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這把雙刃劍常常割裂科學家的人格。當他們窮其心智,終於撬開科技魔盒時,並不能完全確定盒中飛出的是希望,而不是明天的災難。

五月的一天,一代科學大師、原“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國家工程”指揮長、72歲的錢石佛先生,在妻子蔡玉茹和兒子錢小石陪同下,來到北京市公安局正式報了案,他告發的犯罪嫌疑人是現任指揮長魯鬱。

魯鬱今年48歲,是錢先生的學生,也是錢先生十年前著力推薦的接班人。

從烏魯木齊坐直升機出發,在空中俯瞰塔克-克拉大沙漠,你能真正地體會到現代科技的威力——惡之力。現代科技激發了溫室效應,在中亞一帶形成了更為幹燥的局部氣候,短短兩百年間就使新疆的沙漠急劇擴大,使塔克拉瑪幹沙漠和克拉瑪依沙漠連成一片,並取代撒哈拉成了世界沙漠之王。類似沙漠的形成,通常是大自然幾百萬年的工作量,而現在呢,即使把溫室效應的孕育期也算上,滿打滿算不超過五百年時間。

從舷窗裏放眼望去,視野中盡是綿亙無盡的沙丘,一派單調的土黃色。偶然可見一片枯死的胡楊林或一片殘敗的綠洲。沙漠的南部,即原屬於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區域,沙丘更為高大,方圓幾百公裏不見一絲綠色。這兒原有一條縱貫沙漠南北的公路,是20世紀末為開發塔中油田而建。公路兩旁曾經有精心護理的防沙林,用水管滴灌,綠意盎然,在死氣沉沉的土黃色上圍了兩條漂亮的綠腰帶。但自從油田枯竭及沙漠擴大後,這條公路和防沙林帶再沒有人去維護。公路早被流沙吞噬,防沙林全都枯死,又被流沙半掩,隻露下枯幹的樹尖。

直升機到了沙漠腹地。現代科技在這兒展示著另一種威力。前邊沙丘的顏色截然不同,呈明亮的藍黑色。藍黑色區域有數千平方公裏,總體上呈相當規則的圓形,邊緣線非常整齊。直升機低飛時可以看出,這兒的沙丘並非通常的半月形(流動沙丘在風力作用下總是呈半月形),而是呈珊瑚礁那樣複雜的結構,多是一些不規則的同心圓累積而成,高低參差,棱角分明,顯然不再具有流動性。兩位警官靠在打開的艙門上,聚精會神地往下看,朱警官問錢小石:

“呶,這就是‘沙漠蚯蚓’的功勞?”

“嗯,它們是我爸爸和魯鬱大哥一生的心血。不過,我爸爸曆來強烈反對使用‘沙漠蚯蚓’這個名字,他說,這個名字把‘生命’和‘機器’弄混淆了。它們絕不是類似蚯蚓的生物,而是一種能自我複製的納米機器。納米機器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和生物已經很難嚴格區分,但絕對不能混為一談。是否需要我講一下納米技術的發展?”

朱警官在公安大學上學時,自修有物理學學位,不過他仍笑著說:“請講。”

早在1959年,著名科學家理查德?費因曼發表了一個題為“在底部還有很大空間”的演講,指出,人類對物質世界的製造工藝從來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組裝的方式來製造,那麽,為什麽不能從單個分子、原子“自下而上”進行組裝?甚至可以設計出某種特殊的原子團,賦予它們類似DNA的功能,在有外來能量流的條件下,“自我建造”具有特定功能的身體,就像蚊子卵能自我建造一個微型航空器,蠶卵能自我建造一個吐絲機那樣,而且能無限複製。

科學史上普遍認為,這次演講象征著納米技術的肇始。

又240年後,納米技術獲得真正的突破。一位年輕的天才,錢石佛,設計成功了一種矽基原子團,它可以吸收自然界的光能來作為自身的動力,吞食沙粒,在體內轉化成單晶矽,並能形成某種善於捕捉光子的量子阱,在體表形成藍黑色的可以減少反射的氮化矽薄膜。這些結構共同組成了高效的光電轉換係統,效率可達45%以上。當然最關鍵的是:這種原子團具有自我複製功能,當身體長大到一定程度,就像絛蟲那樣分成幾節,變成獨立的個體(蚯蚓在特殊情況下也能這樣繁殖)。它們的身體殘骸則像珊瑚礁那樣堆積,造成沙漠形態的大轉換。轉換後的“固態沙漠”仍然不適合綠色植物的生長,仍是絕對的生命禁區。但不要緊,這些藍黑色殘骸保存著它“活著”時吸收的全部光能,是高能態物質,可以收集起來,很方便地轉化為電能。這樣,改造後的沙漠就成了人類最大的能源基地,而且是幹淨的可再生能源。

用“蚯蚓”來做它的綽號並不合適,它的身體很小,一個隻有1毫米長。但由於它強大的自然複製功能——不要忘了,它在自然界沒有天敵,沒有疾病!——它在短短30年內就覆蓋並改造了7000平方公裏的沙漠,按地球表麵平均年光照總量5900MJ/m2計算,相當於6億千瓦的巨型電廠!正因為如此,它們才得了“沙漠蚯蚓”這個褒稱。蚯蚓也是改造大自然的功臣,遠在人類開始耕耘土地之前,蚯蚓就默默地耕耘著地球的土壤,它們對環境的良性作用,沒有哪種生物能比得上——除了人類,但人類的作用是善惡參半的。

兩位警官興致盎然地說,他們對“沙漠蚯蚓”早聞其名,但一直沒機會目睹。等到達基地後,請錢先生盡快讓他倆見見實物,正所謂“先睹為快”!錢小石笑著說:這沒問題,太容易了。

前邊就是基地。指揮部和研究所建在高大的沙丘之下,所以地麵上除了有一塊不大的停機坪外,和其他沙麵沒有什麽區別。直升機停下,他們跳下來,踩在藍黑色的沙沙作響的沙麵上。錢小石彎腰順手抓起一把沙子,舉到兩位警官眼前說:

“呶,這就是‘沙漠蚯蚓’。”他看到兩位警官懷疑的目光,笑著肯定,“對,這可不是沙子,也不是它們的殘骸,這就是它們。”

朱警官接過來,它們硬邦邦沉甸甸的,由於強烈的光照而觸手灼熱。顏色是藍黑色,形狀呈規則的長圓形,兩頭渾圓,與沙粒顯然不同。單獨個體的個頭非常小,肉眼很難辨清它們的細部構造,比如看不清用來吞吃沙粒的口器,也感覺不到它們在“動”。女警官小李懷疑地問:

“這就是‘沙漠蚯蚓’?活的?”

錢小石笑著說:“對,要是按老百姓的說法,它是‘活’的。按我爸爸的說法是:這些微型機器目前都處於正常運轉狀態。”

李警官相當失望:“鼎鼎大名的‘沙漠蚯蚓’,原來就這麽個尊容啊。難怪錢老不同意稱它為生命,它的確算不上。依我看連機器也算不上,隻能算是普通沙粒。”

地下建築的大門打開了。一位女秘書迎過來,笑容可掬地說:歡迎歡迎!魯總在辦公室等你們。錢小石搖搖頭,歎息道:

“讓我爸這麽一鬧騰,我真沒臉去見魯鬱大哥和大嫂。唉,躲不過的,硬著頭皮上吧。”

7天前錢老報案時,就是這兩個警官接待。錢老身體很硬朗,鶴發童顏,腰板挺得筆直,步伐堅實有力。這副身板兒是長年野外工作練出來的。說話也很流暢,沒有老年人慣有的囉唆或打頓,口齒清晰,極富邏輯性。他沉痛地說:當年正是他推薦魯鬱繼任這個國家工程的指揮長,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說是犯罪也不為過——可是,當年的魯鬱確實是一個好苗子!忘我工作、專業精湛,為人厚道。誰能想到,這十年來,即自己退休這十年來,魯鬱完全變了!不是一般的蛻變,而是變成一個陰險的陰謀家,一個惡毒的破壞分子,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徹底毀滅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工程!當年,在他(錢石佛)任指揮長時,工程進展神速,經那些納米機器“活化”過的沙漠區域飛速擴展。按那個速度,今天應該已經覆蓋整個塔克-克拉大沙漠了。但這些年沙漠的活化已經大大放慢,甚至已經活化過的區域也染上了致命的“瘟疫”(隻是借用生物學名詞)。這種局麵是魯鬱有意造成的。

麵對這樣嚴重的指控,朱警官非常嚴肅地聽著,小李警官認真做著筆錄。兩位陪同的家屬同樣表情嚴肅,不時點著頭。不過,朱警官也在偷偷端詳著老人的頭部,看能不能找出手術的痕跡。昨天錢夫人已經提前來過,告訴他們,錢老11年前,即臨近退休時,患過腦瘤,做過開顱手術。手術後他的頭蓋骨並非原璧,其中嵌有人造材料,不過蒙在原來的頭皮之下。朱警官最終沒有看出什麽破綻,不由佩服醫生的巧奪天工。

錢夫人昨天提前來警局,是來為警方打預防針——不要把她丈夫明天的報案當回事。她說,丈夫自從做了開顱手術後,完全變了一個人,多疑、專橫、偏執。現在他每天忙得很哪,兢兢業業,日夜焦勞,四處搜集魯鬱的“罪狀”,這已經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說她和兒子開始盡力勸過老頭子,但絲毫不起作用,甚至起了反作用。現在他們隻能順著老頭的想法來,比如,明天兩人將一本正經地陪同他來報案。否則,如果連他倆也被老頭視做異己,這就太可憐了——對老頭兒來說太可憐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她難過地說:

“魯鬱那孩子,先是老頭的學生,後來是助手,幾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長大的,我對他完全了解。絕對是個好人,心地厚道,道德高尚,把我倆當爹娘對待。真沒想到,老頭現在非要跟他過不去,把他定性為陰謀家和罪犯!警官你們說說,罪犯搞破壞都得有作案動機吧,那魯鬱作為工程指揮長,為啥要破壞他自己畢生的心血?受敵國指使?沒道理嘛。老頭這樣胡鬧,真讓我和兒子恨得牙癢。但沒辦法啊,他是個病人。你們可別看他外表正常,走路咚咚響,其實是個重病人。俺們隻能哄著他,哄到他多咱閉眼為止。”她輕歎一聲,“就怕我先閉眼,那時老頭兒就更可憐啦。”

“你說塔克-克拉工程現在進展不順利,出現了大片‘瘟疫’?”

“沒錯,是這樣,但這絕不是魯鬱有意造成的,甚至——不是魯鬱造成的。警官,你懂我的意思嗎?也許……”她斟酌著把這句話說完,“這才是老頭的病根,但他是無意的,是以‘高尚’的動機來做這件醜惡的事。”

這段話比較晦澀,繞來繞去的,不像錢夫人快人快語的風格。做筆錄的小李警官沒聽明白,抬頭看了頭頭一眼。但朱警官馬上明白了,因為錢夫人的眼睛說出了比話語更多的東西。她實際是說:也許,今天工程的病根是在丈夫當政時就種下的,到現在才發展成氣候。丈夫在潛意識中想為自己開脫,因而把現任指揮長當成了替罪羊。當然,由於老人大腦有病,這種想法並不明確,而是埋在很深的潛意識之下,就像遷徙興奮期的大雁或大馬哈魚會不由自主向著某個目的前進,但其實它們並沒有清晰的意願。

蔡玉茹看到朱警官在沉吟,知道自己對丈夫的“指控”同樣過於離奇,不容易被外人接受。她狠狠心說:

“有件事我原不想讓外人知道,但我想不該對警方隱瞞。你們可知道,老頭子的病情發展到什麽程度嗎?這幾年他經常在深夜夢遊,一個人反鎖到書房裏,不知道鼓搗什麽東西。夢遊能持續兩三個小時,但白天問起他,他對夜裏的活動一概不知。”她解釋說,“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裝的。因為有一天,白天,他非常惱火地質問我們,誰把他的個人筆記本電腦加了開機密碼。我倆都說不知道,兒子幫他鼓搗一會兒,沒打開,說明天找個電腦專家來破解。但到晚上,他在夢遊中又反鎖了書房門,我隔著窗戶發現一件怪事:老頭子打開電腦,非常順溜地輸進去密碼,像往常那樣在電腦前鼓搗起來,做得熟門熟路!我這才知道,那個密碼肯定是他在夢遊中自己設置的。”

“你是說,他隻有在夜裏,夢遊狀態下,才能回憶起密碼,而白天就忘了?”

“對。匪夷所思吧?但我和兒子觀察了很久,確實如此。醫生說,老頭子是非常嚴重的分裂人格症。白天,第一人格牢牢壓製著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努力要突破壓製,就在夜裏表現為夢遊。”

對丈夫做出如此尖銳的剖析,確實非常艱難,但她為了替魯鬱負責,不得不“家醜外揚”。朱警官欽佩這位大義的婦女,連連點頭:

“阿姨,我懂你的意思。謝謝你,謝謝你的社會責任心。”

“朱警官,還有一點情況,我想應該讓警方知情:關於老頭要報案的事。我已經提前告知小魯了,讓他有點心理準備。唉,打電話給小魯兩口子說這些話時,我真臉紅啊。小魯兩口兒倒是盡心盡意地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