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牢獄的最底層,此間陰氣鬱塞,穢氣逼人。

就在這一層牢獄的最東側,被關押在這裏的犯人李鴻靜,這刻隻覺是頭皮發麻,他望見自己房間後麵的牆壁忽然成片的崩塌下來,那些刻滿了符籙,塗滿了朱砂的紅色石頭灑了滿地。

然後一絲絲森白的氣息,從石層裏麵探了出來。在‘轟’的一聲炸響之後,最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看起來虛無縹緲的怪物。

它很高,足有四丈高——卻是一個仿佛是用無數屍體拚湊起來的存在,雙手是以無數的人手拚湊起來;兩隻眼睛裏,則是數百人的眼球湊成對;頭發則像是人的手指頭,又似是而非;皮膚上,則有明顯的拚接痕跡。

李鴻靜的意識已經僵滯,他的手腳酸軟,無力跪在地上軀體瑟瑟發抖。隻能眼看著那怪物繼續靠近,卻動彈不得。

直到一隻手從後麵伸過來,將他拉到了牢房的角落。

“小子別動,別攔在它們前麵。這一層都是朝廷要勾決的死囚,隻要不是故意招惹它們,它們不會害你。”

李鴻靜這才發現,出現這種情況的,不隻是他們這間囚室。周圍的那些囚室,那些牆壁也在陸續崩塌。數以百計的各類怨靈,不斷的從牆裏麵破封而出。

不過這些異常陰穢強大的存在,果然對他們都置之不理,各自遁出牢房之後,就化作了一縷縷足以將人凍結的陰風,往大門方向刮拂過去。

那救他的人,則是一位滿頭油膩蒼發,披頭蓋臉的老人。引人注目的是,在他的身上不但帶著一條條沉重的鎖鏈,還被釘入了為數眾多的鎮元釘。

“曹仙長。”李鴻靜稍稍定心,然後一陣驚奇:“請問這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有這麽多陰靈跑出來?”

“大晉的三法司,是建於前元三法司的舊址,前元又是在遼、金二代帝都的基礎上修繕,那個時候這地頭就很妖了。尤其藏傳密教喜用人祭人殉,他們挑選的祭品無處安置,就會丟入三法司的牢獄暫時存著,等到用的時候再提走。”

那曹姓老人漫不經心的答著:“大晉靖難之後,這件牢獄雖然修整過,還擴建了好幾層。可三百年來,卻積存了更多的怨靈。大理寺執掌天下所有重大刑案的審理,難免有冤殺錯判的時候。

即便是案情明明白白,案犯也未必服氣。這曆年積累下來,一兩萬條是有的,菜市口那邊煞氣太重,又有皇威鎮壓,它們待不住,也作不了祟,這些怨靈隻能回到它們生前住的牢房裏麵。”

說到這裏,這曹姓老人又抬起頭看向了上方:“他們應該是想要害什麽人,你看,那些牢卒都被提前調走了。就不知那是什麽樣的人物,要用上這麽大的手筆,讓他們不惜策動起了整個三法司的陰靈戾魂——”

此時在大理寺最上層,李軒正麵色冷漠的看著牢門之外。此時他一眼望去,可以望見一層濃鬱的黑白死霧,環繞在他的牢門之外。

李軒的神念,則感覺到那死霧,無數的眼睛在注視著他,讓人頭皮發麻。

而在三麵牆壁,則是凸顯出了無數的密密麻麻的人臉,它們都在用灰白色的眸子在看著他。

這些穢靈,卻似又在忌憚什麽,沒有湧入進來。隻將一絲絲觸手般的灰死氣霧延伸進來,然後在李軒勃發的浩氣掃**下,潰散消失。

李軒卻毫無畏意,他身有天位道果傍身,外則有敵人意想不到的奧援,身上的兩件仙器,也是專克陰魂怨靈,隻是顧忌後患,沒有動用而已。

有這些底牌在手,他何懼之有?

此時李軒幹脆一聲輕笑,拿著從小須彌戒裏麵取出的狼毫大筆,走到了那石壁的麵前,開始揮毫書寫。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隨著這正氣歌一字字躍然於那牆壁之上,那些人臉都發出了一聲聲慘烈的哀嚎,化作無數的黑氣消散開來。

此時李軒存放於經匣的《正氣歌》卷軸,也飛騰而出,那卷軸上的字跡都散出了紫金色的光輝,與李軒的一身浩氣交相應和,照耀著整個囚室內。

使得囚室之外的那些陰魂也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慘叫聲,它們蜂擁推擠著,竟然逐步退到了李軒囚室之外一丈之地。

李軒則將外麵的眾多怨靈,都置之不理,他全神貫注,將一個個朱紅色的字跡,寫在了牆壁。

就連遠處文廟方向傳來的巨大鍾聲,都全置之不理。

隻是全心全意的觀想李遮天的‘虛無刀意’,唯獨根本不同,這刀意的核心,也替換成他的精純浩意,隻是借助其虛無之刀的聚勢之能,聚集著自己的浩氣,意誌與信念!將一股股純紫色的浩氣,凝聚在他的筆尖。

在這強橫意勢的引導下,李軒的字跡,居然也如之前書寫‘竹石’一般,鐵畫銀鉤、矯若驚龍。

再當李軒寫到‘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閉天黑’的時候,李軒麵前這麵牆壁,赫然開始坍塌收縮,逐漸的堅硬如鋼,內中透出了無數的鋒銳浩氣,將一個個試圖接近的陰靈屠滅,轟殺!

“怎麽回事?”此時的會昌伯孫繼宗,就在李軒那間牢房的三壁之隔,以術法觀望著三壁之外發生的一切。他卻錯愕的往文廟的方向看了過去:“‘警世鍾’鍾鳴自生,又是墨寶真跡?”

那文廟方向鍾聲震**,持續至今,已是第四聲了。說明李軒正在書寫的《正氣歌》,對於儒門而言價值巨大。

這從李軒那間囚室的情景,也能看出些許究竟。那些足以在縣府之地製造大規模靈災的強大陰靈,竟完全無法靠近囚室一丈之地!

“老夫倒是忘了,在大理寺牢獄,就是昔日文忠烈公被前元囚禁之地,那位也是在此處寫就的正氣歌。此子書就的墨寶真跡,想必是文忠烈公的遺澤所致。”

衍聖公孔修德隨後就緊凝著眼,一聲輕哂:“會昌伯大可放心,隻是這種程度,可還擋不住此間千餘年積累的陰煞。他一個個區區第三門,浩氣再怎麽純正,量方麵也是有限得很,換成於傑,或者文忠烈公再生於世還差不多。”

李軒已經將正氣歌最後一句書就,此時他已聽到文廟方向,最後一聲鍾鳴餘韻。

就在此時,外麵的那些黑霧,卻再次往囚室之內湧入過來。它們不知是被什麽催使,哪怕是被囚室內濃鬱如漿的紫赤光華照耀到神魂俱滅,也依舊前赴後繼,洶湧而來。

李軒麵無表情,他用手中的狼毫筆,沾了沾朱砂墨,然後走到了另一側的牆壁前。

此時他寫出的第一句,就赫然是殺氣盈然,每一筆每一畫,都仿佛是刀槍劍戟。

“炎黃地,多豪傑,以一敵百人不怯。人不怯,仇必雪,看我華夏男兒血。男兒血,自壯烈,豪氣貫胸心如鐵。手提黃金刀,身佩白玉玨,饑啖蒙兀頭,渴飲胡羯血——”

這首《將軍令-男兒行》出自於現代,據說是一位名叫仇聖的牛人寫就。

李軒前世混跡知乎的時候看到過,十六七歲時深深敬服,後來畢業入了職場,卻又覺這首詞殺氣太重,戾意太濃。

可此時此刻,李軒要用的就是這首詞的無匹壯烈,無匹殺氣,用以鎮殺惡靈!

他將這詞稍稍改造,除去了那些現代才有的詞匯,書於石壁之上,效果也是立竿見影,僅僅幾句,就使得囚牢之外,那些怨靈化成的灰死氣霧完全僵滯,然後一片片的冰消瓦解。

李軒的精純浩氣,此時正化作刀槍劍戟,斬入其中,橫掃一切,概莫能匹!

“立班超誌,守蘇武節,歌武穆詞,做易水別。落葉蕭蕭,壯士血熱,寒風如刀,悲歌聲切——”

在文字的引導之下,李軒的一身浩氣,已經凝聚出純紫形狀。含蘊著無量的殺伐之意,衝透牢獄,直貫霄漢。

此時專注於書寫的李軒,卻未察覺到。此時整個大理寺牢獄外的地麵,在這刻赫然出現了無數的裂痕,如蜘蛛網般的往外蔓延著。

大理寺內的所有建築表麵,也都紛紛開裂,使得此地辦公的眾多大理寺官吏,都紛紛神色錯愕的走出了石室。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誇仁義。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

會昌伯孫繼宗隱遁藏身的那間囚室,就在不斷粉碎坍塌。

他環目四望,錯愕的看向周圍,眼神深深不解:“這又是怎麽回事?”

這可是大理寺的牢獄,這裏的天字號房為防犯人逃獄,用的全是頂級的石材。可這個時候,這些牆壁忽然就垮塌了下去。

衍聖公孔修德卻蒼白著臉,一時之間竟無法回答。

那位禦劍少年則是眉心緊蹙,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凝重之意:“那是因地氣被吸走了。”

孫繼宗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是周圍的地氣,都往李軒那邊凝聚而去,用於承載李軒書就的詩詞名篇。

——那麵石牆,原本是不足以承載李軒那篇詩詞的。

可當李軒揮毫落筆,卻遙感天心人意,勾引起了天地之靈,匯聚於他的筆下,使得周圍的地氣都聚結在那石牆之上,強化著石牆結構的同時,也使的周圍一切磚牆泥石,都開始了沙化。

就在這刻,孫繼宗又聽到那文廟方向,傳出了一聲巨大的震鳴。

這聲鍾鳴,卻有與先前不同,孫繼宗已隱隱聽出了其中暗含的金銳之聲,殺伐之音。

“又是一篇墨寶真跡?”孫繼宗不由再次現出了驚奇不解之色:“這般的文字,儒道先賢竟也能認可?”

“如何就不能認?這首詞的詩意,與公羊學派的‘大複仇’學說一脈相乘,也符合聖人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衍聖公孔修德清冷著臉,他強忍著心悸:“這首詞氣勢磅礴,殺意濃鬱,是儒道千載難見的殺伐之器,未來說不定能比肩《正氣歌》。”

孔修德心想人都說‘天下之才有一石,李謙之獨占八鬥’,這句話隻怕還真沒有一點誇張之處。

他已經隱隱有些後悔,為了那天位之鑰,與李軒為敵。

就以李軒這次留下的這兩篇墨寶真跡,就可名垂千古!

今日李軒如蒙冤而死,那麽作為這位的對頭,他孔修德自然是個陰險小人,日後勢必要被人指摘非議,甚至是身敗名裂!

而此時在他們的身後,被孫繼宗強行鎖著的孫初芸,本就明亮的眸中則已熠熠生輝。

此刻的李軒,則已再次沾墨,繼續書寫著那殺氣橫溢的文字。

“——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名聲同糞土,不屑仁者譏。身佩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

鏘!

那鍾鳴之聲,再一次震**全城。大理寺牢獄內的眾多陰魂,則已在灰色死霧中紛紛現形,它們哀嚎哭泣著,被一片片橫掃為齏粉。

同一時間,在城隍地府。

一隻背生雙翼,頭有獨角,長著三對耳朵,仿佛獅子一樣的靈獸,正眼神振奮的看著上方。

“老爺,你看到了沒有?才出京十幾日,他的浩氣似乎更純淨了,他遲早能幫你化解七毒!”

“確是文氣斐然!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這一句真讓人熱血沸騰。”

那位被無數鎖鏈貫穿身體,渾身七種毒火燃燒的偉岸身影,笑著撫了撫靈獸的頭:“我也很期待著這一天。”

“我卻更喜歡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這一句,您為國捐軀之後,瞧這神州大地變成什麽樣了?”

靈獸的眼中,此時現出惑然之意,“這次老爺您不出手幫忙?大理寺牢獄的陰魂實在太多,他未必能夠撐得到最後。”

可那偉岸身影卻微搖著頭,眼中含著深意:“用不著,那裏麵有一位我被關押時結識的朋友,已經等待了他千餘載時光。如今風雲際會,正可化龍!

……

在紫禁城,東宮含元閣。

“所謂的大複仇說,源自於《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左春坊大學士,內閣輔臣商弘正背負著手,看著大理寺的方向,看著那從大理寺牢獄中衝起,含著無盡殺意的浩然紫氣。

此時滿京城內,浩氣達到‘紫氣東來’境地的,就隻有寥寥幾人。商弘用自己的腳跟去猜,都知道那一定是靖安伯李軒無疑。

“聖人以為對於怨仇,是必須複仇的,而對於恩惠德行則需要回饋同樣的恩惠德行。《公羊傳》以此為基,整理了春秋時期很多複仇的例子。

而漢唐時的儒生,如果認為法律、製度不能達到正義,那就直接拔劍而起,如徐庶,如趙娥親,如武聖人。隻是後來公羊學不利於皇朝統治,所以被朝廷禁止——”

此時商弘的眼裏麵,閃現著一抹強烈的好奇之意:“所以這位靖安伯書寫的文字,雖然殺意濃重,戾氣充塞,卻還是符合聖人真意的。這篇真跡墨寶,對於我等儒門而言,也有莫大的意義,可以引為護道之力,斬妖除邪,也可以之提煉浩氣,增強殺伐神通。

我就是不知,靖安伯現成的這篇文章詩詞,到底是什麽樣的內容,又到底是什麽樣的境遇將它寫就?”

在商弘的身邊,太子虞見深則是麵色複雜。

李軒此時是什麽樣的處境,可能這座皇宮內除了太後之外,這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他的眼裏,透著強烈的遺憾之色:“靖安伯之才,可謂是蓋古絕今,孤視之為無雙國士。不久前孤曾試圖招攬,卻為其所拒。”

虞見深的心內,此時頗有種‘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感慨。

“何需遺憾?誠意伯家素來都隻遵從天子,從不參與朝爭,靖安伯的立場,想必也是與其祖一脈相乘。隻需太子他日登基,誠意伯與靖安伯,自然都是您的爪牙臂膀。”

商弘其實已隱隱猜到大理寺那邊發生的事情,他想太後與國舅孫繼宗真是蠢透了,生生的將那位靖安伯推到了他們對立麵,生生的折了一位未來可支撐大晉數十年氣運的棟梁之材。

可事已至此,已無法挽回。

商弘雖然惋惜,卻也隻能往前看。這位理學護法橫死大理寺獄中,對於太子來說,還是有著極大好處的。

李軒如今在理學士子中的號召力極大,對於太子,太後與正統帝,甚至是他商弘,都有著莫大的壓力。

此人一死,這朝廷中已經傾斜的天平,定可恢複平衡。

商弘現在隻擔心,天子會出手幹涉。大理寺如此異景,天子一定會警覺。

不過太後耗費如此大的代價設局,想必已考慮過方方麵麵,應該不用太擔心。

“可如這臂膀折了,也不用太可惜,這世界豪傑無數,哪裏找不到可用之人?不過這次大理寺之變後,朝中必定會有狂濤惡浪,太子你還是得小心應對——”

這個時候,商弘忽然心聲感應,看向了東麵方向。他隻聽‘轟’的一聲震響,那以玄青石鑄就的城牆,竟然整片的碎裂開來,掀起了大片的蘑菇雲團。

一道赤光隨後衝入,又猛地撞入了東宮宮牆。

“是什麽東西?”

“哪裏來的妖孽?敢擅闖宮禁?”

“這裏可是東宮!容不得妖孽放肆?”

東宮各處的侍衛,都紛紛大怒,四麵都想起刀兵出鞘的聲響。

可這個時候,商弘與太子虞見濟的臉,卻都是一陣僵硬。

——玉麒麟。

他們看得很清楚,那是玉麒麟,那是代表著儒家聖人,絕跡於世數千載的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