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淮楚道聲:“建功侯請起。各位自歸本位,聽本帥諭示。”說完,大踏步直奔帥椅坐下。

眾將聞言,忙不迭按班站好。這一次一個個站得挺直,再不敢輕視這位新來的大將軍。

韓淮楚朗聲開講:“本帥昨日去軍營略查一遍,見諸位所帶之兵,軍伍欠整士卒不嚴。將雖過百,卻不識陣法,不諳進退。各位所立之營,與地形不合向背。此無事之秋無寇來犯,尚且可以。若臨陣據敵,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不知陣勢如何排列人馬如何調度,不識奇正如何相生動靜如何思伏,若遇大敵決難支持。本帥已令人操寫練兵之法十餘冊送與各位,諸位須仔細研讀揣摩,按吾之所書演練部屬。有不明白處盡可向本帥請教。吾亦輪番親巡指導兵訓。各位半月之後,便在校場聚集,作一次大型軍演,考核諸位訓練之效。北伐之戰,按考核成績挑選大將,擇優委用,劣則淘汰!”

眾將聽得明白,大將軍要練兵,開始動真格的了。北伐三秦,還要依練兵成效選將,不是像大哥劉邦一樣是人是鬼都統統重用。

挑選不上隻有呆在家中吃俸祿,那建功晉爵的好事是絕對輪不到自己頭上了。

身為將軍,誰不渴望殺敵立功,鞭敲金鐙響,高奏凱歌還?在家吃老本,那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隻是這新來的大將軍有何能耐,把軍隊訓練得像模像樣?

眾人一個個仰著脖子,等著看韓淮楚的冊子裏寫些什麽。

韓淮楚喝一聲:“傳王吸!”即有小兵出帳通傳。

那王吸還是一個編外人員——治栗副都尉,這大將軍升帳他是沒份參與的。

不多久,王吸手捧一大堆竹冊進來,兩手抱得滿滿。

韓淮楚一示意,王吸將竹冊按人發放下去。

眾將接過一看,冊上刻的乃是平日所集隊伍之數,隊伍出入進退之方向,營陣調度之常規,前後攻據之諧調,左右穿插之機巧,操演戰鬥之鐵紀等練兵細則。

這些都與平常漢軍的練兵之法不同,按步兵分行軍,埋伏,衝鋒、布陣、拒馬、撤退、箭陣、遭遇、渡河、搜索、紮營、夜戰、攻城十三個科目;按騎兵分機動、結陣、突擊、騎射、埋伏、偷襲、渡河、搜索、夜戰、露宿、追擊十一個科目,有條有理,合孫吳之道,法度深嚴,一看就是大手筆書寫。

縱橫家傑出弟子寫的豈是一般?在這些帶兵的將軍眼中,簡直像《聖經》一樣。眾將平日哪見識過這些,均是暗歎不如。

再往下看,冊上最後寫下十七條軍規,洋洋五百字,那《三大紀錄八項注意》都沒這麽嚴,看得那平日懈怠慣了的將軍們一個個頭變得老大:

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樹旌不起,按旗不伏,此為悖軍,犯者斬。

呼名不應,點卯不到,違期不至,動作乖餒,此為慢軍,犯者斬。

夜傳刁鬥,怠而不報,更籌違度,聲號不明,此為亂軍,犯者斬。

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桀傲難馴,此為橫軍,犯者斬。

揚聲笑語,相互鬥毆,蔑視禁約,馳突軍營,此為輕軍,犯者斬。

弓駑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號凋敗,此為欺軍,犯者斬。

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托夢寐,蠱惑吏治,此為妖軍,犯者斬。

尖舌利齒,妄言是非,挑唆將士,令其不合,是為謗軍,犯者斬。

所到之地,淩侮其民,**婦女,私結**,此為匪軍,犯者斬。

竊劫財物,以為己利,奪人首級,以為己功,此為盜軍,犯者斬。

軍營之中,聚眾議事,私近帳下,打探軍機,此為探軍,犯者斬。

或聞所謀,或知號令,瀉漏於外,使敵知悉,此為奸軍,犯者斬。

調用之際,蹇舌不應,低眉縮首,麵有難色,此為浪軍,犯者斬。

出越行伍,攙前越後,高聲喧嘩,不遵訓戒,此為濫軍,犯者斬。

托傷詐病,扶傷假死,因而逃避,以避征伐,此為詐軍,犯者斬。

掌管錢糧,給賞之時,循私舞蔽,令使怨生,此為蔽軍,犯者斬。

觀寇不審,探報不詳,到不言到,多則言少,此為誤軍,犯者斬。

不管是悖軍慢軍還是亂軍橫軍,隻要犯了,統統斬首。眾人暗思自己要按這條款,自革命以來,早被斬了千百回了。

韓淮楚寫的點卯,顧名思義,點卯是在正卯時,也就是早上六點鍾。而漢軍的點卯是在巳時,與卯時差了四個鍾頭。

更有一條,叫眾將都是麵麵相覷,那便是不許攜帶女眷入營。

軍營嚴禁女眷入內,這條軍規好像離大家已很遙遠了,依稀記得隻有在治軍極嚴的秦國上將軍蒙毅軍中,才有這麽一條規定。秦末年間反秦浪潮風起雲湧,大小諸侯如過江之鯽,哪一支軍隊不是瘋狂地劫掠女色逞欲妄為與匪軍無異?連那項羽的楚軍,大小將軍也是枕邊夜夜不虛。現在韓信作了漢軍大將軍,又把這條作古的黃曆翻出來了,叫大家如何吃得消?

有人會說,現在還不是戰時,大家還可在訓練之後回到南鄭府邸與家眷親熱嗎,這有什麽關係?問題是南鄭城門夜裏是不打開的,而點卯的時間現在已改在了正是芙蓉帳裏夢香甜的卯時。

抗議?無效。現在韓信是大將軍,這軍營不近女色本是戰國以來各國軍隊遵守的軍規,是這些草寇出身的家夥自己壞了規矩。而今人家要撥亂反正,論起道理來一定說不過人家。

那樊噲急得滿頭大汗,叫苦道:“俺剛與媳婦成親沒幾天,媳婦正與俺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不許女眷入營,俺能忍得,就怕俺媳婦忍不得。”

話一出口,便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這話樊屠子對我私下裏講也就罷了,他竟敢當眾說出來?”韓淮楚是哭笑不得。

他便笑嘻嘻道:“本帥是為你作想,臨武侯你這腰痛病也該治治了。”

樊噲還是叫苦:“大將軍這話說得不對。現在雖說是為俺作想,可等俺腰痛病好了,隔三岔五總要來那麽一回。你這練兵還不知練到何時,哪能長年累月不幹事?”

韓淮楚微笑道:“大家的難處吾也知道,本帥並不是不近人情。臨武侯可將你媳婦接往營外就地安置。軍營內不近女色,軍營外嘛,你想怎麽幹事盡管去幹。”

樊噲一拍腦門:“對啊!俺怎沒想到呢。看來俺這個大老粗,腦子就是沒有大將軍好使。”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韓淮楚一句話,雖是對樊噲說的,他們又何嚐不會如法炮製,也把女眷接到軍營之外?皆是喜形於色。

趁著高興,那陳武問道:“大將軍這點卯的時辰太早,能不能也通融一下,把卯時改為辰時?”

這次韓淮楚可不答應,正色道:“一日之計在於晨。不起早,如何能保證練兵質量?剛武侯要是想辰時起床,幹脆就不練了,呆在府中啃老本得了。”

“這怎麽行!我陳武還等著殺敵建功報效漢王呢。”陳武嚇得一身冷汗,趕緊說道。

韓淮楚便道:“兵訓從明日開始。浩然君留下,其餘眾將,無事請回。”

於是眾將紛紛告退。那利蒼被韓淮楚喊住,獨留帳中。

※※※

利蒼躬身問道:“大將軍留下末將,不知有何諭示?”

韓淮楚目光悠悠望著帳外,問道:“子房先生被扣彭城,有多少時日了?”

利蒼屈指一算,答道:“子房先生身陷楚都,已有百日。大將軍為何提起這事?”

韓淮楚輕歎一聲,說道:“利蒼兄,本帥這是掛念子房先生的安危。她身陷敵營,危機四伏,所處的環境十分險惡,可謂生死難卜。若沒有一個人在她身旁保護,我實在難以心安。”

利蒼恍然道:“原來大將軍之意,是要末將潛入楚都保護先生。可我那軍馬正待受訓,末將正渴望隨大將軍征戰三秦——”

韓淮楚的心思又豈是保護?遂打斷他的話,說道:“子房先生是我軍的主心骨。比起練兵殺敵來,她的生命更加重要。你那江州軍馬,暫交由王吸訓練,攻滅三秦之事也不勞利兄費心。如今有一件要事托付你,那便是救子房先生脫困。待我漢軍還定三秦兵出關東,正要先生這樣的頂梁柱歸來振奮軍心。”

利蒼聽得明白,慨然應喏:“末將遵命!”

※※※

這邊漢軍每日在飛沙走石,如火如荼地訓練士卒。那邊楚都彭城,也是厲兵秣馬,準備出師。

將士們快一年沒打打仗了。刀槍入庫可不是個辦法,這樣刀會生鏽了。隻有經過戰鬥的洗禮,那刀才會越戰越亮。

但目前有一個難題,那就是與誰戰,到哪裏去戰?

漢王劉邦還是霸王的兄弟,並未公然造反,表麵還恭順得很。總不至於去攻他,把隊伍又帶到萬裏之外的漢中去吧?

就算想去,那如天塹一般的蜀道也不是那麽輕易能逾越過去的。

剩下的便隻有兩個大的敵人。一個是趙王歇,一個是齊王田榮。

那趙歇雖收複了趙國大部分土地,也並不安分,還記掛著河內那塊本是趙國的地盤,一度向原為趙將現為殷王的司馬卬伸出橄欖枝,讓他再次回到趙歇那寬闊的懷抱中來。說什麽司馬將軍本忠臣良將,祖上皆是趙人。若重投我趙國,那張耳留下的左丞相之位舍將軍其誰?

瞧這話說得多好聽,可人家司馬卬偏不上當。老子當王爺當得這麽滋潤,幹什麽要去做你趙國的丞相?你趙歇心胸狹隘,能容得下老子嗎?

那司馬卬也是幹脆,當場便將趙歇派來的使者轟了出去。

這一轟不打緊,惹來了趙國的十萬大軍。趙歇是先禮後兵,見司馬卬霸著河內不降,遂派廣武君李左車與成安君陳餘兩位縱橫家師兄弟來攻河內。

司馬卬自份不是李左車與陳餘的對手。他也有辦法,早就想好了對策,那就是求援。

寡人是你西楚霸王項羽立的,你不救寡人誰救寡人?一封告急書送入彭城。

上次不援張耳害得張耳亡國,這次項羽是重視了。他遠在彭城是鞭長莫及,但鍾離昧的軍馬還駐紮在大梁。於是令莒城侯鍾離昧率軍入河內以拒趙兵。不僅如此,項羽還令河南王申陽領軍北上助戰。

棋逢對手,都是同門師兄弟,知根知底。李左車與陳餘見鍾離昧來,料難取勝,遂罷兵而去。這一頭事情算是了結。

但那一頭不聽話的齊王田榮,仍然是橫在項羽心中的一塊大石。

上次田榮攻滅田安,令彭越攻打大梁,這種深仇大恨,焉能不報?

但齊國並不是那麽好打,彭越雖敗,齊軍卻好像越招越多,聽說最近發展到三十萬了。還有聖劍門兩位長老羅嘯封皓為他撐腰,腰杆是硬得十足。

這是去侵略人家地盤,而不是巨鹿之戰興義師援助。要與齊趙兩國交兵,便可能卷入兩國的人民戰爭中,無休無止。最可怕的是,你去攻這頭,那頭抄你後路,來個腹背受敵。

西楚朝堂上,群臣爭論不休。這棘手的難題,就是老頭子範增也拿不定主意。

※※※

一間館舍外,依然有軍兵把守,但看守似乎不那麽嚴了。

豔陽下,院落裏,伊人張良正倚靠在牆邊,悠閑地看著滿園暗香浮動的菊花。

菊花盛開,張良的病經過她自己親手調理,也好轉了不少,已經能下床走動。但她身子骨還很虛弱,站得久了便覺難支,隻好倚靠著牆根。

她那如盼的俏眸,緊盯著花間那群嗡嗡亂叫穿來飛去忙個不停的蜜蜂,愣愣地出神。

“蜂兒,你若是能跨越萬水千山,把小妹的思念帶給信郎,那該多好。可惜你並不是鴻雁,不能傲遊九天之上,替我傳音。”花下的張良,一想到下落不明的情郎,禁不住喃喃自語。

門外一聲咳嗽,打斷了她的思緒。

“是那討厭的老頭範增,他又假意探病,來請教疑難問題了。”張良心中升起了一絲憤恨。

故主韓成斬於曹市,雖是項羽下的令,但拿主意的還不是這亞父範增?這不共戴天之仇,張良如何能忘懷?

但憤恨歸憤恨,她還要捧出笑臉,去麵對這個年紀雖老,卻目光毒辣的仇敵。

張良一擺衣角,就地坐下。

她的病情好得越慢,替仇敵效力的時刻便會拖得越久。裝病就是她對付仇敵的武器。

日見老態的範增,駐著杖步履蹣跚地走進來,顯得很關心地問道:“子房先生病好得如何?”

張良展顏一笑:“多勞上柱國關心,子房已能坐起。不知上柱國今日來此,有何事相詢?”

好直截了當!一語便道破範增來此的目的。

那範增是老江湖了,既然被張良道破,也不矯揉造作,嗬嗬笑道:“今日老朽遇到難題,想要請教先生。不知我楚國大軍,是北伐趙賊的好,還是東征齊賊為善?”

“當然是東征。”張良毫不猶豫地答道。

“為何?”範增疑惑地問道。

“是齊國強還是趙國強?”張良反問道。

“這還用問,當然是齊國強。趙國經巨鹿一戰丁壯大減,怎及得上元氣日漸恢複的齊國。”範增這麽回答。

張良嗤笑一聲:“我大楚出兵,最忌腹背受敵。若攻齊趙國來襲,區區趙兵,隻須派遣一員能征慣戰的大將領一支偏師便可。倘若攻趙,齊國三十萬大軍背麵偷襲,而霸王一時難下趙地,後果不堪設想。何況今秋齊地大熟,正是收獲的季節。就算滅不了田榮,劫掠齊地那即將長熟的黃澄澄的稻穀,也是快事一樁。這麽簡單的問題,上柱國還要費思麽?”

好簡單的問題!但這問題並不簡單。一旦漢王劉邦從漢中動出攻取三秦,那趙國便是他下一步的目標。張良心中,當然不願看到目前疲軟的漢軍與如日中天的楚軍主力正麵交鋒。

範增聞言,喜道:“聞先生之言,如沐春風。先生身體未曾康複,且好好養病,這次就不隨霸王征戰沙場了。老朽告辭!”

那範增一轉身,正欲走出,忽有一內侍捧拂急急來報:“上柱國,霸王急召你入宮。”

範增惑問:“霸王召老夫何事?”

那內侍答道:“好像是為劉邦新立的大將軍一事。”

“劉邦新立了一個大將軍!竟有此事?他是何人?”

那內侍道:“小人聽說他是個淮陰人,名字叫做韓信,是從我楚軍中叛逃出去的。”

“璫”的一聲,範增拐杖擊地,須髯戟張,怒不可遏:“這廝果然去了漢中,愧對老夫對他的厚恩!”

與此同時,張良那平靜的心湖為之一顫。

“信郎,終於有了你的音訊,小妹等著這佳音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