻因為遺傳病而不得不打掉自己的孩子。”

“現在的你不僅擁有了一個孫子,在不久的將來還可以陪伴孫子的成長——這樣的幸福,這樣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真的要就這樣放棄嗎?”

周雪葵緩緩地向前踏出一步,再次伸出手掌,纖細的指尖距離李少群顫抖的肩膀隻有一臂的距離了。

“李大爺,下來吧。”

下來吧,不要再尋短見了。

你有那麽幸福的未來,為什麽要就此放棄呢?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少群的身上,緊張地咽下了口水。李少群的媳婦更是捂著隆起的肚子,麵露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