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後翻了翻,另一篇日記是“宇宙熱寂”的續篇,但我已經無心細看了。關了電腦,回到涼台上呆望著星空,一股煩悶的潛流在心底湧動,無法排解。最後,我不得不承認,今天的壞心緒與丈夫有關,或者說與丈夫的另一個女人有關。我苦笑著問自己,真如,你怎麽啦?你早已承認了丈夫的奇特癖好,你早把“妒忌”扔到20年前啦,難道在50歲時再把它撿回來嗎?

也許,今天的情緒陰暗隻是緣於更年期的失常。我一動不動,坐看鬥轉星移。直到自鳴鍾敲響了淩晨一點,我起身向電話走過去。電話打到實驗室,無人接,我猶豫良久,還是把電話打到那間小臥室。沒有出我的所料,是亓玉接的電話,她壓低聲音說:

“是師母?有什麽事嗎?夏侯老師剛剛入睡。”

我急忙說:“不要喚醒他!我沒有什麽事。”

談話到這兒陷於尷尬的停頓,我想讓她照顧好丈夫的休息,又覺得難以出口:明知丈夫已休息,還打這個電話,你不正是在打擾他嗎?我沉默地聽著亓玉的呼吸,義憤慢慢填到我的胸膛裏。不管怎麽說,我是他的妻子而亓玉隻是情人啊,而眼前的景況倒像她是妻子,我是情人。對方沒有打開電話的圖像功能,屏幕上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們此刻一定相擁而臥。我慢慢地說:

“亓小姐,不要喚我師母,師母把我喊老了,我們還是以姐妹相稱吧。”

我想亓玉那樣冰雪聰明的姑娘,一定能聽出我話中的刻毒,但她至少沒在聲音上顯露出來,仍恭謹有加地說:“師母,沒有別的事,我就掛電話了。”

聽見丈夫說:“把聽筒給我。”他問,“真如,有什麽事?”

我歉然地說:“沒什麽。一時心血**,想問一下實驗的進展。”

“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但最後結果恐怕還需一兩天才能出來。明天我又不能回去了。”

“好的,你休息吧,注意身體,你畢竟已經58歲了。”

“好的,你也早點休息吧。”

“注意節製。”

“我知道。”

放下電話,濃重的失落感把我慢慢淹沒。我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丈夫仍未歸家,我也未打電話詢問。第三天晚上,當我獨自在搖椅上呆望星空時,門鈴響了,亓玉攙扶著醉醺醺的丈夫走進來。我忙迎上去,兩人合力把他扶到**,脫下鞋襪。丈夫勉強睜開眼睛,歉意地笑笑,又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意外,也很生氣。在我記憶中,丈夫除了年輕時有過一次醉酒外,從未這樣酩酊大醉。無疑,他的這次失控與亓玉有關,也可能是兩人之間有什麽感情波折。我尖刻地說:

“亓小姐,難道你忘了我的囑托?他畢竟已經是58歲的人了,希望你不要幹擾他心境的平靜。”

亓玉顯然不同意我的指責,但她很大度地沒有反駁,隻是簡短地說:“夏侯老師這次醉酒是工作上的原因,我們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可惜……一言難盡。”

她的目光清澈坦誠,我相信了她的話,但這絲毫沒使我好受一些。我苦澀地說:“工作上有了挫折?但他為什麽不告訴我,而去和你一道兒買醉?”

我很傷心,因為丈夫在最需要安慰的時刻沒有找妻子,卻找了情人!亓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沒有辯解,很有禮貌地告辭走了。

我用涼毛巾放在丈夫額頭,又趕做了一碗醒酒湯,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丈夫一直沒睜眼,緊緊皺著眉頭,表情痛楚。他拉住我的左手,用力握著。我陪他坐了很久,默默端詳著他臉龐上的歲月刻痕。他的頭發已花白,額前一綹白發特別耀眼,胡茬中也微見白須。眼下有了眼袋,嘴角微微下垂,這是老人的特征。歲月無情啊。

一個鍾頭過去了,我輕輕從丈夫掌中抽出左手,丈夫知覺了,又把它握住。他仍閉著眼,喃喃地說:

“追求至善,得到的卻是黑色的死亡!”

我聽不懂他的話意,什麽是“至善”,什麽是“黑色的死亡”?不過,我能猜出他在工作上遇到了大的挫折。看來他所說的“重大突破”是假的,他又失敗了。不過,從另一角度看,我也多少安心一點——至少他今晚的失態不是為了亓玉。

他還在喃喃自語,說什麽“黑鑽石……黑鑽石”。電話鈴響了。我從丈夫手掌中抽出手,拿起聽筒。女兒的麵龐出現在屏幕上:

“你好媽媽!我還怕你睡了呢。”

“你好,小真。”

“媽,再過8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要提前向你祝賀生日,我怕到生日那天我萬一忘了。”

我揶揄她:“媽媽忘過你的生日嗎?不過即使這樣,我也很滿意了。”

“爸爸呢,我聽他說要送你一件最難得的生日禮物,是什麽呀?”

我不想多說:“不知道,你爸爸暫時對我保密。他今天喝醉了。”

女兒敏銳地發現了我的情緒低落:“媽,你是不是高興了?爸爸為什麽喝醉了?”

“我沒有不高興啊。”我溫和地笑道,“你爸爸在實驗中遇上了大的挫折,至於究竟是什麽,他沒有細說。”

我的解釋沒能使女兒滿意,她掛上電話時還顯得憂心忡忡。女兒已經大了,知道了她爸爸那種奇特的癖好,所以對父母的感情世界總是揣著一份小心。不過,我們母女倆從沒把話說破。

第二天早上,丈夫精神奕奕,一如往常,昨天的宿醉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我把煎蛋和豆沙包子端到他麵前,問他昨天怎麽啦?什麽是“黑色的死亡”?你昨天還說什麽“黑鑽石”,是不是你們趕造的生日禮物變成了“黑鑽石”?

“我不在乎黑鑽還是白鑽,”我笑著說,“隻要是你送的禮物我都喜歡。再說,聽說黑鑽琢磨好了,比白鑽更珍貴。不過黑鑽石的紋路比較亂,一般很難琢磨,是不是?”

丈夫搖搖頭:“不,不是黑鑽石。一言難盡,你今天隨我一塊去看看吧。”

“我去實驗中心?”

“對,你去看看,你應該去看看,看看就明白了。”

超高壓試驗中心非常現代化,主廳中有一個高大巍峨的“爐子”,微型核爆炸在其心部進行。丈夫說過,這兒能模擬宇宙大爆炸幾個滴答之後的極端高溫和高壓,所以爐內爐外可以說有150億年的時差。

亓玉走過來,向我微笑點頭。她和丈夫低聲說了句什麽,又向我微笑示意後,飄然離去。雖然穿著不太合體的工作服,她仍顯示著迷人的曲線。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消失在走廊裏。丈夫領我走近一個高大的保險櫃,打開櫃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水晶盤子。盤中,紫色的天鵝絨墊上放著一枚鴨蛋大的鑽石。鑽石呈四方體形,晶瑩澄澈,在日光下變換著炫目的豔彩。我驚喜地說:

“你終於成功了!”

丈夫笑笑,簡單地說:“你把它拿起來。”

我慢慢地握住這塊天下至寶,第一個感覺是它的堅硬、光滑和冰涼。我把它掂起來,立即感到它的沉重。這麽一塊鴨蛋大的東西足有1公斤重!它的密度恐怕要超過金、鉑、鉛這些重金屬。我疑惑地想,據我所知,鑽石的比重並不大呀。

丈夫遞過一隻放大鏡,示意我觀察內部結構。鑽石是絕對透明的,沒有一點雜質和裂紋,僅僅其心部有一個小小的氣泡或空穴,很小,要睜大眼睛才能看到。放大鏡下看見氣泡的內球麵是不規則的,仿佛是一隻鑽心蟲隨意啃咬留下的痕跡。

碩大的鑽石放在盤子裏,丈夫看著它,目光是難言的複雜。亓玉進來,為我們端來兩杯咖啡。她微笑著,青春的氣息撲麵而來,不過我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一直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這不是鑽石,”丈夫突如其來地說,“你看到的這顆‘鑽石’隻是一枚立方氧化鋯的贗品,它的色散性和折光率都與鑽石相近,硬度也很高,能達到8.5。琢磨好的立方氧化鋯也能閃爍美麗的光芒,所以即使寶石鑒賞家也難免上當。不過它的比重稍重,行家可用一種克來利西重液來鑒別它。當然我用不著鑒別。這塊假鑽石就是我本人製造的。它隻是一個特製的囚籠,我答應送你的那枚4000克拉的鑽石——其實在它的心部。”

在它的心部?我又看了看這塊假鑽石,它通體透明,看不見什麽接合的痕跡,除了心部那個幾乎不可辨的小空穴。丈夫輕歎道:

“真的在裏麵,但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為了製造超過庫裏南的鑽石,為了超過上帝的工作,我們實驗中心做了最大的努力。我說過,這兒能達到宇宙大爆炸幾個滴答後的高溫高壓,而且我們還在一個‘滴答’一個‘滴答’地向大爆炸逼近。但試製工作一再失敗,最多隻能製造500克拉以下的鑽石。我們繼續努力,繼續提高試驗的壓力和溫度。事後分析,這項技術的改善過程中一定有一個臨界點,當超過這一臨界點時,鑽石忽然消失了!用來製造鑽石的4000克拉石墨母材徹底消失了!我們仔細分析了現場的氣體——因為首先懷疑石墨母材是氣化了,結果,沒有發現二氧化碳、一氧化碳或任何含碳化合物的蹤跡。我們對現場物質作了最詳盡的光譜分析,也沒有發現碳元素的光譜。它到什麽地方去了?4000克拉,即0.8公斤的石墨母材為什麽憑空消失了?我、亓玉和所有試驗人員真是絞盡了腦汁。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當對容器稱重時,其重量中仍包含著這4000克拉的重量,也就是說,物質消失了,光譜中也沒有發現碳元素的存在,而重量卻沒消失。你說這會是什麽原因呢?”

他看著我,我皺著眉頭苦苦思索,最後歉然地搖搖頭。丈夫加重語氣說:

“我們終於找到了這個原因——黑洞。極端的壓力使它變成了一個微型黑洞。”

黑洞?我的思維趕不上丈夫的敘述,一枚璀璨晶瑩的鑽石變成了黑洞?丈夫說:

“一個微型黑洞,它的尺度比原子核還小,我們當然找不到它,因為即使掃描隧道顯微鏡對它也無能為力。你看這張照片,它是經過特殊處理才拍出來的,采用了超強的光源來照明。”

他遞過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個明亮的細細的光圈。光圈內是絕對的黑暗,是那種讓你心驚膽戰的黑暗,我的目光落在黑洞中就無法收回了。丈夫說:

“如果按英國物理學家霍金的理論,微型黑洞將在10-10秒以內蒸發,但顯然我們製造的是一個長壽命的微型黑洞,看來它會安安穩穩地活到宇宙末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算成功了,因為這個黑洞的確是用4000克拉的碳原子壓縮而成,它應該算是鑽石。但實際上我們失敗了,因為‘黑洞無毛’,當物質被壓縮成黑洞時,所有毛發(信息)都被剃去,隻留下質量、電荷和角動量三種信息。所以,無論你采用什麽樣的母材,是碳、鋁、金、汞、氫、氧、硫、鎳……所獲得的最終產物是完全一樣的。真如,我答應送你的生日禮物無法兌現了。”

我這會兒沒有心思理會什麽禮物,我入迷地盯著那枚假鑽——不是看假鑽,而是看它心部微小的氣泡,一個質量4000克拉的微型黑洞就藏在裏麵,這個事實簡直無法讓人相信。黑洞——這似乎是宇宙起源或滅亡時才存在的東西,是遙遠的天文距離之外存在的東西。它和我們隔著遙遠的時間或空間,怎麽會不聲不響闖進我的生活呢?

“微型黑洞?”

“對。”

“長壽命的微型黑洞?”

“對。”

“黑洞不是吞噬一切的死亡之洞嗎?”

“對,你已經看見了假鑽石心部的空穴,那就是黑洞吞噬留下的痕跡。不過,它的尺度實在太小了,所以它的吞噬速度極慢。我們作了推算,大概說來,它想蛀透這個不太厚的卵殼就需要100~500年時間。”

“蛀透之後呢?”

“它會貪婪地吞噬周圍的任何東西,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把地球吞進去。”

我看著丈夫,丈夫也直視著我。我看出他不是開玩笑。“那你該怎麽辦?”

“毫無辦法。這可不比核彈、毒氣等常規意義上的害人之物,可以把它們深埋在礦井裏,或用玻璃材料密封起來便能萬事大吉。對於黑洞來說,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再堅固的牢籠也關不住它。它會毫無阻擋地吞噬一切,蛀透地球,落到地心。那裏高熱的地核也殺不死它,它會繼續吞噬地核心部,直到把地球變成一個黑洞。”他又說:“也許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盡早把它送上飛船,送到遠離地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