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芷雅乃墨家钜子莫莊新收的得意弟子。

莫莊與鬼穀懸策本是老友,棋藝一直遜於鬼穀懸策一籌,從未贏過一次。不料臨老收了這位蘭質蕙心的女徒,也是他關門的弟子。虞芷雅悟性甚高,師門絕技均很快學會。莫莊常與她切磋圍棋,不料虞芷雅很快棋藝大進,反要讓莫莊三子。

而鬼穀懸策與莫莊對弈,也隻敢讓兩子。莫莊心忖徒弟棋藝已超過老友,便遣虞芷雅至清溪鬼穀,用話套住鬼穀懸策,欲下棋賭那縱橫家不傳之秘——《鬼穀子十四篇》,用以為餌的乃是一本絕世武功秘笈《霸王神功》。

殊知人算不如天算,這棋居然下成了三劫連環的局麵。

虞芷雅無奈,隻有告辭,移步下山。

眾人目光,又尾隨這曠世佳人而去,渾忘了自己上山來的目的。

鬼穀懸策幹咳一聲,眾人方才回過神來。鬼穀懸策笑道:“都去看女娃子去了,就沒人顧上我這糟老頭了。”眾人一聽,紛現慚色,心中想起來鬼穀的目的,將追隨佳人的目光引回。

鬼穀懸策道:“天色已晚,讓大家久等了。這樣吧,老夫就在此處與諸位相麵。蕭何,你且將大家一一引來。”

縱橫家弟子中站出一人,說道:“師傅下棋累了,何如弟子為師傅代勞。”

隻見這人中等身材,國字臉,長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仔細一看,脖子竟未洗淨,看來不大愛修邊幅。

鬼穀懸策點了點頭,說道:“蒯通,我那相人之術,你已學得差不多了。這次就讓你練一練。你先與我把把關,有什麽良材美質,再引來見我。”話畢,便坐一旁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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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範陽人蒯通,鬼穀懸策的二弟子,開始為眾人相麵。蕭何一一將人絡繹引到他麵前。

十餘人過去,蒯通一直搖頭。那些人未被他相中,也就意味著自己命中無貴格,注定碌碌無為,隻有黯然離去。

隻聽蕭何喚聲:“陽武人陳平!”陳平聞言趨前。蒯通凝視陳平一陣,喚聲:“師傅,這位公子如何?”鬼穀懸策睨了陳平一眼,手一抬:“收了。”陳平喜形於色,連忙叩頭拜師。

“師傅法眼果然厲害,竟相出日後陳平會飛黃騰達。這麽看來,他那相術可不是吹出來的。”韓淮楚就在想。

而陳平被鬼穀懸策收為徒弟,便於自己成了同門師兄弟。當下便向陳平稱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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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二十人,蕭何念一聲:“陽城人陳勝!”

韓淮楚一聽“陳勝”二字,連忙向那人望去。

隻見那喚作陳勝的乃是一農人,麵目黧黑,濃眉大眼,胡須茂盛。戴一頂範陽鬥笠,足下踏一雙麻鞋。目光陰鷙,帶有一股殺氣。

似這等農人,出現在拜師者中並不新鮮。鬼穀懸策擇徒本不論出身貴賤,隻看人麵相。

韓淮楚來自未來,早知陳勝“揭竿而起”的故事。正是此人,說出“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兩句傳世名言,首義反秦,在大澤鄉點燃了星星之火,燎原到整個中國。

想不到這陳勝居然出現在鬼穀,也與自己一樣欲拜鬼穀懸策為師。

他心想,“如這陳勝被相中,小生豈不是要與這個‘張楚王’做師兄弟了。哇!簡直是太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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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通閱人甚快,若不相中,手一揮便被他pass掉了。輪到那陳勝,卻停留了良久。蒯通把握不定,問道:“師傅,這人如何?”

鬼穀懸策看了看,準備抬手說收,忽神色一震,繼續閉目養神。

蒯通見如此,喊道:“下一位。”

陳勝滿臉失望,悻悻而去。

“師傅他老人家眼光到底犀利,竟能看出那陳勝最終成不了什麽氣候。”韓淮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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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三十來人,輪到張良。蕭何念一聲:“城父人張良。”

蒯通盯了張良一陣,說道:“師傅,這位公子如何?”

鬼穀懸策隻睨了張良一眼,便道:“這位小友,請移步過來。”張良依言趨前。

隻見鬼穀懸策在張良耳邊秘語幾句。張良麵紅耳赤,躬身一拜:“多謝門主賜告。張良我雖不能列入門牆,卻也不虛此行。”

原想二人同被清溪隱叟相中,一同拜在縱橫家門牆之下,早晚相見。不料卻是這樣一個結果。這就意味著韓淮楚與張良將要分手。韓淮楚看在眼中,又是惋惜,又是為張良難過。

隻見張良已走到自己麵前,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當著眾人之麵難以啟齒。

韓淮楚便對鬼穀懸策道:“師傅,張公子是我友人,與我同來,我想送他一程。”鬼穀懸策頷首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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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淮楚遂與張良一同下山,到無人處,問道:“良妹,我師傅是不是看出你身份?”張良螓首一點,說道:“清溪隱叟慧眼如燭,哪裏瞞得過他。”

韓淮楚又問:“方才見師傅與你秘語來著。我師傅與你說些什麽?”張良道:“你師傅隻對我說了十六個字。”韓淮楚問答:“是那十六個字?”

“封侯之命,蛾眉之身,帝師之尊,入我道門。”張良淒苦地吐出十六個字來。

韓淮楚聞言鼻子裏就是一酸,歎道:“良妹,你的命太苦!”

可不是,那史書上說良妹以帝王之師被劉邦封為留侯,最終卻遁世修道。一生之命,皆被師傅相了出來。

這麽說來,自己與她比翼雙飛的夢想,隻能是水中花,鏡中月,一生也不能實現了。

半山亭中,新月如鉤。韓淮楚手撫瑤琴,邊彈邊吟唱:“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

一曲彈罷,張良與韓淮楚灑淚告別,少不得依依不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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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張良獨自一人,黯然獨行於山徑之中。想到國破家亡,投師無門,愛郎分別,張良忍不住低聲啜泣。在這孤寂的山林裏,伴著蕭瑟秋風,張良的低泣更顯淒涼。

隻聽人聲逐漸嘈雜起來,卻是一批拜師被拒者下山而來。

有人看見張良,喚道:“張公子,你也被那老道拒絕了麽?”張良早已停止低泣,點了點頭。那人又說:“張公子,看你身體單薄,若遇強人或野獸恐有危險,不如與我等一同下山,也好有個照應。”張良遂與眾人結伴下山。

行到一處,山路中現出一座木橋,木橋在高處,要走一段斜坡才能上橋。

大家正在上那斜坡,忽然一物從橋上墜下,砸中一人腦袋。

那人罵了一句:“他奶奶的,什麽東西砸中老子?”

說話之人正是拜師不成的陳勝。砸中他的,乃是一隻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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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沒有察覺到石橋上什麽時候坐了個老頭。那老頭頭戴草帽,身披蓑衣,手持拐杖,神情卑猥,卻是一個地道的山農。

陳勝怒道:“兀那老頭,你為何砸我?”老頭淡淡一笑:“老朽不慎墜鞋。年輕人,麻煩你幫我把鞋拾上來。”

陳勝猶怒道:“你把鞋砸了我,還要我替你拾鞋。不砸還你就是好事。”

老頭不動聲色,說道:“對待長者,是這麽說話的麽?橋下諸位後生,可有願幫老朽拾鞋者?”

眾人對視,一時無人應答。

張良越眾上前,拾過那鞋,走上橋,說道:“老人家,您的鞋子。”老人臉色木然,將腳丫子向張良一湊,說道:“年輕人,幫我穿鞋。”

“這怪老頭不僅叫人拾鞋,還要叫張良幫他穿上鞋!好大的架子!”看得眾人麵麵相覷。

張良衣著華貴,而那老頭卻衣衫襤褸。二人地位,有高下之別。眾人心想,張良如何能折了身價,為那老兒穿鞋。

陳勝罵道:“糟老頭,你也配張公子與你穿鞋麽?”

此刻張良也有點慍怒。自己若是男子,替這老頭穿鞋也就罷了。偏偏自己是個女兒家。

老頭看著張良那神情,哈哈一笑:“年輕人,不願幫我這糟老頭穿鞋麽?這鞋一穿,萬裏江山便唾手可得。誰人幫我穿鞋,便是他的造化。”

張良聽他話裏有話,留意向他望去。隻見他卑猥的神情忽然舒展開來,神態飄逸,飄然有出塵之態。張良心思一動,恭恭敬敬走近,躬身替老人穿上了鞋子。

老頭站起身,拄了杖,向張良頷首道:“孺子可教也。五日後寅時,到此橋頭等我。”

他睨了睨陳勝,惋惜道:“可惜!可惜!”又望了一眼張良,長歎一聲:“天意難違!”拄了杖,慢吞吞走下橋,消失在林壑之中。

那陳勝猶在惱怒:“他奶奶的,弄什麽玄虛。”

張良卻在尋思剛才那老頭說的話,“萬裏江山便唾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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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眾人下了山,各自分手。張良憶起那怪老頭有約定,便滯留山腳。

到了第五日,天剛亮,張良便依約趕至橋頭。隻見那糟老頭已換了身裝素,手中拐杖不見,頭上戴一頂兩尺長的高冠,身著一件褐黃色的道袍,仙風道骨,清逸脫俗,哪裏有一點前日卑猥的模樣?手撫長須,笑眯眯等著張良,猶如畫中之人。

張良躬身道:“道長,張良如約而來,聆聽道長教誨。”

老道搖搖頭,罵道:“年輕人,居然如此貪睡,比我老頭子來得還晚。五日後再來吧。”張良吃愣,想到自己理虧,隻好客氣地賠不是。

五日後,雞鳴聲剛起,張良已到橋頭,想不到老道又早到了。老道責備張良一番,又約五日後再來。

再五日,張良根本不敢睡覺,天不亮就已等候橋頭。

過了一會,老道施施然走來,見張良已到,微微頷首道:“這才像話。丫頭,你可是身份被鬼穀老道看破,拜師不成,被那鬼穀懸策拒收了?”

張良料不到被這老道猜中,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因是女兒之身,故被鬼穀道長拒之門外。”

老道冷冷一笑:“做他的徒弟,有什麽了不起,隻能學些兵法辨術,當個文臣武將而已。”

張良便道:“聽說蘇秦張儀,龐涓孫臏,均出自鬼穀門下,這幾個皆是不世出的天才呢。”

老道不屑一顧道:“天才有何用?到頭來還不是為帝王所役。”

張良奇怪道:“學有所成,賣與帝王,有何不好?”

老道仰天說道:“你可願那帝王尊你為師,事事聽你之言?”

張良聽到這話,如聆妙語,拜道:“請道長賜教。”

老道從懷中拿出一冊書簡,說道:“我這有帝王之術。原本想贈予那陳勝。孰知——,唉!天意如此,不可違之。”

張良好奇地問道:“道長,這是何書?”

老道一字一頓道:“此乃太公望呂尚遺著《太公陰策》,學得此書,進可成王者,退可為王者之師。”

張良問道:“此書道長原本想贈予那陳勝麽?”

老道捋須道:“貧道夜觀天象,見魏地上空忽將星雲集。更有甚者,竟出現一顆帝星,故來看個究竟。”

張良猜測道:“那帝星可是應在那陳勝身上?”

老道頷首道:“然。隻是此星光芒尚且黯淡,還未成氣候,有可能蛻化淪為流星。此乃天機,就不多言了。”

張良躬身拜道:“多謝道長賜書,不知道長名諱道號,如何稱呼?”

老道肅然道:“我本無形,何用人知。你我若有緣,功成之日,十三年後濟北毅城山下,你我有緣當可再見。”話畢飄然引去。

張良匍伏在地,長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