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準備之後,周雪葵再次帶著資料找到了劉東建主任,要和他談談奧德賽注射液的事情。

“周藥師,你知道一支奧德賽注射液的價格是多少嗎?”這一次,劉東建主任率先發起了攻擊。

周雪葵絲毫不怵。對於醫院每種藥品的價格,她早已爛熟於心,張口就來:“一支奧德賽注射液的價格是120元。”

“是啊,120元一支的藥。這個價格,對於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不便宜。更何況,還不止於此……”

劉東建主任輕輕歎了口氣,“一支奧德賽注射液隻有2ml。如果按照說明書的規定,一次用10ml,那麽每天需要用5支,每天的藥費就是600元。”

“而且,像奧德賽注射液這種修複神經的藥物,用的療程還特別長。10天都算是少的了,20天也很普遍。像李少群這種特別嚴重的患者,用好幾個月那都是常事。”

“周藥師,你算過這筆賬嗎?”

周雪葵靜靜地望著劉東建主任,沒有說話。

劉東建主任輕輕勾起唇角,嚴重閃過一絲勝券在握的光芒:“你沒算過這筆賬。那就讓我來給你算算吧。”

“按照一個患者用藥15天來計算,一天用10ml奧德賽注射液。一天的花費是600元,15天就是9000元。”

“周藥師,9000元已經不是一個小數字了!更何況,患者在使用奧德賽注射液之外,還要用其他的藥物,還有其他的花銷。這樣算下來,住院半個月,兩三萬就輕輕鬆鬆地花出去了。”

“你覺得,患者和他們的家屬能夠接受嗎?”

劉東建主任長長地歎了口氣:“周藥師,你的學曆很高,也接受過專業化的訓練,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的——這都沒有錯。但是你還太年輕了,不了解很多臨**的實際情況。”

“中國還有六億人每月的收入不到一千元。這些人,怎麽負擔得起9000元的藥費,怎麽負擔得起兩三萬的治療費?”

“但是這些人同樣會生病,也同樣需要治療,更同樣有用藥的權利!我們醫生要給他們開藥,但同時要照顧他們的經濟情況。能用2ml就用2ml,能少一分錢就少一分錢!”

“這種時候,很多規定就顧不得了。你明白嗎?”

周雪葵心中冷笑。

明白?自己當然明白。

如果這種時候,自己還不明白,豈不是成了阻礙患者用藥、亂花患者錢的大壞蛋?

等到劉東建主任說完了,周雪葵才終於悠悠地開口:“劉主任,我覺得你算得不對。”

劉東建主任一愣。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眼前的這個小藥師居然還敢反駁。

他倒要看看,這個小藥師能說出個什麽一二三來!

劉東建主任反問:“我哪裏算得不對?”

周雪葵道:“劉主任,你是臨床醫學出身的,可能沒有學過藥代動力學,但想必也知道最低有效濃度這個概念吧?”

劉東建主任點點頭:“這個我知道。”

藥物並不是雖然什麽劑量就能產生效果的。當藥物進入人體內後,分布在血液中的濃度被稱之為血藥濃度。而隻有血藥濃度達到一定的值,才能產生有價值的臨床效果。

這個是藥物產生有價值臨床效果的最低血藥濃度,就被稱之為最低有效濃度。

周雪葵一邊在草稿紙上比劃,一邊道:“奧德賽注射液的說明書上明確寫明,一次的用量時10ml,不是2ml,也沒有給出一個區間範圍。那麽很有可能10ml就是奧德賽注射液能達到最低有效濃度的劑量。”

“在這種時候,臨**一次隻給患者使用2ml,那麽很明顯無法達到最低有效濃度。”

“也就是說,這2ml的奧德賽注射液白用了!患者的120元藥費浪費了!”

“這個時候,無論是用了10天、20天還是幾個月,都是浪費!用得越久浪費越大!”

“反之,如果我們一開始就給足藥量,給夠10ml。那麽不僅可以達到最低有效濃度,而且還可以縮短用藥療程。說不定根本就用不了10天,5天就夠了!”

“這個時候,患者5天的花費是3000元。看起來似乎花了不少錢,但患者獲得了切切實實的療效。比那種看上去花錢花得少,但卻是純浪費要有用得多!”

“所以我才說,劉主任算得不對。”

劉東建的目光從草稿紙上移開,落到了周雪葵的臉上。半晌,冷冷地道:“你憑什麽說用2ml就是沒有效果?我們科室用2ml奧德賽注射液用了這麽久了,效果就很好。”

周雪葵反問:“那麽,劉主任所說的效果好有什麽憑據嗎?有文獻資料,還是有前後對照試驗,或者有其他臨床試驗?”

劉東建的臉頰一抽,語氣開始不好起來:“沒有。”

周雪葵道:“也就是說,除了劉主任你的自我感覺,沒有任何有力量的證據可以證明2ml奧德賽注射液的臨床有效性。對嗎?”

劉東建主任抿著嘴角,半晌,才終於不情不願地開口:“對。”

周雪葵輕輕歎了口氣:“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了。單次使用2ml奧德賽注射液的臨床有效性不明確,單次使用10ml奧德賽注射液的臨床有效性是明確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臨床卻不使用10ml而使用2ml——這樣的行為是站不住腳的。”

“一旦被查問起來,很容易讓人懷疑臨**這樣用藥的動機。”

劉東建的瞳孔猛地睜大,語氣中已經是壓不住的火氣:“那周藥師的動機又是什麽呢?明明用2ml就可以有效的藥物,偏偏你要堅持用10ml。還是這麽貴的藥!很難不讓人懷疑,周藥師是不是和奧德賽注射液的藥企有什麽勾連,故意在臨**擴大藥物的使用量。”

周雪葵整個人都呆住了。

劉東建的這番話實在是太狠了!

對於任何一個醫務工作者來說,“收企業回扣”都是一項極為嚴重的指責。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一件事情可以毀掉一個醫務工作者一輩子的前途!

周雪葵萬萬沒想到,自己日日關心患者,有朝一日,居然卻會被扣上這樣一頂帽子!

房間中的空氣都為之一滯。

片刻之後,周雪葵抱著資料快步走出辦公室。

她必須在自己的憤怒爆發之前離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麽事情來。

……

邊野見到周雪葵的時候,她正站在一間病房外,透過房門上的玻璃窗呆呆地望著裏麵。

她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既有抽身世外的疏離感,又有俯身入紅塵的入世感。極致的矛盾加上極致的情緒,不僅沒有在她的身上造成混亂的漩渦,反而融合成了一種奇妙神秘的光彩。

輕薄的陽光經過多重反射照在她的身上,竟然將她的身體照出了一種半透明的質感。遠遠望去,如同一尊琉璃觀音相。

“雪葵,你在看什麽?”邊野走過去,也跟著從玻璃窗往房間裏望了一眼,頓時了然,“是李少群。”

邊野為了跟進臨床試驗的進度,三天兩頭地在醫院裏晃悠,對很多病人也認了個臉熟。

房間中,李少群躺在**,正吃著媳婦遞過來的削好的蘋果,兒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家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

周雪葵的眼中閃過一絲羨慕的光:“我外公離世的時候,大概就是李大爺這個年紀。但在我的記憶中,外公每次住院的時候都是唉聲歎氣的,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外公的□□。外公的病很重,他常常無力地癱倒在竹椅上,按著腹部不斷地□□。”

“小時候家裏很窮,外公買藥也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候有藥吃,有時候沒藥吃。一天吃三次的藥,漸漸地變成一天吃兩次、一天吃一次……最後變成隻有不舒服的時候吃一次。”

“但即使是這樣,外公的藥還是常常斷掉。”

“沒有藥吃,身體再疼,也隻能硬捱著。”

“捱著捱著,人就不在了……”

周雪葵的手裏抱著奧德賽注射液的使用情況調查,裏麵還有李少群的用藥統計。在李少群住院的這一個多月裏,他每天都要用掉2ml奧德賽注射液。

光這一項,就用掉了接近6000元。

這樣的一大筆藥費,是以前的外公和小葵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想起外公,周雪葵的眼中開始閃現出盈盈的淚光:“你說,為什麽世界上有些藥那麽好又那麽貴呢?”

“它好到,每一個生病的人都想要用它;卻又貴到每一個生病的人都用不起它。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又好又便宜的藥嗎?”

周雪葵的聲音輕柔,飄飄渺渺,仿佛在問身邊的邊野,又仿佛在問她自己。

在冷靜下來之後,周雪葵也曾仔細地思考過。

她不是不能理解劉東建主任的做法,但同時她也無法說服自己那樣的做法是正確有效的。

不僅如此,還有劉東建主任提出的那個問題不斷地在她的腦海中回響。

“按照一個患者用藥15天來計算,一天用10ml奧德賽注射液。一天的花費是600元,15天就是9000元。”

“患者在使用奧德賽注射液之外,還要用其他的藥物,還有其他的花銷。這樣算下來,住院半個月,兩三萬就輕輕鬆鬆地花出去了。”

“中國還有六億人每月的收入不到一千元。這些人,怎麽負擔得起9000元的藥費,怎麽負擔得起兩三萬的治療費?”

一遍一遍又一遍,不斷地在她的腦海中回響,不斷地讓她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和無力。

明明是藥學專業的人,明明是離藥最近的人,明明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個無能為力的人了,但在真正麵對難題的時候,卻依舊像小時候那般無能為力。

這樣的自己,到底算什麽?

還能算是一個合格的醫院藥師嗎?

“怎麽會沒有又好又便宜的藥?”

就在周雪葵頹喪到快要自我厭棄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極為溫柔的聲音。

那聲音說出來的話,輕巧又簡短,卻如同一道威力無窮的聖光,穿雲破霧帶來了無盡的希望。

“我的公司現在正在進行臨床試驗的藥,就是又好又便宜的藥。你可以期待一下。”

邊野微微側頭,薄唇微勾,眼角眉梢全是自信與鼓勵。

周雪葵側頭望向邊野,半晌,也勾起了唇角,輕聲道:“嗯。”

藥學的人啊,一代又一代,一人又一人。

從研發到生產再到使用,

就是這樣不斷地努力著,

努力為患者來帶又好又便宜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