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的臉上掛起營業性的笑容,看似沒頭腦地來了一句:“劉主任,你上過裁判文書網嗎?”

劉東建主任皺眉:“那是什麽網站?”

周雪葵解釋道:“這個網站是一個國家政府的官方網站,統一公布各級人民法院的生效裁判文書。”

“我在上麵瀏覽了近5年內涉及到用藥的醫療糾紛案件,發現所有的裁判文書中都明確提到了,判案的依據是藥品說明書。”

周雪葵雙眼肅穆,鄭重地道:“劉主任,你想過嗎?一旦上了法庭,法官不會管你醫生是一流、二流還是不入流。他們判案的依據,他們手裏最強的證據,就是藥品說明書。”

劉東建主任的眼眸猛然犀利。

他第一次,正正經經地開始打量眼前的這個年輕藥師。猛然發現,那個幾年前還略帶青澀的小姑娘,如今已經變成了一位目光堅定的臨床藥師了。

……

周雪葵有些喪氣地離開了主任辦公室。

雖然從明麵上來說,剛剛的一場辯駁是她勝利了。但根據她這麽多年來對臨床醫生的了解,知道那些話並不能讓他們真正地接納,進而改變用藥習慣。

要真正地解決奧德賽注射液的這個問題,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就在周雪葵思考接下來要怎麽辦的時候,一大群人簇擁著一架病床衝進了科室,許多醫生、護士都圍了上去,甚至連劉東建主任都小跑著跟了過去。

周雪葵趕緊拉住一個護士打聽情況。

護士道:“這是個五十六歲的農民工,叫李少群,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顱骨骨折、腦出血、神經功能受損,情況很嚴重……劉主任不放心下麵的醫生,打算親自接管。”

護士又歎了一口氣:“作孽啊……這一跤摔下去,又不知道要花多少萬呢!這家人,八成是拿不出這筆錢的。”

周雪葵順著人群看過去,隻見皮膚黝黑、身形瘦小的一男一女站在走廊上,大約三十多歲,焦急地向著病房內張望。

他們身上穿著破舊、過時的T恤衫,褲管挽到膝蓋上,半邊身體都沾滿了泥土,一看就知道家庭情況不好。

周雪葵道:“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應該算是工傷吧,包工頭難道不管嗎?”

“理論上是應該管到底的,但實際上就不好說了。”護士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小年輕沒經曆過。倒過去20年……不,就倒過去10年,出事跑路的包工頭那可多了去了……”

護士說得有板有眼的,周雪葵心裏已經信了三分。

包工頭跑路的事情,周雪葵曾經在新聞報道上看見過。但見眼前這位中年護士的神情,估計是親眼見過,而且還見過不少。

兩個人正說著,忽然間一個穿著西裝褲、花襯衫,挺著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衝進科室,一邊跑一邊四下張望:“人在哪兒呢?情況怎麽樣?”

很顯然,這個中年男人就是包工頭了。

正巧,劉東建主任走出了病房,開始交代患者病情:“患者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接下來就是住院觀察,用一些恢複神經的藥物。隻要患者恢複神智,性命就沒問題了。但是這次傷到了腦袋裏的神經,以後在行動上、語言上或許會有一些障礙。”

還沒等李少群的兒子媳婦說話,包工頭就搶先開口了:“人沒事就好!人命比天大,隻要性命還在,就比什麽都重要!”

說完,又拉住李少群的兒子媳婦的手:“你們放心。李大爺是在我的工地上出事的,我一定負責到底!”

又轉頭看向劉東建主任:“醫生,需要什麽藥物、什麽治療,盡管上!錢方麵不用擔心,我出!”

李少群的兒子媳婦頓時感動得不行,拉著包工頭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

周雪葵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揚起:“看來這個包工頭人不錯,李少群有救了。”

護士雖然也露出了一個微笑,眼神中卻還帶著愁容。

她歎了口氣:“但願如此吧。”

接下來的幾天,周雪葵在臨床查房的時候都會特意關注這個李少群。

和許多從高處墜落的人相比,李少群的病情可以說進展得非常好了。

三天後,他就恢複了意識。半個月後,他就可以坐起身來自己吃飯了。除了左邊身體肌肉力量不夠、無法下床走路、無法舉起左手之外,其他的都恢複得很好。

眼見著自家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好,兒子媳婦滿是愁容的臉上也漸漸多了笑容。

這一天,更是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什麽?”李少群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兒子滿臉笑容,更加大聲地重複了一遍:“我剛才說,你的媳婦懷孕了!你要做爺爺了!”

李少群頓時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掙紮著要坐起身來。媳婦趕緊握住床邊的搖杆把手,要把病床床頭給搖起來。

“停停停!你別動!你別彎腰!”李少群趕緊叫停媳婦的動作,嫌棄地瞪了自家兒子一眼,“你媳婦還懷著孕了,怎麽能讓她做這些事。你還不快去!怎麽連這點眼力見兒都沒有呢?”

如果李少群的身體還健康的話,估計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

兒子臉上掛著憨憨的笑容,接過了媳婦手裏的搖杆,把床頭搖了起來。

李少群坐直了身體,招呼著媳婦坐到床邊,關心地問著“檢查了嗎?”、“懷了多久了?”……

媳婦一一回答“已經檢查過了”、“醫生說已經懷了兩個多月了”……

一時間,整個病房裏的氣氛都熱烈了起來,仿佛過年一般。

對於這個飽經苦難的家庭來說,一個新生命意味著一份對於未來的希望!是老天爺賜下的最棒的禮物!

李少群一陣開心之後,情緒卻漸漸地落了下來。他看著手背上的輸液留置針,長長地歎了口氣:“雖然是件好事,但偏偏遇上我這事。這一個多月,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我這個孫子生出來之後,隻怕隻能過苦日子了……到時候,說不定還要埋怨我這個爺爺……”

兒子趕緊安慰:“爸,你別瞎擔心了。這次你住院的費用,都是包工頭出的。他全包,咱們家一分錢都不用出。你就安心養病吧!”

一聽到自家不用出錢,李少群頓時又高興起來。他一邊連聲道好,一邊囑咐兒子要知恩圖報,好好地跟著包工頭幹活,不準偷奸耍滑。兒子一一答應了。

又說了幾句話,李少群打發兒子把媳婦送回家,還專門叮囑,以後陪護就隻許兒子來,不許媳婦來。媳婦要在家裏好好地養胎,不能勞累。

周雪葵查完了房,正準備一起跟著出去,卻突然被叫住了。

“周藥師,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李少群特意壓低了聲音,謹慎地道。

周雪葵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配合著壓低了聲音:“嗯,你問吧。”

李少群道:“周藥師,你跟我說句實話。我的身體,還能恢複成原來那樣嗎?”

周雪葵道:“說實話,你如果想100%恢複成原來那樣,是不可能的了,畢竟,你的神經受到了很大的損傷。但是,隻要你堅持用藥、積極配合康複治療,恢複到原來的六成還是沒問題的。運氣好的話,恢複到原來的八成也不是不可能的。”

“隻有八成啊……”李少群皺著眉頭,顯然不是很滿意。

這種不滿意的情緒,周雪葵非常熟悉。

在工作者,總是會有這樣一些患者,認為醫院裏的醫生都是神仙,不僅能藥到病除,甚至還能讓人返老還春、狀態比病前更好!

周雪葵隻能勸道:“八成已經很好了!你畢竟是神經受了損傷!神經的治療要比普通的皮肉、血管、骨骼的治療更難!”

李少群皺著眉頭,糾結了很久,似乎終於接受了這個不太美好的現實。緊接著,他又問道:“那,我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到八成呢?我還要住院住到多久啊?”

周雪葵想起自己看過的李少群的病曆,搖了搖頭:“這個不好說,還得你的主管醫生來判斷。他覺得你什麽時候可以出院了,你才能出院。”

“至於你問你什麽時候可以恢複到原來的八成……”頓了一下,周雪葵接著道,“畢竟你受損的是神經。神經的恢複是很慢的。所以,可能需要好幾個月,也可能需要兩三年。”

“啊,要那麽久啊……”李少群的神情很明顯地頹喪了下去,整個人的身上都染了一層灰敗的色彩。

周雪葵趕緊勸道:“你別太擔心,醫藥費不是有包工頭給嗎?你隻要安心養病就好了。”

“不是這個問題。”李少群搖了搖頭,“醫藥費是醫藥費。我的身體這麽長時間恢複不了,就幹不了活。幹不了活,就掙不到錢。掙不到錢……唉……拖累家裏啊……”

那一刻,周雪葵從李少群身上看到了深深的悲愴和無奈。

那是屬於千千萬萬中國底層家庭的悲愴和無奈。

巨大的生活重擔就如同從山頂滾下來的巨石,底層的每一個人都是被巨石追著跑的人。

他們每一個人都拚命地向前跑,拚命地幹活。稍微停下來一會兒,就有被巨石碾壓的危險。

哪怕隻是一瞬間,便是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