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他介紹喚醒自己的方法。他的蘇醒必須按照嚴格的程序,稍有違犯,就會造成不可逆的死亡。圖拉拉這才知道,神聖的沙巫種族其實是一種極為脆弱的生命。他們須臾離不開空氣,否則會憋死。他們還會熱死、凍死、淹死、餓死、渴死、病死、毒死……可是,就是這麽脆弱的生命,竟然延續數十億年,並且創造出如此先進的科技!圖拉拉感慨著,認真地讀下去。他真想馬上喚醒這位10億歲的老人,對索拉人來說,他可以被稱作神靈了。

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知道是能量盒快耗盡了。他爬過去找自己的背囊,那裏應該有四個能量盒。但是背囊是空的!圖拉拉的感情場一陣戰栗,恐慌向他襲來。麵前這個背囊是奇卡卡的,肯定是奇卡卡把自己的背囊帶走了。他當然不是有意害自己,隻是,在剛才的宗教狂熱中,奇卡卡失去了應有的謹慎。

該怎麽辦?大廳中有燈光,但光量太弱,缺少紫外光以上的高能波段,無法維持他的生命。看來,他要在沙巫的聖府裏橫死了。

聖書中有嚴厲的聖誡:索拉人在死亡前必須找到死亡配偶,用最後的能量進行爆滅,生育出兩個以上新的個體。不進行爆滅的,尤其是死後又複蘇的,將為萬人唾棄。其實,早在聖書之前,原始索拉人就建立了這條倫理準則。這當然是對的,索拉人的軀體不能自然降解,如果都不進行爆滅,那索拉星上就沒有後來者的立足之地了。

橫死的索拉人很容易複生(隻需讓他接受光照),但圖拉拉從沒想過自己會幹這種醜事。不過,今天他不能死!他還有重要的事去辦,還要按沙巫的交代去喚醒沙巫,為索拉人贏得“大的恩寵”,他怎麽能在這時死去呢。頭腦中的暈眩越來越重,已經不能進行有效的思考了,他必須趕緊想出辦法。

他在衰弱腦力許可的範圍內,為自己找到一個辦法。他拖著身軀,艱難地爬到廳內最亮的燈光之下。低能光不能維持他的生存,但大概能維持一種半生半死的狀態。他無力地倒下去,但他用頑強的毅力保持著意識不致沉落。閃孔裏喃喃地念誦著:

“我不能死,我還有未了之事。”

2046年6月1日,在我接受沙午姑姑遺產的第14年,“姑媽號”飛船飛臨水星上空,向下噴著火焰,緩緩地落在水星的地麵上。

巨大的太陽斜掛天邊,向水星傾倒著強烈的光熱。這兒能清楚地看到日冕,它們向外延伸至數倍於太陽的外徑。在太陽兩極處的日冕呈羽狀,赤道處呈條狀,顏色淡雅,白中透藍,舞姿輕盈,美麗驚人。水星的天空沒有大氣,沒有散射光,沒有風和雲,沒有灰塵,顯得透明澄澈。極目之中,到處是暗綠色的岩石,扇狀懸崖延伸數百公裏,就像風幹杏子上的褶皺。懸崖上散布著一片片金屬液湖泊,在陽光下反射著強烈的光芒。回頭看,天邊掛著的地球清晰可見,它藍得晶瑩,美麗如一個童話。

這個荒蕪而美麗的星球將是金屬變形蟲們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

我捧著沙姑姑的遺像,第一個踏上水星的土地。遺像是用白金蝕刻的,它將留在水星上,陪伴她創造的生命,直到千秋萬代。艙內起重機緩緩放著繩索,把洪先生的水星車放在地麵上。強烈的陽光射到暗黑色的光能板上,很快為水星車充足能量。洪先生掌著方向盤,把車輛停靠在飛船側麵。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臉色仍如往常一樣冷漠,但我能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洪其炎是飛船上的秘密乘客,起飛前他已經“因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而去世,享年64歲”。我們發了訃告,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社會各界都一致表示哀悼。雖然他是個怪人,雖然他支持的“水星放生”行動並沒得到全人類的認可,但畢竟他的慷慨和獻身令人欽服。現在,他傾力支持的“姑媽號”飛船即將起飛,而他卻在這個時刻不幸去世,這是何等的悲劇!而其時,洪先生連同他的水星車已秘密運到飛船上。洪先生說:

“這樣很好,讓地球社會把我徹底忘卻,我可以心無旁騖,留在水星上幹我的事了。”

飛船船長柳明少將指揮著,兩名船員抬著一個綠色的冷藏箱走下舷梯。裏麵是20塊冷凝金屬棒,那是從沙午姑姑的生命熔爐中取出的,其中藏著生命的種子。飛船降落在卡路裏盆地,溫度計顯示,此刻艙外溫度是720℃。宇航服裏的太陽能空調器嗡嗡地響著,用太陽送來的光能抵抗著太陽送來的酷熱。如果沒有空調,別說宇航員了,連那20塊金屬棒也會在瞬間熔化。

5個船員都下來了,馬上開始工作。我們打算在一個水星日完成所有的工作,然後留下洪先生,其餘人返回地球。5個船員將在這兒建一些小型太陽能電站,通過兩根細細的超導電纜送往北極。電纜是比較廉價的釔鋇銅氧化物,隻能在-170℃以下的低溫保持超導性,不過這在水星上已足以勝任了。白天,太陽能電站轉換的電量將就近儲存在蓄電瓶內;晚上,當氣溫降到-170℃時,電源便經超導電纜送到遙遠的極地。在那兒它為洪先生的速凍和解凍提供能源。至於每個複蘇周期中那長達1000萬年的冷藏過程,則可以由-60℃的極冰自動致冷,不必耗用能源,所以,一個小型的100千瓦發電站就足夠了。不過為了絕對保險起見,我們用20個結構不同的發電站並成一個電網。要知道,洪先生的一覺將睡上1000萬年。1000萬年中的變化誰能預想得到呢?

我和柳船長乘上洪先生的跑車,三人共同去尋找合適的放生地。這輛生命之舟設計得十分緊湊,車身覆蓋著太陽能極板,十分高效,即使在極夜微弱的陽光中,也能維持它的行駛。車後是小型食物再生裝置和製氧裝置,能提供足夠一人用的人造食品和空氣。下麵是強大的蓄電瓶,能提供10萬千瓦時的電量,其壽命(在不斷充放電的條件下)可以達到無限長。洪先生周圍是快速冷凝裝置,隻要一按電鈕,便能在2秒鍾內對他進行深度冷凍。1000萬年後,該裝置會自動啟動,使他複蘇。他身下的駕駛椅實際是兩隻靈巧的機械腿,可以帶他離開車輛,短時間出去步行,因為,放養生命的金屬湖泊常常是車輛開不到的地方。

洪先生聚精會神地開著車,在崎嶇不平的荒漠上尋找著道路,我和柳船長坐在後排。為了方便工作,我們在車內也穿著宇航服。老柳以軍人的姿態端坐著,默默凝視著洪先生的白發,凝望著他高高突起的駝背和雞胸,以及瘦弱畸形的腿腳,目光中充滿憐憫。我很想同洪先生多談幾句,因為,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他不會再遇上一位可以交談的故人了。不過在悲壯的氣氛中,我難以打開話題,隻是就道路情況簡短地交談幾句。

洪先生扭過頭:“小陳,我臨‘死’前清查了我的財產,還餘幾百萬吧。我把它留給你和小尹了,你們為這件事犧牲太多。”

“不,犧牲最多的是你。洪先生,你是有仁者之愛的偉人。”

“偉人是沙女士。她,還有你,讓我的晚年有了全新的生活,謝謝。”

我低聲說:“不,是我該向你表示謝意。”

車子經過一個金屬湖,金屬液發出白熱的光芒。用光度測溫計量量,這兒有620℃,對於那些小生命來說高了一些。我們繼續前行,又找到一處金屬湖,它半掩在懸崖之下,太陽光隻能斜照它,所以溫度較低。我們把車停下,洪先生操縱著機械腿邁下車,我和柳船長揣上兩塊金屬棒跟在後邊。金屬湖在下方100米處,地形陡峭,雖然他的機械腿十分靈巧,但行走仍相當艱難。在邁過一道深溝時,他的身子趔趄一下,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老柳搖搖手止住我。是的,老柳是對的。洪先生必須能獨力生存,在此後的億萬年中,不會有人幫助他。如果他一旦失手摔下,隻能以他的殘腿努力站起來,否則……我鼻梁發酸,趕快拋開這個念頭。

我們終於到了湖邊,暗紅的金屬液麵十分平靜。我們測量出溫度是423℃,溶液中含有錫、鉛、鈉、水銀,也有部分固相的錳、鉬、鉻微粒,這是變形蟲理想的繁殖之地。我們從懷中掏出金屬棒交給洪先生,他把它們托在宇航服的手套裏,等待著。斜照的陽光很快使它們融化,變成小圓球,滾落在湖中,與湖麵融合在一起。少頃,洪先生把一枚探頭****金屬液中,打開袖珍屏幕,上麵顯示著放大的圖像。探頭尋找到一個變形蟲,它已經醒了,慵懶地扭曲著,變形著,移動著,動作十分舒曼,十分愜意,就像這是它久已住慣的老家。

三個人欣慰地相視而笑。

我們總共找到10處合適的金屬湖,把20塊“菌種”放進去。在這10個不相連的生命綠洲裏,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也許它們會迅速夭折,當洪其炎從冷凍中複蘇過來後,隻能看到一片生命的荒漠;也許它們會活下來,並在水星的高溫中迅速進化,脫離湖泊,登上陸地,最終進化出智慧生命。那時,洪先生也許會融入其中,不再孤獨。

太陽緩緩地移動著,我們趕往天光暗淡的北極。那兒的工作已經做完。暗綠色的極冰中鑿出一個大洞,布置了照明燈光,40根超導電纜扯進洞內,匯集在一個接頭板上,再與水星車的接口相連。冰洞內堆放著足夠洪先生食用30年的罐頭食品,這是為了預防食物再生裝置一旦失效。隻是我們拿不準,放置數千萬年的食物(雖然是在-60℃的低溫下)還能否食用。

我們把洪先生扶出來,在冰洞中開了一次聚餐會。這是“最後一次晚餐”,以後洪先生就得獨自忍受億萬年的孤獨了。吃飯時洪先生仍然沉默寡言,麵色很平靜。幾個年輕的船員用敬畏的目光看他,就像在仰望上帝。這種目光拉遠了他同大夥兒的距離,所以,盡管我和老柳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沒能使氣氛活躍起來。

我們在悲壯的氛圍中吃完飯,洪先生脫下宇航服,赤身返回車內,沙女士的金像置放在前窗玻璃處。我俯下身問:

“洪先生,你還有什麽話嗎?”

“請接通地球,我和尹律師說話。”

接通了。他對著車內話筒簡短地說:“小尹,謝謝你,我會永遠記住你陪我度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