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時辰,有一小僮下山送譜而來,並帶有棋具以便眾人打譜。眾人問:“蕭先生為何不親來?”小僮答道:“蕭先生顧了看棋,不能下山。”

眾人訝然。想來那棋讓蕭何不肯下山,必甚為精彩。便去觀賞那棋譜。

大家欲投身縱橫家,熟諳兵法的不在少數。學兵法的免不了學習圍棋,百十人中,泰半會弈。於是一個個聚精會神地觀看打譜。

韓淮楚在後世也是個圍棋高手,有業餘四段的水平。便見獵心喜,一心揣摩起來。

隻見黑白均占邊角開局,錯落有致。執白的乃是鬼穀懸策。想他自持身份,讓先手與後輩。棋盤上寥寥落了二十餘手。

眾人看到,均說道:“清溪隱叟乃奕林高手,棋藝自不言而論。那虞姑娘布局也堂堂正正,無甚不妥,看來已得奕理真味。”

不久,又有棋譜傳來,盤上落了五十餘手。

眾人看後訝然。原來盤上已風雲突變。

隻經過簡單的排兵布陣,一粒黑棋已單刀直入,隻身闖入白營,似一支奇兵,欲將白營洗劫一空。眾人道:“虞姑娘膽識過人。黑棋勢大,她居然敢落子於此處。”

韓淮楚看那黑子落處,正點在漫天的白勢合圍的一道缺口。叫白棋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如鯁在喉。

一人說道:“清溪老臾老謀深算,不知他如何對付虞姑娘這一落子?”

眾人正在尋思,小僮又傳來棋譜。卻見枰上白棋棄那闖入白陣的黑子不顧,也投了一子於黑陣。

這是鬼穀懸策的高明之處。既不好應,便放之不應,深得棋諺精髓。

而虞芷雅的黑棋,也不顧鬼穀懸策如此應對,便在白陣中蔓延生根。猶如一條靈蛇,反要吞噬一串白子。

這一局棋,看來已不能用簡單數子來定輸贏,必將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方被徹底吞食為止。

棋譜頻頻傳來,大家仿佛見盤上有千軍萬馬,金鼓齊鳴,三軍辟易,斬將靡旗。幾路龍蛇一起廝殺,亂作一團。真是個刀光劍影,起伏拓宕,扣人心弦。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想不到虞芷雅那曠世佳人,竟敢向鬼穀懸策這等奕林高手大開殺戒,棋藝上似乎不惶多讓。

此時眾人心想,就是最後沒被鬼穀懸策相中,有幸見到如此佳人,欣賞到如此棋局,也不枉此行了。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已到傍晚時分。此時棋枰上爭鬥已白熱化,有數處已挑起了劫爭。每子下去,似乎勝負之數便會顛倒。

眾人覺得不過癮,已等不及傳譜。陳平向那小僮提議,欲上山親眼觀戰,先睹為快。不多時,小僮下山傳話,說道:“門主準了。”

※※※

兩塊巨大的圓石,一淙玉帶般的小溪。溪水湍急,直瀉而下,雖沒有“疑似銀河落九天”之勢,卻也濺起了一蓬不大不小的浪花。

一位高瘦的老者,相貌清矍,頷下飄著一縷銀須,端坐在石桌的一旁,仙風道骨,神態飄逸。而石桌的另一邊,翩然坐著一位佳人,正是墨家弟子虞芷雅,仿佛若輕雲之蔽月,飄飄若流風之回雪。

石桌上置了一張木枰,枰上星星點點布滿了黑白雙色棋子。一老一少,此情此景,隻讓人仿佛來到仙境,見到畫中之人。

一群弟子中,有赳赳武夫,有斯文儒客,均垂手低頭,圍站在師傅兩側。靠清溪隱叟最近的乃是管家蕭何。

枰前兩人,正聚精會神凝視著棋局,眾人上前,仿佛不曾察覺。

有人悄悄詢問蕭何,棋局進展如何?蕭何苦笑著搖搖頭:“似乎此局已陷入三劫連環,難分難解的地步。”

眾人一陣嘩然。那三劫連環的棋局十分罕見,據說萬盤棋中,偶得一見。仔細一看,果見枰上劫爭紛紛,難已解消。有數處劫爭,竟被另處當作了劫材。

按圍棋規則,三劫連環,互不相讓,棋已無法奕下去,便算平局。這一場豪賭,眼看便要不了了之,但不以和棋告終,又能如何?

鬼穀懸策摸了摸銀須,微笑道:“虞姑娘,這棋已無法再奕下去,你看如何論處?”虞芷雅說道:“但憑前輩。”鬼穀懸策就道:“按圍棋規矩,以平局論處,如何?”虞芷雅淡定道:“隻有如此。”

鬼穀懸策哈哈一笑:“看來姑娘贏不走我那《鬼穀子十四篇》,我也留不下姑娘你那《霸王神功》。”說罷信手一揮,枰上黑白兩子均已拂亂。

※※※

人群中忽有一聲傳來:“且慢!”眾人循聲看去,均想何人如此放肆?

鬼穀懸策炯目睥睨人群:“是何人喧嘩?”

韓淮楚從人群中站出,躬身施禮道:“在下淮陰韓信,對此棋局以平局論處,不敢苟同。”

鬼穀懸策目光如錐,將韓淮楚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臉上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輕輕一笑,說道:“小子,你可是為拜師而來?”

韓淮楚答道:“正是。晚輩尚有韓非夫人親筆薦書一封。”鬼穀懸策手一擺:“不用了,老夫從不理會什麽薦書。”

他突然話峰一轉,說道:“但你這徒弟,我收了。”

眾人嘩然,紛紛向韓淮楚投以羨慕的眼光。

韓淮楚見自己被相中,心中歡喜,趕緊行禮叩頭喚了聲師傅。

鬼穀懸策頷首受了韓淮楚一拜,問道:“徒兒,剛才為何對棋局結果有異議?”韓淮楚說道:“隻因徒弟覺得此局另有解法,方才冒昧進言,還請師傅見諒。”

鬼穀懸策“哦”了一聲,說道:“可惜棋局已毀,再難續弈,又能如何?”

韓淮楚不動聲色,掂起棋子,一顆一顆放回枰上。不一會兒,枰中棋局又恢複如初。

鬼穀懸策讚道:“想不到徒兒你還有複盤的本事,這麽多的手數你竟能記起,也真難得了。”

韓淮楚淡淡道:“師傅過獎了,複盤也不是什麽了不得之能。”一抬眼,卻見那邊虞芷雅一雙剪水般的瞳子正向自己投來。

韓淮楚道:“這局棋按常理應以和局告終。不過——”鬼穀懸策問道:“不過什麽?”

韓淮楚道:“如果換了我下,便是另一番結果。”鬼穀懸策道:“好,就讓你試試。你是想執白子,還是黑子?”

韓淮楚道:“聽憑師傅。”鬼穀懸策“咦”了一聲道:“這麽說來,無論下黑子,還是下白子,你都有把握麽?”韓淮楚點頭道:“不錯。”鬼穀懸策道:“好,你且執黑子,老夫與你對局一盤。”

一旁的虞姑娘婷婷站起,讓位於韓淮楚。韓淮楚麵對師傅而坐,說聲:“得罪了。”掂起一顆黑子,在白空中一點。道聲:“師傅,請!”

鬼穀懸策一看,那黑子點在自己空中,卻是根本不能存活。不由惱道:“怎能這麽下?”韓淮楚又道聲:“師傅請。”

鬼穀懸策仔細看那粒黑子,正在自己的基本空中。若不應那黑子,便要蔓延生根,無可奈何跟應了一手,欲將黑子就地消滅。

幾粒子點下,黑子白子頓時戰作一團。

韓淮楚在黑空中走了幾手,又停住不動。轉頭走那死纏不休的劫爭。鬼穀懸策再去應劫,韓淮楚一口氣將劫爭走完,隻致最後一氣,鬼穀懸策一步便能將一大把黑子提盡。

鬼穀懸策正自得意,卻見韓淮楚又棄那劫爭不顧,回頭動那團白空中的黑子。

鬼穀懸策凝神一望,發覺上當,心中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此時那團黑子,已變作天大的劫材。無論鬼穀懸策是一口提清劫爭,還是舍棄劫爭,消滅黑子,數起子來,結果都是一個字——輸!

鬼穀懸策微微頷首,笑眯眯道:“小子,果有你的,老夫竟中了你的圈套!這局算老夫輸了。”

虞芷雅上前盈盈一拜,對韓淮楚說道:“公子高棋,可否讓小女子一試?”韓淮楚道:“姑娘請。”

這次換作韓淮楚執白,虞芷雅仍執黑。她學著韓淮楚,也在白空中投入一子。

韓淮楚不動聲色,也跟了應,專心致誌消滅這隊黑子。

虞芷雅便走那劫爭,韓淮楚卻不肯應,在自己空中多點了一手。這一子正中要津,那片黑子縱是再下三手,也翻不起浪了。

虞芷雅便去消劫,不過那劫須得幾手方能消盡。待要繼續行棋,又因另外兩劫牽掣,棋局又陷入三劫連環的古怪局麵。

虞芷雅妙目凝望著韓淮楚,朱唇輕啟道:“如此這般,這局又和了。公子以為如何?”韓淮楚點了點頭:“隻得如此。”

鬼穀懸策哈哈一笑,罵道:“臭小子,擺了你師傅一道。贏了你師傅,卻與女娃子戰成平手,胳膊肘竟向外拐。”

韓淮楚臉紅道:“隻因師傅一時疏忽,中了徒兒圈套,虞姑娘用同一圈套來套我,徒兒不往裏跳,這種局麵隻能打和。”

他偷偷抬眼望了一下虞芷雅,隻見她神色自若,臉上波瀾不驚,似乎鬼穀懸策方才戲謔的話,與她毫無關係。心道一聲,“好個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