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已知層級的物質結構看,物質‘實體’隻占該層級結構空間的一小部分,如星係中的天體、原子中的電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質中穿越自如,說明在可預見層級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說這個推論對嗎?”

我認真思索後回答:“我想是對的,我的直覺傾向於接受它,它與幾個科學假設也是互為反證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論,宇宙的初始是一個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脹後所形成的物質中都有空隙。”

林天聲轉了話題:“何老師,你講過獵狗追兔子的故事,獵狗在兔子後100米,速度是它的兩倍。獵狗追上這100米,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這似乎是一個永遠不能結束的過程。實際上獵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為一個無限線性遞減數列趨向於零。”

我的神經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他的話意。

林天聲繼續他的思路:“物質每一層級結構中,實體部分隻占該層級空間的一部分,下一層級的實體又隻占上一層級實體部分的若幹分之一。所占比率雖不相同,但應該都遠小於1——這是依據已知層級的結構,用同樣的歸納法得出的推論。所以說,隨著對物質結構的層層解剖,宇宙中物質實體的總體積是一個線性遞減數列。

“如果用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無限可分的結論,那麽用同樣的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的實體部分之總和必然趨近於零。所以,物質隻是空間的一種存在形式,是多層級的被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老師,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點道理?”

我被他的思維真正震撼了。

心靈深處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撥動,我的思維乘著這緩緩抖動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處,聆聽神秘的天籟。

見我久久不說話,天聲擔心地問:“老師,我的想法在哪個環節出錯了?”

他急切地看著我,目光中跳蕩著火花,似乎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在跌宕前行,天火在他瞳仁裏跳躍。天聲這種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很久,我才苦笑道;“你以為我是誰,是牛頓、馬克思、愛因斯坦、霍金?都不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物理教師,縱然有些靈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無法做你的裁判。”

我們默默相對,久久無言,聽門外蟲聲如織。我歎息道:“我很奇怪,既然你認為自己的本元不過是一團虛空,既然你認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終將化亡於宇宙混沌,你怎麽還有這樣熾烈的探索激情?”

天聲笑了,簡捷地說:“因為我是個看不透紅塵的凡人;既知必死,還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清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見,世界靜息於沉緩的律動。我長歎道:“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鋒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輕易折斷。天聲,你能記住老師的話嗎?”

河邊地勢陡峭,那是黃土高原千萬年來被衝刷的結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陽已落在塬上,晚霞燒紅了西天。

老太太所說的神像實際是一尊偉人塑像。塑像的藝術性我不敢恭維,它帶著**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襯著這千古江流,血色黃昏,也自有一番雄視蒼茫的氣概。

暮色中閃出一個矮小的身影,聲音抖抖地問:“誰?”

我試探地問:“是小向嗎?我是何老師。”

向秀蘭哇的一聲撲過來,兩年未見,她已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女子了。她啜泣著,淚流滿麵,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懼。我又立即進入為人師表的角色:“小向,不要怕,何老師不是來了嘛、我昨天才見到你的信,來晚了。天聲呢?”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處有一個身影,靜坐在夕陽中,似乎是在做吐納功。聽見人聲,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師!”他喊著,向我奔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褲腳高高挽起,麵龐黑瘦,隻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隱隱作痛,他已經跌到生活最低層,但可歎的是他的思維仍然是那樣不安分。

我們良久對視。我嚴厲地問:“天聲,你最近在搞什麽名堂,讓秀蘭這樣操心?真是在搞什麽穿牆術?”

天聲微笑著,扶我坐在土埂上:“何老師,說來話長,這要從這一帶流傳很廣的一個傳說說起。”

他娓娓地講了這個故事。他說,距這兒百十裏地有座天光寺,寺裏有位得道老僧,據說對氣功和瑜伽功修行極深。“文革”期間,他自然逃不了這一劫,紅衛兵在他脖子上掛一雙僧鞋,天天拉上街批鬥。老僧不堪其擾,一次在批鬥途中,忽然離開隊伍,徑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沒拉住,他已倏然不見,古墓卻完好如初,沒有一絲縫隙。嚇呆的紅衛兵把這件事暗暗傳揚開來。

他講得很簡潔,卻自有冰冷的誘惑力,向秀蘭甚至打一個冷戰。我耐著性子聽完,悲傷地問:“你呢,你是否也相信這個神話?難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檔次了?”

天聲目光銳利地看著我:“稍具科學知識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傳說,隻有兩種人會相信:一種是無知者,他們是盲從;一種是哲人,他們能跳出經典科學的圈子。”

他接著說道:“何老師,我們曾討論過,物質隻是受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兩道青煙和兩束光線能夠對穿,是因為畸變的微結構之間有足夠的均勻空間。人體和牆壁之所以不能對穿,並不是它們內部沒有空隙,而是因為它們內部的畸變。就像一根彎曲的銅棒穿不過彎曲的銅管,哪怕後者的直徑要大得多。但是,隻要我們消除了兩者甚至是一方的畸變,銅棒和銅管就能對穿了。”

他的話雖然頗為雄辯,卻遠遠說服不了我。我苦笑一聲問道:“我願意承認這個理論,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個原子核需多少電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學家們用盡解數,至今還不能把誇克從強子的禁閉中釋放出來?且不說更深的層級了!”

林天聲憐憫地看著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與他對視。很久,他才緩緩說道:“何老師,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質微結構的空間畸變,的確是難以令人信服的。我記得你講過用意念隔瓶取物,我當時並不相信,隻是覺得它既是世界性的傳說,必有產生的根源。從另一方麵說,人們對自身機構,對於智力活動、感情、意念、靈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還講過,實踐之樹常綠,理論總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實用現有理論完全不能解釋,那麽最好的辦法是忘掉理論,不要在它身上浪費時間,而去全力驗證事實,因為這種矛盾常常預示著理論的革命。”

我沒有回答,心靈突然起了一陣顫動。

“你去驗證了?”我低聲問。

林天聲堅決地說:“我去了。我甚至趕到天光寺,設法偷來老和尚的秘籍。這中間的過程我就不說了,是長達三年的絕望的摸索。被囚禁在地獄的幽冥世界裏,孤獨和死寂使我幾乎發瘋。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線光明。”

聽他的話意,似乎已有進展,我急急問道:“難道……你已經學會穿牆術?”

我緊盯著他,向秀蘭則近乎恐懼地望著他,顯然她並不清楚這方麵的進展。我們之間是一片沉重的靜默,很久很久,天聲苦笑道:“我還不敢確認,我曾經兩次不經意地穿越門簾——從本質上講,這和穿過牆壁毫無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識混沌狀態下幹的,我還不知道是否確有此事。等我刻意追求這種混沌狀態時,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臉龐突然煥發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覺得競技狀態特佳,大概可以一試吧。我想這是因為何老師在身邊,兩個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鳴。何老師,你能幫我一把嗎?”

他極懇切地看著我。我臉紅了,我能算什麽天才?一條僵死的冬蠶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個三餐無著的窮光蛋,卻醉心於探索宇宙的奧秘,又是用這樣的原始方法,這使人欲哭無淚。我柔聲問:“怎樣才能幫你?你盡管說吧。”

向秀蘭沒有想到我是這種態度,她望著我,眼淚泉湧而出。我及時拉住她:“秀蘭,不要試圖阻攔他。如果他說的是瘋話,那他這樣試一次不會有什麽損失,至多腦袋上撞個青包,”我苦笑著,“也許這樣會使他清醒過來。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麽……即使他在這個過程中死亡,消失,化為一團沒有畸變的均勻空間,那也是值得的,它說明人類在認識上又打破一層壁障。你記得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火的故事嗎?”

向秀蘭忍住悲聲,默默退到一邊,珠淚滾滾而下。

天聲感激地看著我,低聲說:“何老師,我就要開始了,你要離我近一些,讓我有一個依靠,好嗎?”

我含淚點頭。他走到塑像旁,盤腿坐好,忽然回頭,平靜地向姑娘交代:“萬一我……你把孩子生下來。”

我這才知道向秀蘭已經未婚先孕了。向秀蘭忍著淚,神態莊嚴地點頭,沒有絲毫羞澀。

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塗在天聲身上,他很快進入無我狀態,神態聖潔而寧靜,就像鐵柱上鎖住的普羅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聲吩咐,盡力把意念放鬆。我乘著時間之船進入微觀世界,撫摸著由力場約束的空間之壁,像是撫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撫摸下,肥皂泡一個個無聲地破碎,變成均勻透明的虛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聲緩緩站起來,下麵的情形猶如電影慢動作一樣刻在我的記憶中:天聲回頭,無聲地粲然一笑,緩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漸沒入石座,似是兩個半透明的物體疊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個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識地起身,向秀蘭撲在我的懷裏,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膚。不過,這些都是後來才注意到的。那時我們的神經緊張得就要繃斷,兩人死死盯著塑像,腦海一片空明。

突然,傳來一聲令我們喪魂失魄的怒喝:“什麽人?”

那一聲怒喝使我的神經錚然斷裂,極度的絕望使我手腳打戰,好半天才轉過身來。

是一個持槍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標準打扮,無領章的軍裝,敞著懷,軍帽歪戴著,斜端一支舊式步槍,是一種自以為時髦的風度。他仔細打量著向秀蘭,**邪地笑道:“媽的,老馬還想啃嫩草咧。媽的臭老九!”(他準確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搖搖擺擺走過來,我大喝一聲:“不要過來,那裏有人!”

話未落,我已經清醒過來,後悔得咬破舌頭,但為時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圍著石像轉了一圈,惡狠狠走過來,劈劈啪啪給我兩個耳光:“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這兩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疊聲地認罪:“對對,我是在造謠,我去向你們認罪!”

我朝向秀蘭做個眼色,主動朝村裏走去。向秀蘭莫名所以,神態恍惚地跟著我。民兵似乎沒料到階級敵人這樣老實,狐疑地跟在後邊。

這時向秀蘭做了一件令她終生追悔的事。走了幾步,她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民兵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立刻炸出一聲驚呼!

一個人頭正緩緩從石座中探出來,開始時像一團虛影,慢慢變得清晰,接著是肩膀、手臂、上半個身子。我們都驚呆了,世界也已靜止。接著我斜睨到民兵驚恐地端起槍,我絕望地大吼一聲,奮力向他撲去。

“啪!”

槍聲響了,石像前半個身子猛一抖顫,用手捂住前胸。我瘋狂地奪過步槍,在地上摔斷,反身向天聲撲過去。

天聲胸前殷紅斑斑,隻是鮮血並未滴下,卻如一團紅色煙霧,凝聚在胸口緩緩遊動。我把天聲抱在懷裏,喊道:“天聲!天聲!”

天聲悠悠醒來,燦爛地一笑,嘴唇嚅動著,清楚地說道:“我成功了!”便安然閉上眼睛。

下麵的事態更令人不可思議。我手中的身體逐漸變輕,變得柔和虛浮,頃刻間如輕煙四散,一顆亮晶晶的子彈砰然墜地。隻有天聲身體和石像底座相交處留下一個色澤稍深的橢圓形截麵,但隨之也漸漸淡化。

一代奇才就這樣在我的懷裏化為空無。我欲哭無淚,拾起那顆尚發燙的子彈,狠狠地向民兵逼過去。

民兵驚恐欲狂,盯著空無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彈,忽然狼嗥一般叫著回頭跑了。

以後這附近多了一個瘋子。他蓬頭垢麵,常常走幾步便低頭認罪,嘴裏嘟嘟囔囔地說:我不是向塑像開槍,我罪該萬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蘭,誰也弄不清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從痛不欲生的癲狂中醒來,想到自己對生者應負的責任。

向秀蘭一直無力地倚在地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蒼穹。我把她扶起來,低聲說道:“小向……”

沒有等我的勸慰話出口,秀蘭猛地抬頭,目光奇異地說:“何老師,我會生個男孩,像他爸爸一樣的天才,你相信嗎?”她遐想地說:“兒子會帶我到過去未來漫遊,天聲一定會在天上等著我,你說對嗎?”

我歎口氣,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寧可她暫時精神失常,也不願她喪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淚答道:“對,孩子一定比天聲還聰明,我還做他的物理老師,他一定會成為智者、哲人。現在我送你回村去,好嗎?”

我們留戀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經熄滅,世界沉於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聲不滅的靈魂正在幽邃的力場中穿行,去尋找不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