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降到潑水成冰的地步,大草原上的冷空氣從西北方吹來,毫無遮攔的肆虐著關中這一片廣袤的土地。無論是雍軍塞軍還是漢軍,將士們的手都凍得開裂,那僵硬的手連把握兵器都是十分艱難。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黲淡萬裏凝。這種鬼天氣,本不是行軍打仗的日子。雍軍塞軍將士,個個心中抱怨:那韓信什麽時候殺出漢中不好,偏偏要在隆冬季節挑起這場戰事。

抱怨歸抱怨,可仗還是要打。死神並不會因為冷而生憐憫,漢軍的東歸之心也不會因為嚴冬而有絲毫減弱。越是惡劣天氣,越發考驗戰士們的神經。

聽說漢軍的戰馬與鞋底都釘了鐵釘,那章邯貌似開了竅,急令召集鐵匠鞋匠,連夜趕工打造鐵掌,縫衲釘子戰靴。可亡羊補牢永遠比不上未雨綢繆,造出的鐵掌與戰靴隻能配發軍中四分之一,哪能比得上漢軍在雪地行軍的速度。

冒著朔風,雍塞兩軍在雪地裏艱難地進軍。

中軍大隊中,旌旗吹拂。大旗之下,兩小將並轡而行。

那剛剛二十出頭,蓄了一點胡須的黧黑青年便是雍國上將軍章平。年年征戰,在刀光劍影中成長起來的章平已現出老成之態。而他身旁那意氣風發,身軀碩長的白麵小將,便是塞國少主——上將軍司馬原。

這麽年輕就成了一國統帥,是不是太春風得意了?

其實那司馬原也不是無能之輩。在章邯兵出關東討伐天下叛逆之時,司馬原已經來到軍中作了一員偏將。幾年錘煉下來,他早已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論起格子,比塞軍中剛剛招來還是愣頭青一個的將領們老得多。與其相信一個外人,還不如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塞王司馬欣便將統兵重任交給了自己的愛子。

當然遇到重要戰事,老爹還是要親自出馬。薑還是老的辣,司馬欣總對自己那有點嫩嫩的兒子不怎麽放心。

初次領大軍打仗,司馬原貌似有點興奮,對章平說道:“章兄,你看韓信此次偷襲武功,將一半漢軍帶走,是不是太過莽撞?”

章平臉色凝重,搖頭道:“非也。那韓信精擅用兵,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已顯示其非常之能,出奇兵偷襲是他慣用的伎倆。若不是甘鵬冒死逃回來送信,說不定武功已被他拿下。”

魯運河一戰,章平靠那死鬼李良拚死血戰僥幸撿回一條性命。對韓信的本事,他是深有領教。

司馬原仍是滿臉的笑容,說道:“這次甘鵬竊來漢軍軍情,是否老天眷顧?那韓信從根據地輕易動出,將陷於我大軍重圍之中,就算他有通天本事,也將死無葬身之地。”

聽到這話,章平那凝重的麵孔露出一絲笑意,淡淡說道:“希望如此。”

正說話間,一騎越眾而前,飛快馳來,驅到章平馬前急報:“上將軍,那韓信出了岐山之後,並未去攻打武功,而是引漢軍北向!”

漢軍北向!並未攻打武功!章平與司馬原同時一震。

如是這般,那由翟軍與雍軍組成的防線就毫無意義。等著在武功城內城外打一場漂漂亮亮殲滅戰的翟國大將胡東,恐怕是永遠等不到漢軍的到來了。

更重要的是,漢軍北向要幹什麽?

兩個字從司馬原口中脫口而出:“好畤!”

不僅司馬原想到,章平也同時想到,韓信的目的乃是去偷襲聯係雍塞兩國的軍事要地好畤!

好峙在今陝西乾縣東,處於廢丘與鹹陽之間,是鹹陽的西麵屏障。若是好峙被奪,鹹陽就門戶洞開。那裏駐守的雍軍是擋不住漢軍一擊的。

更可怕的是,一旦漢軍拿下鹹陽,必會引軍東向,直取塞都櫟陽。那櫟陽與鹹陽的距離,幾乎與廢丘到鹹陽的距離差不多。而塞國半國軍力,都發來援助章邯。剩下五萬軍馬,分布在各州各縣,一時難以集結,又如何能擋住漢軍精銳前進的步伐?

這一招簡直是釜底抽薪,讓司馬原出了一身冷汗。

出兵援救章邯是司馬欣看著昔日結義的情分。但絕不能因為兄弟情義,弄得自己的老巢都沒了。

司馬原一拱手,對章平說道:“我塞國有危,章兄,恕小弟不能奉陪。”說罷高聲喊道:“眾將聽令,後隊改前隊,前隊改後隊,速去追趕漢軍!”

章平急忙道:“不可!那韓信未必是去攻打你塞國。如今我大軍攻打陳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失去這個機會,再想收複陳倉已是難上加難了。”

司馬原白了他一眼:“陳倉有曹參據城堅守,未必拿得下來。與其強攻城池損兵折將,還不如保存有生力量圍殲韓信。隻要韓信一死,漢軍無主帥必三軍氣奪,再去傾全力攻打陳倉不遲。要是櫟陽有失,小弟我萬萬吃罪不起。”

章平苦諫道:“大軍一動則牽一發而動全局。而今我軍已做好攻城準備,隻待一鼓作氣拿下陳倉,斷了漢軍的歸路。如要去追擊韓信,全盤部署皆會打亂。萬不可因為擔心你塞國,便失掉這個一舉製敵的良機。”

司馬原嗤笑一聲:“這塞國不是你章兄的塞國,你自是說得輕鬆。若你換作小弟,知道漢軍攻取的目標是我國都城,會不會也這般說?”

於是任章平好說歹說,那司馬原執意堅持要去追趕韓信。那陳倉城還有一半漢軍駐防,而雍軍此番隻出動了三萬人馬,一萬已布守岐山要道。剩下兩萬,比陳倉城內漢軍還少,如何能去攻城?

章平無奈,幹脆與司馬原合軍一道去追擊韓信。於是傳下號令,命盜巴棄守岐山;命先鋒甘鵬領五千人馬斷後,以防陳倉城中漢軍追襲。自領大軍掉頭,留輜重與甘鵬,輕裝減備,火速追趕韓信。

那漢軍在雪地跑得飛快,而章平隻能領釘了釘子掌的輕騎去追,步兵隻能留在後方。隻希望好畤城能堅守到大軍到來,到時兩麵夾擊,那韓信就首尾難以兼顧,便可致他於死地。

那章平願望雖好,但韓淮楚能讓他如願嗎?

※※※

這一頭,斷後的甘鵬已先遇上了麻煩。

陳倉城中曹參得斥候來報敵軍已退,立馬做出決定,領三萬漢軍出城,向墜在隊尾的雍軍發起猛烈的攻擊。

須知進軍容易退軍難,自古以來因為退軍不慎而遭大敗的例子屢見不鮮。姑不論士氣已泄惰氣已生,士卒求戰欲望大減,戰鬥力低入穀底。那退兵節奏的控製也是一個難題。正常的退兵須輜重先退,繼而是主力,最後是一批斷後弩兵盾手保護主力緩緩而退。

那章平雖說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這一次卻犯了兵家大忌,自顧領輕騎去追擊韓信,留下大批輜重給那斷後的甘鵬。那甘鵬望著一大堆雲梯、轒輼車等攻城戰械,急得隻是發愁,“若漢軍來襲,拖著這一大堆如今變得一點用場都沒有的累贅,走又走不快,守又守不住,該如何是好?”

果然,漢軍從陳倉城蜂擁而出,追著甘鵬一陣猛打,瞬時亂箭齊發,密如飛蝗。

那一架架龐然大物便成了活目標。送上門的好東東,不搶更待何時?曹參的命令是毫不含糊:射死敵軍一個不留,收繳戰械為我所用。

這戰械皆木頭打造,不怕中箭。雍軍雍將皆是血肉之軀,中了箭就會一命嗚呼。一個個被亂箭壓製,躲在盾牌戰械之後,露不出頭來。

“哚哚哚哚”,矢箭如雨。雪地上毫無掩體,那雍兵被一陣箭雨亂射,轉眼之間報銷了一半。再過一陣,又報銷了一半。甘鵬五千軍馬,而今隻剩一千出頭。

那甘鵬兩眼隻欲噴出火來。原想攻下陳倉為祖父報仇,哪裏想過仇未及報,自己拖著這些累贅還要喪掉小命!

眼見這戰械是守不住,那甘鵬斷然決定:放火燒掉戰械,不給漢軍留下分毫。

那火剛剛點燃,便有一群漢兵呼喇喇斜刺裏從渭水河堤殺來。卻是曹參領人親自乘了快船溯遊而下,從側翼襲擊。

這一邊是個防守薄弱的軟肋,雍軍的盾手並未將盾牌迎向渭水。須臾工夫,漢軍撕開雍軍的防線,殺到了甘鵬麵前。

“哢嚓”一聲,鬼頭刀落下。那曹參拿出昔日劊子手的風範,一刀砍下了甘鵬的人頭。

餘下雍軍皆是戰戰兢兢兩股搖墜,放下兵器伏地請降。

那漢軍便就地取雪澆滅火苗,收降戰俘,奪取戰械。

這故事還沒完。雍軍無人斷後,那後退的主力大軍豈不成了活生生的獵物?曹參當機立斷再次下令:大軍再接再礪,繼續追殺敵軍!

這一場巨大的殲滅戰,旨在消滅敵軍的有生力量。能多殺一個敵人,奔襲好畤的主帥韓信的壓力便減輕一分。

※※※

雪地上淅瀝莫辨,那是漢軍人馬踩出的痕跡。不過那痕跡到了此處,向前延伸一段,又驟然消失。

漢軍主帥韓淮楚,此時此刻,已將隊伍埋伏在大道兩旁,正等著敵軍的到來。

這裏還是岐山北脈,路旁高丘林立,出口便要繞過一條絕澗穿出一口天井,按兵書所說,正是布口袋的絕好去處。

攻打好畤?突襲塞都櫟陽?如此損兵折將的事韓淮楚當然不會去做。那好畤固然是軍事要塞,可陳倉更是要塞中的要塞。陳倉若失,漢軍就斷了與漢中的聯係。若是再逢大敗,所有的戰果都會消失殆盡。

隻有一口口的啃掉三秦主力,在戰場上占據絕對優勢,才能真正意義上收複關中。

於是韓淮楚做出了突襲好畤的姿態,欲誘雍塞聯軍來追。隻要他們一追,全盤部署都將打亂,戰場的主動便歸漢軍所有。這場你死我活的角逐戰,就看雙方主帥手段誰更高明。

那章平與司馬原果然不甚高明,雍塞聯軍果然上當,竟棄攻陳倉,轉而來追趕自己這支奇兵。漢軍反客為主,以逸待勞,隻待聯軍撞進口袋,然後收網擒拿。

空間隻須轉換一下,漢軍就已反客為主。

※※※

“嗒嗒嗒嗒”,一串馬蹄聲傳來。雍將盜巴手舞雙鐵鐧,正領著一隊雍軍東瞧西望前來探路。

如此險惡去處,看來那章平也不敢輕進,派人探路也是常理之中。

兵書有雲:鳥起者,伏也;鳥集者,虛也。那盜巴探路的辦法也就是看看有沒有鳥起鳥落。但他看來看去,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韓淮楚心中暗笑,“如今天寒地凍,鳥都沒有一個,想看鳥的起落查探有沒有伏兵,那章平的兵法書是怎麽念的?”

旋見那盜巴將手一揮,說道:“吾開路先行,爾等去通知上將軍,繼續進軍!”

過不多久,盜巴的身影消失在天井之外,章平的身影出現在大道入口。

隻見旌旗招展,寒光簇簇。這是雍軍的輕騎,足有五千之眾,皆是大馬長刀,精銳之師。戰馬蹄下,皆釘了鐵掌,掌下釘釘。一蹄踏下,雪地上立馬現出一道釘印。

但雍軍這等精銳之師又能有多少?關中雖說是不缺良馬,可老章魚總不能奢侈到將每個士兵都訓練成騎兵。恐怕收拾掉這批輕騎,雍軍剩下的都是靠兩條腿走路的步卒。

那章平見到如此險惡去處,猶豫一陣,終於還是下令前行。

入到道中一半,突圍路旁高崗上傳來一聲冷笑。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石後立起,紫金盔駝龍甲英武非凡,不是漢軍主帥韓淮楚又是誰?

韓信竟然在這裏!漢軍果然在此設伏!

章平大吃一驚,隻後悔作出棄攻陳倉的錯誤決定,急忙下令退軍。

這退軍的軍令下得雖快,哪裏快得過漢軍手中的利箭與從坡上推下的礌石?“轟轟隆隆”一排巨大的礌石從坡上滾落,砸得雍軍輕騎一陣人仰馬翻,瞬時將退軍的道路堵得死死。那石前的雍騎想退退不了,石後的雍騎望著石前的同伴不能援救,正是首尾不能相救,徒喚奈何。

而漢軍那無情的利箭一排排地射下,每排利箭射出,那雍騎便倒下一批。號哭哀叫之聲在山穀回蕩,繞耳不絕,聽得是格外心驚。

章平冷汗涔涔,手中舞動一字亮銀點鋼槍如潑風也似,將那一支支射向自己的利箭撥開。隻想殺出山路,與盜巴部會合。

他卻不知,此時盜巴的一顆頭顱,已提在樊噲的手中。那盜巴一出山徑,便被守在路口的樊噲一招“樊氏一刀斬”,砍去了項上人頭。

雍騎見無法退兵,又一股腦向前方天井湧來。雖明知那天井更加險惡,但能見到一線生機,哪怕是九死一生也要奪路而逃。

韓淮楚當然不能讓到口的肥羊溜走,大手一揮,無數巨石退下,將天井填滿。

此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幾千雍騎,活生生成了漢軍弩手練箭的活靶。

轉眼之間,道中雍騎盡已死絕,隻剩下章平一人還在手舞長槍,沒完沒了地撥擋那如飛蝗一般射下的利箭。

突見韓淮楚大手一揚,道聲:“停!”漢軍弩手止住放箭,聽他示下。

韓淮楚嗤笑道:“章平,你今日敗在我手,有何話可說?”

那章平傲然長笑一聲:“跨夫休得猖狂。若不是司馬原不聽本帥建議,定要來追趕你這廝,如今陳倉已在吾手。”

韓淮楚厲聲道:“敗既敗矣,何必歸咎他人。你章氏兄弟在我眼中,隻是一對賴皮狗。二十萬秦軍降楚卻一夜命喪,爾等早該引頸自刎以謝其罪。卻厚著臉皮在此作威作福,羞也不羞!”

那申穀坑卒是章平心中永遠不能抹去的陰影。聽韓淮楚提到這事,章平那顆高傲的頭顱不由垂下,如同鬥敗了的公雞一般氣焰全無。

即聽韓淮楚道:“殺了你這廝,隻會汙了我的寶劍。今且暫寄你一顆人頭於項上,等他日本帥踏平廢丘,再來收取。你且去吧。”

韓淮楚放章平走,章平還不走,就騎在馬上呆呆地不動。

五千精銳騎兵喪失泰半,還有二萬餘雍軍被擋在石後。他這一去,軍無主帥,手下人馬還不是任由漢軍斬殺。而司馬原那嫩小子,能是韓信的對手嗎?

這一戰的結果可想而知,三秦主力八萬全部被殲滅,實力遭到重創。剩下的軍馬,能與連戰連捷銳氣正盛的漢軍相擷頏嗎?

章平手按馬背,是踟躕難行。

韓淮楚按劍厲聲喝道:“章平,你要再不走,本帥可要改變主意了!”

那章平一提馬鬃,踏著雍騎的屍體前行。到了天井,戰馬一騰越過巨石。

“希律律”一聲長嘶,那馬同樣是曆經九死一生,鳴起來是如此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