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什麽不立即著手去做?再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我委婉而堅決地說,“夏侯,是你造成的災禍,你有責任消滅它。我願意毀家紓難,拍賣全部家當去買一艘小型的宇宙飛船。”

“謝謝你的深明大義,不過……”丈夫平靜地仰靠在高背椅上,久久不說話,我奇怪地問:

“怎麽?你不同意這個決定?”

丈夫目光複雜地看著我,很久才說:“這是個尺度很小的微型黑洞,比質子更小。為了發現和擒獲它,我們確實做出了極為卓絕的努力。這種技術太複雜了,沒法對你講清楚。這麽說吧,單憑我們能把它發現、擒獲並封閉在鑽石裏,已足夠獲得諾貝爾物理獎了。不過,你應該記得的,我們在試製時共失敗了五次。”

很久,我才明白這句話的不祥含義:“你們失敗了五次,也就是說,你們已製造了五個微型黑洞?”

“對。”

“那麽前四個黑洞呢?趕緊找到它們呀,它們肯定還在這間試驗室裏。”

丈夫平靜地說:“已經不可能找到了。”

我很為丈夫的麻木生氣,惱怒地說:“為什麽不能?這第五個微型黑洞不是已經擒獲了嗎?你可以把前四個也捉拿歸案,一塊送到外太空去。”

“我能擒獲這一個,隻是因為我們‘事先’就知道它存在於何處,事先做好了擒獲它的準備。即使如此,能獲得成功也是帶著幾分僥幸。至於前四個微型黑洞,當它們藏身於億兆質子之間時,上帝也找不到了。”他補充說,“我們已做了最大的努力,但毫無辦法。”

我沉默了,陰鬱的心情像黑洞一樣悄悄吞噬著我的心田。四個微型黑洞陰險地藏身於我們周圍,正冷酷地吞噬著周圍的物質,直到把地球吞噬掉,可是我們對此卻無能為力。是丈夫把這四個妖魔放出了魔瓶——為的是送我一個別致的生日禮物,這使我充滿了負罪感。丈夫的態度也使我很生氣。我想不通,當四隻危險的黑洞逍遙法外時,他怎麽能安靜地坐著不動!我生硬地說:

“你似乎並不感到焦急。”

“焦急有什麽用?我不願為不能做到的事來折磨自己。”他走過來摟著我的肩膀,“不要太憂心忡忡,微型黑洞的長大是一個極為緩慢的過程,等它長到能威脅人類的尺度,估計至少要10萬年。我想那時科學的發展會找到製伏它的辦法。”

“可是,也許那時它已經沉到地心,再先進的科學手段也無能為力了!”

丈夫歎口氣,沒再辯解。看來他承認我說的並非妄言。他喊來亓玉,讓她把那枚包有黑洞的假鑽石送回保險箱。

此後幾天,丈夫很平靜,閉口不談黑洞的事。我開始相信,丈夫這次確實是無能為力了。這使我感到困惑。在我的心目中,他曾經像上帝一樣萬能,但這次神話被打破了。

人的自愈能力是很強的。四個在逃的微型黑洞並沒影響50歲華誕的準備工作。生日前一天,亓玉在電話中告訴我,夏侯老師已去珠寶店親自挑選鑽石項鏈,當然,這不是數千克拉的巨鑽,而是一枚幾十克拉的小鑽。

晚上,他仍不回家。我枯坐在天篷下,想象著一顆4000克拉的巨鑽如何被“剃去毛發”,成了一個象征死亡的微型黑洞。

真是絕妙的生日禮物啊,對於這個結局,一向自信的丈夫此刻作何想法呢。

《宇宙熱寂》(之二)

當宇宙在黑洞中完成輪回時,這個世界現存的一切信息:曆史、科學、文學、愛情等,都要被徹底抹掉,變成絕對的無序。熵增定律在涉及人類生活這個層麵也是不可戰勝的。人類不可能永存,即使僅就信息而言也不可能永存。也許下一個宇宙仍將按老宇宙的固有規律演化,也符合牛頓力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不過那與今天的人類毫無關係。因為,我們的預言和知識不可能穿越黑洞去作用於下一個宇宙。

而且,誰知道呢,也許並沒有下一個宇宙?也許在下一個宇宙中並不存在熵增和宇宙熱寂?

誰又能知道呢?

女兒沒有忘記我的生日,在生日前一天又打來電話祝壽。她在屏幕上偷偷打量著我的神色,沒有看出什麽危機,終於放心了。丈夫對女兒說要為我開生日Party,我說免了吧,人越上年紀越愛清靜,我們隻要辦一次簡樸的家宴便可。我補充道:“不要多邀客人,讓亓玉一個人來就行了。”

當我們吹熄生日蠟燭後,丈夫把生日禮物送給我,由一枚精致的49.2克拉的鑽石做成的項鏈。當然,這枚鑽石是天然的。丈夫笑著把它戴到我的脖頸上,真誠地說:

“真如,你是一個好妻子,這些年我忙於工作,多少冷落了你。我真誠地請你原諒。等我退休後,我會加倍償還的。”

亓玉也向我贈送了生日禮物,是一枚小小的鑽石胸花。她今天穿著一件低領晚禮服,白皙的脖頸掛著一條極粗的金鏈,而金鏈下麵則是那枚碩大的假鑽。假鑽沒有重新琢磨,仍保持著簡單的四麵體形。這座黑洞之籠太重了,再加上這條粗粗的金鏈,看起來不像是首飾,更像是一件刑具。對亓玉這樣的青春女子來說,這件飾物未免過於粗蠢。

我想裝作沒看見它,但是不行。三人在酒席上交談時,我的眼光常常落到亓玉的胸前。我沒法拉住我的目光。我告訴丈夫,這兩天重溫了我的日記,包括一篇舊日的學習筆記:《宇宙熱寂》。這篇筆記是當年采訪你之後寫的。那時我正是亓玉的年齡,敏感、熱情如火,被你的才華所傾倒。亓玉,請你把三人的酒杯都斟滿,咱們再幹一杯。亓小姐,你知道嗎?那時夏侯在我的心目中帶著光環,他就像是宇宙的管理員,對宇宙的內在機理了如指掌。來,再把酒斟上,今天要喝個痛快。不過昨天我才知道,宇宙並不在科學家的完全掌握之中,你說對嗎,夏侯?至少你沒有料到這顆鑽石會變成黑洞,你追求盡善盡美的努力卻落得這個結局。

丈夫和亓玉交換著眼色,從我手邊把酒瓶端走,說:不喝酒了,你已經過量了。我摸摸自己發燒的臉龐,沒有堅持。我忽然問:“亓玉,你戴的是我的生日禮物?”

丈夫再次和亓玉交換一下眼色,委婉地解釋道:“真如,這是一件不祥之物,我當然不能送給你,不過亓玉堅持要戴它,她說要終生守護著這個魔怪。”

“噢,你可以把不祥之物送給亓玉,也許說明你和她之間有更深的默契?她比我更能理解你?”

丈夫和亓玉都覺察到我的壞心情。亓玉很大度地笑著,把話題扯到我女兒身上:小真妹妹來電話了嗎?她今年暑假是否打算回家?她有男朋友了吧。丈夫也回應著她的話題,我的生日宴會成了兩人的對話。

我心情陰鬱,太陽穴發疼。我盡力克製著自己,不想糟蹋這個宴會,但我最終疲憊而煩躁地說:“夏侯,我不想看到這一切——你為妻子準備的生日禮物變成了一個黑洞,最終又掛在情人的脖子上。我不想看到這一切啊。”

話出口我就後悔了。“情人”這個詞兒我是第一次對丈夫點破,雖然這早已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我苦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樣說,但今天我好像控製不了自己。”

丈夫和亓玉又在交換眼色(我真恨這種默契的眼神!),兩人都保持沉默。我重複道:“我不是有意的,忘了它吧。”

亓玉抬起目光直視著我,平靜地說:“既然師母把話點破,我也直言相告吧。不錯,我真誠地愛著夏侯老師,和他保持著情人關係。我願為夏侯老師獻出一切,包括我的身體。不過我也很敬重師母,從沒打算破壞你們的夫妻關係。現在既然……我打算向老師提出辭職,明天就離開這兒。師母,如果我無意中傷害了你,請你原諒。”

我苦笑著說:“我真的不是這個意思。忘掉它吧,那隻是我的一時失態。“

“不,我主意已定,不會再改變了。夏侯老師,我隻有一個要求:希望帶著這顆死亡之星離開。我會終生佩戴著它,守護著它。”

她決然站起身,向我們告辭,我沒能留住她,隻好同丈夫送亓玉出門。回到飯桌上,我垂下目光黯然道:“夏侯,我並不是存心要這樣說的。”

丈夫握住我的手:“不要這樣說,真如,都怪我,這幾年忽視了你的感情,讓你過著深宮怨婦的生活。”

淚水從眼角滾下來,我拭去眼淚,聲音嘶啞地說:“讓亓小姐回來吧,我已不在乎你的私情了。我知道,你的天才之火需要年輕女人的激情來點燃。”

“不,我不會這樣做了,不會再傷害你了。至於什麽天才之火……”他揮揮手,“這顆黑洞也許就象征著我成功的極限,我已經失去了繼續攀登的興趣。”

家政機器人收拾了桌子,丈夫陪著我,絮絮地聊著天。我們回顧了25年的婚姻生活,恍然悟到,25年銀婚紀念日已經過去14天了,而我們甚至忘了慶祝。丈夫說他打算休一個月假,陪我出去玩玩,算是對銀婚紀念的補償。他甚至還陪著我在電腦上瀏覽了我的日記,瀏覽了我說的那篇小文章。夜裏11點,丈夫同我告辭,說:真如,早點休息吧。

我平靜地說,對,早點休息吧。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房門,我獨自品味著深深的淒涼。在50歲生日的晚上,丈夫竟沒想到與我共眠!50歲的女人不再需要**,但她仍需要丈夫的愛撫啊。結婚25年來我第一次閃出這個念頭:也許,丈夫的心中真的沒有我的位置了,我也真該同丈夫互道再見了。

心中鬱悶,無法入睡。窗外一鉤殘月,清冷憂鬱,沉靜的夜空顯得十分高曠。我想到了女兒,盡管悉尼已是深夜1點,我還是想同她通一次話。拿起話筒,聽到丈夫正在另一台分機中說話,我想放下聽筒已經來不及了。

丈夫的聲音:“對不起,我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妻子。”

亓玉開朗的聲音:“不必道歉,我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

“你真的要終生佩戴死亡之星?亓玉,微型黑洞的行為是無法確切預料的。也許它在明天就會暴漲,蛀透那層卵殼,然後……對你太危險了。”

“正因為危險,我才要時時守住它。如果有什麽不測,我一定會及時給你發出警報。”

丈夫沉默了一會兒:“亓玉,回來吧。我們要找回四個失蹤的黑洞,這將是畢生的事業,是不大有希望成功的事業。我需要你的助力。還有,我妻子剛才也在說,想讓你回來。”

“不。”亓玉幹脆地說,稍停她又委婉地說,“也許過一段我會改變主意的,到時再說吧。夏侯老師,再見。”

“再見。”

我和丈夫都沒料到,這是最後一次聽到亓玉的聲音。亓玉第二天淩晨就離開這座城市,但七天後烏魯木齊市公安局送來她的噩耗。她被發現死在一家中檔賓館的單人房間內,胸前有一個致命的傷口。她的隨身錢財沒有丟失,身體也未遭到侵犯,但旅館侍者告訴警方,這位姑娘曾佩戴著一枚極大的鑽墜,而這枚鑽墜在現場沒有發現。

我和丈夫飛到烏魯木齊,向亓玉的遺體告別。亓玉的父親是位身材瘦小的漢族男人,母親是位深目高鼻的維族人。他們都被突如其來的災禍摧垮了,喃喃地重複著:真是為了鑽石?她那兒來的鑽石?

據警方分析,肯定是死者的鑽墜過於晃眼,為她惹來殺身之禍。警方問我丈夫:亓小姐真的隨身戴著一塊足有鴨蛋大的鑽墜?不大可能吧,那樣一枚鑽石足夠買下一座城池了。丈夫黯然回答,是的,她是隨身戴著一枚鴨蛋大的鑽石,是實驗中心送給她的,但那是一枚立方氧化鋯的假鑽呀。

丈夫沒有告訴警方,假鑽石裏還藏著一個鑽石變成的微型黑洞。我知道他的心理:說了也於事無補,何必在輿論界造成無謂的恐慌?在烏魯木齊的4天裏,我一直忙於安慰亓玉的父母,多少忽略了丈夫內心的創傷。亓玉下葬那天,我忽然發現丈夫急劇地衰老了。他的腰背佝僂,白發添了很多,當他彎腰去撫摸黑色大理石的墓碑時,動作顯得顫顫巍巍。恐怕最大的變化還在於他的內心。他的靈氣,他賴以縱橫天下的靈氣從此消失了。從那天起,他就像一個平庸的教書匠,安安靜靜地工作著,等待著退休。

也許原來那位夏侯無極已經死了,隨亓玉和那粒黑鑽石一塊兒去了。

這樁案子一直未破,那枚死亡之星也一直杳無音信。我相信,罪犯不久就會發現它是枚假鑽,也許他們在一怒之下已把它毀掉,而那個被囚的黑洞則被提前釋放,與它的四個同類一樣在大自然中逍遙,並冷靜地一路吞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