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江誌麗走進教授的住室,他正站在窗口沉思,側麵射來的燈光使他的麵龐顯得像一副石刻。江誌麗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們眼睜睜看著其他人跨上新時代的科學之車,這輛車正與他們擦肩而過,卻苦於無法追趕。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很折磨人的。誌麗輕聲喚道:“教授……”

教授回過頭來,表情明朗,笑道:“我正要喚你來。我想,這幾個人恐怕暫時激發不出傳輸能力了。不過不要緊,有了你們5個人的成功例證,這個項目可以說已有了肯定的結論。以後的研究我想這樣安排:你和好子、黎元德留在此地,盡力把已經獲得的能力鞏固和深化,這是十分難得的機遇,不能因為環境變化等偶然因素影響它的準確性。我帶上山提和其他人回到沃森研究中心,我想挑一些4~5歲的小孩來做激發試驗,也要用沃森中心的現代化儀器對這種‘超能力’做出分析。你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我聽從你的安排。”

教授略為猶豫一會兒,說:“在沃森中心那邊的研究得出明確結論之前,希望你對此事嚴格保密,事體重大,我們要格外謹慎,不可草率宣布。”

“好的,我聽你的。”

教授攬住她的肩膀:“謝謝你的工作,不論何時公布,你都作為第一發現人。”江誌麗抬起頭想要推辭,教授一揮手,不容置疑地說,“不必說了,這是你應得的榮譽。”

江誌麗看著這個既是長者又是情人的男人,心頭湧過一股熱流。她抬起頭說:“教授,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激發出傳輸能力的5個人正巧都是蒙古人種。”她不平地說,“難道上帝的自然法則也有種族主義的?”

教授放聲大笑:“絕無可能,絕無可能。”他開玩笑地說,“如果嚴格按種族劃分,那麽無論耶穌、穆罕默德還是釋迦牟尼都是高加索人種。他們難道會偏袒異族人麽?”

江誌麗也笑起來,同教授吻別,回到自己住室。

教授帶上小山提走了。生性內向的山提不願離開父親,但“凱倫姑姑”終於說服了他,並答應“凱倫姑姑一星期後就回紐約陪你”,山提戀戀不舍地同她吻別。

之後江誌麗他們夜以繼日地投入工作。他們已不再要求馬高先生參加,因為他的文化素質已不能理解一些微妙之處。三名研究者幾乎已達到心意相通的地步。有時他們會做一個接力遊戲:江誌麗先在腦中形成一個圖像,比如沙灘風光,發送出去;鬆本好子加上一輪圓月後送給黎元德,黎元德加上一朵浮雲或雁陣再返回給江誌麗。幾次循環後他們的腦中都有了這幅複雜的圖像,於是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們仍然隻能傳遞圖像而不能傳送抽象的概念。不過在這上邊也取得了一些進展,除了用傳送文字的辦法來傳輸思維外,還形成了一些約定俗成的符號,比如,頭腦中畫出一個感歎號表示讚成,問號表示反對,橫置的下括弧表示高興,上括弧表示生氣……這些符號日漸豐富,以至於他們能開一場簡單的討論會了。

晚上,高強度的腦力活動使三人都筋疲力盡,但他們仍不願結束。黎元德說:“等到這種能力在全人類普及,你們想,那時人類會有什麽感想?”

“什麽感想?”

“他們一定非常可憐過去那些隻會用語言傳遞思維的人類,就像我們可憐那些隻會哼哼的豬崽。”

幾個人都笑了。江誌麗欣慰地說:“對,這個發現肯定能改變世界。下一個時代將從我們的發現開始。”

回到住室,江誌麗草草浴罷,躺在那張簡陋的**。她想這幾天過於勞累,沒有同教授聯係,估計那兒仍未取得進展,否則教授會打來電話的。她朦朧夢見自己已來到了未來,幾個人在合力思考一個數學難題,就像舊人類在合力抬一根木頭。碰到一個更難的題目,那就再喚來幾十個人。這種“無損耗”的智力合作真是奇妙無比,她作為其中的一員,覺得十分愉快和興奮。忽然她看見自己正處在一個鐵籠中,金屬板條中有紫色的電弧在飛舞、爆裂,像一群狂暴的蛇,炫目的光芒使她難以睜開眼睛。這一圈光網囚禁著她,包圍著她,抬著她逐漸飄離暗淡的背景。這一切都是那樣真切,她在夢中也大聲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夢境!

忽然一陣猛烈的抖動!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間消失得幹幹淨淨,歸於絕對的黑暗和死寂。像是有人在她的腦顱內猛擊一錘,她猛然翻身坐起,冷汗涔涔。夢中帶出的寒意仍緊緊箍住她,使她難以喘氣。

雖然沒有任何邏輯證據,但她分明感到了這一片死寂意味著什麽:

死亡。

但究竟是誰的死亡?是死亡的預兆還是死亡的回聲?夜闌人靜,滿屋浸泡著死亡的不祥。她呆呆地坐在**,直到淩晨才入睡。

第二天,他們仍然興致勃勃地躍入那片透明的思維之海,盡情享受開放式思維的樂趣。天朗氣清,讓人覺得昨晚的恐懼是何等可笑。工作之餘,江誌麗笑著談了昨晚的噩夢。鬆本好子笑著說:

“你為什麽不把這個夢境發送給黎元德和我?”

黎元德說:“我可不歡迎這樣的內容。”他的思維很敏銳,立即就這個問題作了延伸,“對了,我想在將來的社會中一定有嚴格的法律來禁止‘思維竊聽’和‘思維擅入’,就像現在禁止對公民進行電話竊聽一樣。”

忽然江誌麗看到立在門邊的馬高,他顯然聽到屋內的談話,麵色蒼白。江誌麗奇怪地問:“馬高先生,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馬高低聲說:“凱倫小姐,昨晚我和你有同樣的夢境。”

這句話使得那種死亡的寒意又漸次升起。江誌麗愣了很久,忽然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把夢境發送給你了,要不就是你害了我。我們正在談這一點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具有思維傳送能力的人恐怕不得不應付這些騷擾了!”

幾個人都笑起來。

上午9點,江誌麗正在努力接收鬆本好子發送的一首唐詩,電話鈴響了。江誌麗拿起聽筒高興地說:“是教授?我們一直在盼著你的電話,我知道隻要你打來電話,就表明有了進展。我沒猜錯吧。”

教授的洋洋喜氣甚至從電話裏都觸摸到了:“對,已有了很大進展,我們正在路上,20分鍾後就到達你們那兒,見麵再談吧。”

江誌麗放下電話興奮地宣布:“教授馬上就要到了,他說有重大的進展!”

20分鍾後,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少頃,教授風風火火闖進屋內,三個人立即迎過去:“教授,有什麽好消息?”

教授脫下風衣,欣喜地說:“那兒的試驗已得出明確的結果。被測試的20名小孩有50%被激發出這種能力。我們幾個人都成功了,伊斯曼、斯捷潘諾夫、吉貝爾……我仍然是最糟糕的一位學生,但也基本掌握了。你看。”

他隨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牌,仔細洗了幾次,然後把牌的背麵對著自己,隨意抽出一張問:“這是什麽牌?”

江誌麗不解地說:“是方塊K。”

索雷爾笑了:“不,不要用語言告訴我,你用腦波發送。”他又隨意抽出一張,“發送這一張,好,我收到了,是草花3,對吧。再來一張,是草花J,對嗎?哈哈!”

他大笑著把誌麗擁入懷中,告訴三人:“已經決定明天在沃森研究中心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這一個曆史性的發現。我特意前來迎接馬高先生,你們當然也要返回。“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馬高時,那個印第安人顯得十分猶豫:“不,這幾天我不想去。“

索雷爾不解地問:“為什麽?你是這個重大科學發現的功臣,明天你會成為《華盛頓科學箴言報》或《紐約時報》的頭版人物。你怎麽能不去呢?”

黑瘦的黎元德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噩夢,一定是因此不願出門。”他講了昨晚兩人的相同夢境,教授的目光中掠過一波陰暗,旋即笑道:

“忘了那個不祥的夢境吧。馬高先生,你一定要去,否則記者們會殺了我。你們稍準備一下,立即出發,到菲尼克斯換乘飛機,機票已經預訂了。”

馬高仍在猶豫,誌麗過去挽著他的胳臂笑道:“馬高先生,不必猶豫了,小山提還在那兒等著你呢。”

提到兒子,馬高不再拒絕,他默認了。教授催他們快做準備,不要誤了下午的飛機。江誌麗問:“教授,就你一個人來嗎?”

“不,伊斯曼也來了。他正在檢查那輛大道吉呢,點火係統略有點毛病。”

15分鍾後,一行五人帶上簡單的盥洗用具下樓,兩位興奮的女士跑在前邊。伊斯曼正靠在道吉的車門上,看見她們下來,微微一笑,打開車門,但他的笑容中分明有些勉強,江誌麗關心地問:“伊斯曼,不舒服嗎?”

教授看了伊斯曼一眼,解釋道:“他太累了,為了趕時間,從菲尼克斯到這兒的300英裏路,隻走了兩個多小時。”

鬆本好子笑嘻嘻地說:“伊斯曼,聽教授說你的傳輸能力比他強,願意和我比一比嗎?現在我要向你發送一個複雜圖形……”

伊斯曼慌張地看看教授,教授皺著眉頭說:“好了,不要玩鬧了,他今天太累。喂,這樣安排,我和伊斯曼坐馬高先生的小豐田,我開車,讓伊斯曼休息一下。你們四人坐大道吉,由馬高先生開。”

他們按教授的安排上車。馬高坐到駕駛位,黎元德打開道吉的車門,請女士上車。好子上車後伸出頭喊:“凱倫,快上車呀。”

江誌麗顯然猶豫著,片刻後她說:“我坐豐田吧,我有些事想問教授。”她沒等教授同意,自己拉開車門上車。好子目光中掠過一絲鄙夷,這個中國女人為什麽不聽教授的安排?她想顯示自己與教授的特殊關係嗎?那未免太卑瑣了。索雷爾顯然有些不快,但沒再說什麽。伊斯曼仍坐在司機位,誌麗問:

“伊斯曼,不是說讓你休息嗎?我來開車吧。”

伊斯曼沒有回頭,說了一句:“不,還是我來開。”

豐田追著道吉穿過印第安人保留區,經過那根用作路標的圖騰柱,上了公路。江誌麗問教授:“小山提還好吧,他嫌孤單嗎?”

教授搖搖頭說:“他很好。”之後就保持沉默,顯然他不願談這個話題。很長時間之後索雷爾才說:“凱倫,你剛才說要問什麽事?”

誌麗軟弱地說:“下車再說吧,今天怎麽搞的,我有點暈車。”

她偎在教授身邊,教授輕輕攬住她,也不再說話。

汽車開得很快,巨大肥厚的薩瓜羅仙人掌孤獨地立在荒漠中,一種叫仙人掌鷦鷯的漂亮小鳥在仙人掌上飛翔。沙漠景色很快被甩到身後,前邊是山區,公路在山中蜿蜒隱現,汽車爬升越來越高,很快那些沙漠成了腳下的盆景,科羅拉多河在深深的峽穀中奔騰。伊斯曼一言不發,緊緊盯著前邊的道吉,把方向盤左打右拐,就像是驚險電影中的追車鏡頭。索雷爾感到江誌麗身上有輕微的戰栗,低頭問:

“你怎麽樣?”

江誌麗勉強一笑:“沒什麽,山路太險了。”

道吉又拐過一個陡彎,這一段路沒有其他車輛,伊斯曼回頭看看教授,目光極度緊張,教授點點頭,向他要過移動電話:“我讓道吉等一會兒。”他對江誌麗解釋說。

他按了幾個數字,忽然一聲巨響,前邊的道吉冒出一團火光,失控的汽車撞過護欄,一頭栽向深淵,就像是電影中拉得很長的慢鏡頭,從車內依稀傳出好子淒慘的尖叫。幾分鍾後又是一聲巨響,接著便歸於沉寂。

在那一聲巨響之後,江誌麗尖叫一聲,抱緊腦袋,就像是千把鋼針同時紮進她的大腦溝回,疼痛使她幾乎休克。她知道這是三名死者在臨死一刻的思維發射,是最逼真的死亡恐怖。伊斯曼的後背也掠過一波戰栗。豐田迅速刹車,停在路邊。車還未停穩,江誌麗就推開車門跳下來,她在汽車的衝力下踉蹌幾步,跑到路邊向下看。汽車的殘骸在深穀裏燃燒,因為距離太遠,隻是一團小小的火光。江誌麗轉過身盯著教授,絕望而憤怒,山風拂亂她的長發。她聲音沙啞地問:

“是你殺了他們?”

伊斯曼手裏拎著一支0.38口徑羅姆特種左輪手槍,教授看著她,目光中有憐憫也有驚訝。江誌麗又問:“你們已經殺了小山提?我和馬高先生的噩夢是真的?”

教授蒼涼地說:“凱倫,我十分抱歉,我們不得不這樣做……”

江誌麗打斷了他的話,憤恨地問:“你們這樣做,是為了那個‘種族主義’的自然法則?”

索雷爾和伊斯曼互相望了一眼,他們沒有料到江誌麗這麽快就猜到真相。不過,這對事情的結局沒有什麽影響。教授心頭作痛,他痛苦地說:“江,我真的十分抱歉,我並不願意有這樣的結局。”

江誌麗悲哀地攏攏頭發,說:“你們準備把我怎樣處理,也扔到這深穀裏嗎?為什麽還不動手,伊斯曼,開槍呀!”

伊斯曼幾乎不敢正視她的眼睛,但在教授的目光催逼下,慢慢扳開羅姆手槍的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