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衰翠減,稻穀飄香,秋日已經熟透。

翻修一新的西郊軍營內,士兵們圍成一圈一圈,都在紛紛議論漢王新拜大將軍這事。

“你說大王是不是糊塗了,要拜一個不知深淺的外來人做咱們的大將軍?”

“是啊,要拜大將軍,也該拜咱們的威武侯才對。周勃將軍自漢王沛縣起事以來就跟隨漢王左右,大小血戰不下百場,要說功勞這裏就沒有人比他大了。那韓信何德何能,竟做到周將軍頭上來了?”

“你這話就不對了。威武侯功勞再大,能大得過咱們的臨武侯嗎?樊噲將軍可是在漢王未斬蛇起義之前就與漢王結拜為兄弟,打的仗流的血也不會比你家將軍少。怎麽說也要講個先來後到。要拜大將軍,該當拜樊將軍!”

“不對!不對!拜大將軍不僅要論功勞,還要看武藝。你們的周將軍,樊將軍,武藝都不及我家灌嬰將軍。漢王入關時灌將軍殺死敵將最多,功勞最大。要拜大將軍,應該拜我家昌文君。”

“我看漢王是病急亂投醫,想殺回關中想瘋了,聽蕭丞相把那韓信一誇,抓起一個便是一個。你們要知道,蕭丞相與韓信本是同門,都來自鬼穀道場。”

“哦,還有這檔事?蕭何身為一國丞相,舉薦大將軍也不能徇私廢公啊!”

※※※

非但士兵們這麽在想,那中軍大帳內的十幾個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也是這麽想的。

他們都是漢軍的精英,深受漢王器重。

當初漢王初見他們,是一人給了一個熱情的擁抱的。這種令人熱淚盈眶,感人肺腑的場麵,他們閉起眼就會想起。

該給的榮耀漢王都給了他們。可不是,封侯的封侯,晉爵的晉爵。總算沒白跟劉邦一場,都混得人模人樣了。

但一個新來乍到的初販子,像坐火箭一樣一下子竄到他們頭上,做了二十萬漢軍的總司令。他們雖懾於王命接受事實,也曾順應形勢去糧儲拜望過即將走馬上任的頂頭上司,但心裏是絕不服氣。

十五萬漢軍雲集南鄭之郊,今天是那大將軍韓信初次升帳,大家都在瞪大眼睛看著,那韓信究竟有什麽本事,坐上這人人眼熱的大將軍的虎皮帥椅?

※※※

“噔噔噔”,沉穩而自信的步伐響起。帳外看守一聲高喝:“大將軍到!”

眾將全部立起,分列兩行,等著那大將軍進來。

意氣風發的韓淮楚走進大帳,從眾將之間穿行而過。隻聽一幫老將照例齊聲呐喊:“大將軍威武!”卻喊得有氣無力。

韓淮楚並不介意,直奔帥案,朝那人人眼熱的虎皮帥椅一坐。

他眼角餘光向眾將一掃,隻見該來的都來了:樊噲、夏侯嬰、周勃、紀信、曹參、灌嬰、奚娟、利蒼、傅寬、靳歙、酈商、陳武……一個也不少。

按例此時該眾將跪拜元帥,可漢軍向來不設元帥,這大將軍之位一直空置,都是在漢王大哥旗下的兄弟。大家誰跟誰啊?都半斤八兩,誰也不用拜誰。座下那些將軍一個個還未反應過來,都還站著不動。

韓淮楚劍眉一挑,犀利的目光向眾人一掃。

“撲通”一聲,那利蒼單膝著地,率先參拜道:“末將利蒼,拜見大將軍!”韓淮楚微微頷首,又拿目光掃向餘人。

“原來還要跪這小子!”眾將瞬時醒悟過來。

樊噲見利蒼跪倒,心想俺娶媳婦的事多虧大將軍出的妙計,便也跪下參拜。

那紀信念著當年韓淮楚用換俘之計從甯君手中救得自己性命,也拜了;周勃灌嬰想著巴郡一戰是韓淮楚提議蕭何派來援兵,故也拜了;夏侯嬰素來對韓淮楚感冒,心中敬佩,也接著拜了。

其餘傅寬、靳歙等輕量級的一看這幾位重量級的都拜了,不敢遲疑,趕緊跪下。

帳內烏壓壓跪倒一排,卻有一人任你泰山壓頂,他卻巍然不動,還兀自站在那裏,以輕慢的眼光藐視著韓淮楚。

這位死硬派不是別人,正是極力反對韓淮楚拜將的建功侯曹參。

韓淮楚這時憶起,貌似在自己登壇拜將之前,別人都曾到過糧儲來拜望上司,獨獨這曹參沒來。

“啪”的一聲,韓淮楚一拍桌案,厲聲喝道:“建功侯,見了本帥,為何不跪?”

那曹參也是直脾氣,實話實說,昂首傲然道:“大將軍休要拿職位壓人。你隻是楚軍一個小卒,憑與蕭何同門的關係才坐了這帥位,有何本事要我跪你?”

**裸的叫板!直截了當的挑釁!一出好戲即將上演。這曹參說出了眾將的心裏話,大家為他擔心之餘,都暗暗叫好。

“原來是個不服氣的家夥。”韓淮楚聽曹參一問,搞清了原因,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他微微一笑,反問道:“建功侯又有何本事?且請道來。”

曹參還沒有答話,座下一光頭長脖酷似長頸鹿的將軍抬頭搶先替他答了:“建功侯智勇雙全,漢王入關他陷城最多,大將軍新來,如何能知?”

※※※

原來這將名叫陳武,是劉邦攻入東郡時收編的小諸侯之一。

這陳武也是老革命了,在陳勝起義之後便豎起大旗反秦。雖然武藝出眾,可腦子不大好使,不像秦嘉武臣之流打著張楚王的旗號作壯大自己的買賣。他偏要獨樹一幟,自個作諸侯。這獨樹一幟的結果是:革命來革命去,手中隻有四千人馬,占了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

後來終於開竅,知道自己沒有割據稱王的命,在劉邦西征之初,便率領他四千人馬悉數來投效“赤帝之子”。

那時劉邦還沒像現在有二十萬軍馬,手下還是那從彭城帶出的一萬來號人。一下子多出四千兒郎,可不是小數。劉邦大喜過望,照例給了陳武一個熱情的擁抱。做了漢王後,也沒虧待陳武,封他為剛武侯。

為何那陳武要稱讚曹參智勇雙全,難道那劊子手出身的曹參也算智勇雙全嗎?

這一方麵是因為陳武乃典型的有勇無謀之徒。在他腦子,隻要會那麽一點計謀的將軍,就算是智勇雙全了。

另一方麵那曹參確實替大哥劉邦爭氣。

在劉邦入主沛縣之後,曹參知道革命可不是砍死囚的頭那麽簡單,敵軍的頭不會撐著給他白砍,少不了要上陣殺敵。

他武功不及樊噲周勃夏侯嬰,憑什麽去衝鋒陷陣,攻城掠土?想來想去,隻有用腦。

於是曹參買來一大堆兵書,每日苦讀,還向蕭何請教最高深莫測的管理學。那股子認真勁,可追得上三國時吳國大都督呂蒙了。

光獨死書還是不行。要是那樣,不知會出多少兵法大家。種子要想發芽,小樹苗要想長成參天大樹,還須名師指導。

那沛縣一幫哥們都是那麽回事,就沒幾個人會兵法,曹參哪裏會遇到什麽名師?幸而張良來到沛縣,才教了他那麽幾招。學來學去,還是個半瓢水。

就是這半瓢水,已經唬得住人。在沛縣那幫不讀書的兄弟眼中,他曹參滿腦子韜略,佩服得不得了。行軍打仗遇到難題,總要向他請教:老曹,兵書裏怎麽說的?現在俺該當如何?

他也一直手風順,未遇到棘手的敵將。在劉邦大哥的革命事業中,就這麽瞎貓子逮著死耗子出了幾個計謀,屢試不爽,都給他蒙對了。

在曹參的腦子,沛縣老將中就他老曹有才,這大將軍之位該他來坐。今日來了個縱橫家弟子韓信,坐了那帥位,他如何甘心?

※※※

上任伊始,便遇到挑釁,本在韓淮楚意料之中。

這帥位雖好,也不是人人能坐。想要把這大將軍當得穩當,如何征服眾將,收眾人之心方是當務之急。

韓淮楚“哦”了一聲,說道:“失敬!失敬!不知建功侯平生最滿意的一戰是哪場?”

他這話說得委婉,這“滿意”二字該換為“得意。”

曹參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得意道:“當是東郡與秦將朱彬一戰。”韓淮楚一拱手:“願聞其詳。”

這一邊陳武又替他答了:“東郡一戰,建功侯率軍圍住郡城,眼見不日城破。郡守張間向四麵求援。河間郡守朱邴引一萬秦軍來援,會我軍於成武。是建功侯用龍驤虎翼陣大破秦軍,斬殺秦將朱邴,我軍遂克東郡。”

“龍驤虎翼陣?名字叫得這麽酷?小生這麽一個陣法大家,還沒見識過呢。不知與我縱橫家的孫臏十陣比起來,哪個更酷?”

韓淮楚便笑道:“那龍驤虎翼陣建功侯從何處學來?有何妙用?”

曹參倨傲道:“那陣是曹某攻城略地之時,從一縣府庫中得獲古書,偶爾學成。暗合周天十二時辰,奇正互變,玄機莫測。大將軍可聽說過乎?”

韓淮楚搖頭道:“本帥未嚐得聞。建功侯可否撒豆成兵,為本帥展示一二?”

能在縱橫家高弟麵前展示自己的精妙陣法,煞一煞他的威風,曹參是樂得願意。當下點頭道:“有何不可。請大將軍弄一袋黃豆來。”

韓淮楚一示意,便有小兵去通傳。韓淮楚一擺手,又說道:“眾將請起。”眾人即站了起來。

不多久,有夥頭軍呈來一袋黃豆。那曹參便在地上用黃豆擺出一陣。

隻見那陣分左右。左陣用一大堆黃豆擺成虎型,虎虎生威;右陣用十二小堆黃豆擺成蛇蟠之型,或盤或展,或鬆或弛。蛇走輕靈,虎踞如淵。

曹參傲慢地解釋道:“曹某這陣本是用於防守。若敵攻我左麵,虎陣堅守,蛇陣迂回纏繞,若敵攻我右麵,則蛇陣聚化虎陣,虎陣散化為蛇陣。一正一奇,互為依恃,可說是固若金湯。大將軍覺得如何?”

韓淮楚心中暗笑,“原來就是這麽一個破陣,小生還當有什麽神奇呢。比起王離在巨鹿城外擺的魚麗九陣來,這簡直是小兒科了。連魚麗九陣都被項羽攻破,這破陣還敢自誇固若金湯?”

要知道攻守之戰是意誌與銳勁的較量,要訣是拳頭收緊,勝負決於一線。攻方須侵掠如火,動如雷霆,一擊潰敵。若久攻不下,必然生躁而亂軍心。守方須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務求守得厚實,不露半點破綻。曹參隻分一半兵力來防守,而另一半兵力全用來迂回纏繞。看似花哨,實是華而不實。

韓淮楚也不點明,隻問:“成武之戰,我軍投入的兵力是多少?”

眾將都記得清清楚楚,答道:“成武一戰,建功侯引八千軍馬大破一萬秦軍,以寡敵眾,當是精妙一戰。”

韓淮楚微微頷首,又問:“想是那朱邴分兵來攻,並未全師投入?”

那一戰的過程果然如韓淮楚所料,朱邴自恃秦軍戰力,第一次分兩千人攻陣,一入曹參的龍驤虎翼陣,久攻不下,側後又受襲擾。待想退出,那四千蛇陣楚軍哪裏肯依?一個通殺,全部米西;隨後朱邴又派出三千人攻陣,依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朱邴兩番攻陣不破,喪師一半軍心盡奪。無奈之下隻好退兵。這一退可不打緊,秦軍皆是府兵,不像章邯的野戰部隊進退有據,瞬時陣型大亂。曹參引軍追殺,大潰秦師,斬朱邴於亂軍之中。

眾將大奇,問道:“大將軍從何而知?是否聽說過這一戰的經過?”

韓淮楚長笑一聲:“滅秦之戰大小不下數百,本帥安能戰戰得聞?若本帥能破此陣,能得建功侯一拜乎?”

將軍拜元帥本是天經地義。韓淮楚這一問,貌似信心十足,倒把本是信心滿滿的曹參問得惴惴不安起來。

“這小子真能破我的龍驤虎翼陣嗎?要是如此,曹某方才隨大家一起拜了豈不是好。若是鬥陣拜了再拜這小子,我建功侯的麵子往哪裏擱?豈不更長這小子的誌氣?”

曹參還未回答,韓淮楚已蹲在地上用黃豆擺起陣勢來。

這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錐陣”,戰鬥隊形密集,形同一把鋼錐,兩翼堅強有力提供支撐抵抗擊打,尖頭向前,劈指向曹參在地上擺出的左翼虎型陣。

那黃豆之數不多不少,剛剛比曹參所用多一點。

但那股劈尖斬銳勇不可當的氣勢,又豈是曹參那華而不實的龍驤虎翼陣所能匹敵?

那曹參也是行家,一看之下便明白了韓淮楚之意,是要傾全師來攻,一戰潰陣。瞬時麵色發白,汗出如漿。

何止曹參看出,眾將也都看得明白。就算是那有勇無謀的陳武也懂了。

“朱邴若擺出這陣傾力來攻,恐怕建功侯難敵。”陳武是想到哪說到哪,完全不考慮曹參此時難受的心情,搔了搔光腦門說道。

韓淮楚目光投向曹參,默不作聲,卻是不怒而威。

“撲通”一聲,曹參單膝跪地,拜道:“末將曹參,拜見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