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這條巷子,就是長巷。

隻有一條街。

王風直到現在才看出,這裏並不是個很繁華的市鎮,也並不太大。

一個已不太大,又不太熱鬧的鎮,居然會有鸚鵡樓這樣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來的人兩隻腳總算已落了地,居然還沒有被嚇死,也沒有被氣死。

他甚至還有勇氣跟這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說話,就像是一個有經驗的店夥,無論遇見多蠻不講理的客人都能應付一樣。

他在自報姓名:“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孫的子,豪傑的豪。”

王風板著臉,道:“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確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

剛被人從半空中放下來,他就已經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鎮定。

王風心裏也不能不佩服他。

這世上有種人,不管做什麽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這種人。

王風忽然道:“你做的是什麽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這附近一個驛站的驛丞。”

王風怔住:“你不像是個做官的。”

安子豪道:“驛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風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該做驛丞,看起來你應該當個尚書。”

安子豪微笑道:“隻可惜皇上並不像你這麽想。”

王風道:“這種事你幹得下去?”

安子豪道:“這裏的天氣好,事情少,而且時常都有人請我喝酒。”

王風道:“因為這地方歸你管?”

安子豪道:“有時候是的。”

王風道:“什麽時候?”

安子豪道:“三爺不管事的時候?”

王風道:“三爺?”

安子豪道:“三爺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人。”

王風說道:“就是那個叫你快回的那個人?”

安子豪點點頭,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鎮山。”

王風道:“他已是個官?”

安子豪搖搖頭,道:“天高皇帝遠,管不到這地方。”

王風道:“他幹什麽?”

安子豪道:“他什麽都不幹,隻不過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

他點點頭,又道:“如果沒有李大娘,他也許早就把另一半也買了下來。”

王風道:“李大娘是個女人?”

安子豪道:“我保證你一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王風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幹,隻可惜老了一點。”

王風道:“多老?”

安子豪道:“夠老了,連她的女兒都已不小。”

王風道:“她有女兒?”

安子豪道:“你應該見過她的女兒,你從她女兒樓上走下來的。”

王風又怔住。

安子豪道:“這地方的人誰都怕李大娘,隻有她女兒不怕。”

王風道:“她管不管得住她女兒?”

安子豪又點了點頭,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兒,你肯不肯讓她上鸚鵡樓?”

街上的燈光雖明亮,人卻太多。

王風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每個人的衣著好像都不太陳舊。

他又問道:“這地方的人,情況好像都不錯。”

安子豪道:“這是個好地方,天氣好,土壤肥,隻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著,又道,“一共隻有幾斤肉,誰都不肯分給別人的。”

王風道:“這裏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雖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澤和密林,山上聽說還有猛虎,所以讓人生存的地方並不多。”

王風道:“人多不多?”

安子豪道:“據我們上次調查,鎮上一共隻有八十三戶人家。”

王風道:“八十三戶人家,就能養得起鸚鵡樓那種地方?”

安子豪道:“隻要一個人,就能夠養得起了。”

王風道:“武三爺?”

安子豪沒有回答,卻站住腳:“刷牆的白粉這裏就有。”

太平雜貨鋪實在是個標標準準的雜物鋪,刷牆的白粉,各色各樣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雞蛋,鴨蛋,花粉,針線,鞋子,布匹,旱煙,老酒……

隻要你能想得到的東西,這裏都有,連你想不到的東西這裏也有。

一間好大好大的屋子裏,堆滿了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大捆已生了鏽的刀槍和一大堆線裝的舊書。

王風一走進來,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來看去,卻看不見半個人影。

安子豪已經在喊:“老蛔蟲,有生意上門了!你還不快點鑽出來?”他又微笑著向王風解釋,“老蛔蟲就是這裏的老板。”

王風道:“為什麽叫他老蛔蟲?”

安子豪道:“因為他就像你肚子裏的蛔蟲一樣,不管你心裏在想什麽,他都知道。”

“隻有一樣事不知道。”一個人慢吞吞地從破書堆裏鑽了出來,蒼白的頭發,佝僂著腰,看來不像蛔蟲,倒有點像是個蝦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蟲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老蛔蟲道:“隻有一樣。”他一張滿布皺紋的臉看來雖然又疲倦,又蒼老,一雙眼睛裏卻總是帶著惡作劇的笑意,眯著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搞什麽鬼,我就一點都不知道。”

安子豪有點笑不出了。

老蛔蟲大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王風,道:“你是從外地來的?”

王風微笑著點頭。

他已經開始覺得這條老蛔蟲很有趣。

老蛔蟲道:“是你要買白粉,還是他?”

王風道:“是我。”

老蛔蟲道:“你買刷牆的白粉幹什麽?”

王風道:“刷牆。”

老蛔蟲道:“難道你準備在這裏耽下去?”

王風道:“嗯。”

老蛔蟲歎了口氣,喃喃道:“隻可惜你一定耽不久的,也許連牆還沒有幹,你就已耽不住了。這地方沒有人能耽得下去。”

王風道:“為什麽?”

老蛔蟲卻已不再望他,慢慢地轉過身,去找刷牆的白粉。

他的背並不駝,腰卻總是直不起來,就好像總是有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背上。

再看安子豪,臉上的表情還是有點尷尬。

他跟李大娘之間究竟在搞什麽鬼,他自己心裏當然知道。

李大娘雖然是跟武三爺作對的,武三爺卻又天天請他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兒那裏喝酒。

王風已漸漸發覺這市鎮雖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很複雜。

老蛔蟲忽又回頭問道:“你準備買多少白粉?”

王風不知道。

他從來也沒有刷過牆。

老蛔蟲立刻看出這一點,就改變了方式問:“你準備刷多寬的牆?”

王風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蟲道:“隻刷這麵牆?”

王風道:“隻刷一麵,刷兩次。”

老蛔蟲又歎了口氣,喃喃道:“要當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實在不容易,好好的一個年輕人為什麽偏偏捉隻臭蟲往自己頭上放。”

王風忍不住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做她女婿?”

老蛔蟲道:“誰說我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知道臭蟲不但會咬人,還會吸人的血,叫人癢得要命。”

他轉過身,手裏已提著袋白粉。

外麵又有生意上門了,是來買酒的。

三個醉漢東倒西歪地闖進來,大聲叫道:“把這裏的酒統統拿出來,今天我們要喝個痛快。”

看見這三個人,老蛔蟲就皺起眉,把一袋白粉遞給王風,又轉身去拿酒。

三個人站在那裏又吵又鬧,有個人連站都站不穩了,忽然一個踉蹌,撞在王風身上。

另外一個人趕緊過來扶他,嘴裏還在向王風打招呼,說:“對不起。”

王風還在笑,道:“沒關係。”

他好像根本沒看見已有兩柄刀向他小腹上刺了過來。

兩把又薄又快的短刀,隻有經常殺人的人,才會用這種刀。

這兩個醉漢,不但會用這種刀,且用得很好。

他們踉蹌倒過來的時候,兩把刀已出鞘,無聲無息地刺向王風小腹,刀鋒劃過,就像是水中的遊魚,輕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們甚至已可想象到刀鋒刺入柔軟肚皮時,那種殘酷的快意。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仿佛很遙遠,又仿佛很近。

他們聽不出這是什麽聲音,因為他們從未聽見過自己骨頭碎斷的聲音。

等他們倒下去時,王風還好好地站在那裏,臉上還帶著微笑去看看他們手裏的刀。

站在門口的一個人臉色變了。

這小子手裏還拎著袋白粉,隻剩下一隻手,怎麽能同時擊倒兩個人。

兩個人肋骨都已碎裂,一個人左肋斷了六根,一個人右肋斷了五根。

王風的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拳頭,一個在手上,一個在肘上。

他抬起頭,微笑著,看著站在門口的這個人,道:“你們都很會用刀。”

這人的臉上已完全沒有血色。

王風道:“隻可惜你們不會裝醉。”他微笑著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發直的,眼珠子絕不會轉。”

這人的手雖已伸進懷裏,刀卻沒有拔出來,已開始一步步往後退。

王風忽然沉下臉,道:“站住。”

這人不敢不站住。

王風道:“是誰叫你們來的?”

這人還沒有開口,門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

街上也有燈,一個人慢慢地走進來,竟是那穿紅衣裳的老太婆。

王風皺眉道:“你想殺我?”

老太婆道:“很想。”

王風道:“為什麽?”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養小白臉。”

王風笑了,道:“你是她的什麽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媽,她從小就是吃我奶長大的。”

王風冷冷道:“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殺我,她……”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要殺你的並不是她,是我。”

外麵又有個人走進來,是個年輕人,身上穿著件水綠色的袍子,手裏還在搖著柄折扇。

這年輕人非但長得不難看,裝束打扮也很考究,卻偏偏有點討人厭。

王風道:“你是什麽人?”

這人道:“我是宋媽媽的幹兒子。”

宋媽媽當然就是那穿紅衣裳的老太婆。

王風道:“你為什麽要殺我?”

這人道:“因為我吃醋。”

王風道:“為了血奴吃醋?”

這人點點頭,道:“她若要養小白臉,本該養我的,我哪點不比你強

?”

王風又笑了。“隻有一點,”他微笑著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

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並不扁。

事實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數男人都挺得多,隻可惜現在很快就會扁了。

因為王風的拳頭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媽媽跳了起來,狠狠地盯著王風。

王風不理,她從身上拿出個烏黑的圓餅吞下去。

宋媽媽忽然跪下來,跪在街心,然後則張開雙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蒼天,口中喃喃地道:“這個人的鼻子,一定會被割下來,眼睛也一定會被挖出來,這個人的心肝,一定會被挖出來喂狗,等到牆上的白粉一幹,屍體就已發臭。”

這已不是在罵人,已經像是一種邪惡而妖異的詛咒。

一種可以直傳至奇濃嘉嘉普的詛咒。

王風還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對麵忽然有個人走了過來。

這個人一直都靜靜地站在對麵屋簷下的陰影中,就像是個幽靈的影子。

他很瘦,穿著緊身的黑衣服。

他的臉色陰沉,就像是黑暗的蒼穹,眼神卻銳利如刀鋒。

他的腳步輕快,卻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鋒般盯著王風。

他的腰帶上插著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彎刀,漆黑的刀鞘上,畫著個半人半獸的妖獸。

王風仿佛見過這種刀。

在那幅圖畫上,妖魔們用來割破自己中指的刀,仿佛就是這種彎刀。

這個人是誰?

他是不是來自奇濃嘉嘉普?

宋媽媽還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蒼穹膜拜詛咒。

帶著彎刀的黑衣人已走過來,走到王風麵前,站著。

王風也隻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道:“那個女人是個巫婆。”

王風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剛才吃的那小圓餅,就是種魔藥。”

王風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糞便、月經、眼淚和膿血混合麵粉做成的。”

王風忽然想嘔吐,勉強忍住。

他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這種東西。

黑衣人道:“據說如吃了這種魔藥後,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溝通。”他盯著王風,慢慢地接著道,“所以這裏有很多人都怕她,因為她詛咒一向很靈驗。”

王風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隻有我不怕。”

王風道:“為什麽?”

黑衣人道:“因為我比她更強,她若詛咒我,詛咒就會回到她身上。”

王風又笑了,笑得卻已不太自然。

他又漸漸感覺到,有些事聽來雖然荒誕,卻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隻不過真正要殺你的人,並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寶貝幹兒子。”

王風道:“不是他們是誰?”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風道:“血奴的媽?”

黑衣人道:“不錯。”

王風道:“你知道她要殺我?”

黑衣人道:“隻有我知道。”

王風道:“為什麽?”

黑衣人道:“因為她雇來殺你的刺客就是我。”

街上的燈光仿佛驟然暗了,跪在街心的宋媽媽也已不見蹤影。

秋風卷過,這燈光輝煌的小鎮,竟在一瞬間變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太平雜貨鋪倒還燃著燈,卻又不見人影。

事實上,附近簡直一個人都看不見,隻剩下王風和那黑衣人麵對麵地站著。

黑衣人緩緩地說道:“我剛才已見到你出手。”

王風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風道:“謝謝!”

黑衣人道:“你也許可以避開我十刀。”

王風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衣人道:“也許十二刀。”

王風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過?”

黑衣人道:“沒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裏忽然露出極瘋狂熾熱的表情,一字字接著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經被諸魔祝福過。”

無論誰看到他眼睛裏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說謊。

王風忽然道:“我見過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見過?真的見過?”

王風道:“在奇濃嘉嘉普,魔王壽誕那一天,諸魔們就是用這種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來的。”

黑衣人的臉色變了。

王風故意裝作看不見,淡淡地接著道:“所以我也知道這種刀的用處。”

黑衣人立刻問:“什麽用處?”

王風道:“用來割自己的指頭。”

黑衣人沒笑。

他的臉冷酷堅硬如花崗石,他這一生很可能從未笑過。

除了那雙有時冷酷、有時熾熱的眼睛外,他臉上根本完全沒有表情。

他拔刀的時候臉上也全無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彎刀,帶著種奇異的寒光,一刀向王風削下。

刀是彎的,刀光如圓弧。

連王風都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刀法,這絕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這也不是人間的刀法。

王風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經過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發覺心裏已經有了恐懼,一種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

一種無知的恐懼。

那就像是人單獨外出時,總是會覺得害怕,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麽,卻還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類的弱點,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

高手相爭時,隻要有一點恐懼,往往就足可致命。

王風不敢再等下去。

圓弧的刀光又彎彎地削了過來,他手裏沒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

“噗”的一聲,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飛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滿天迷霧。

黑衣人立刻什麽都看不見了。彎刀飛舞,刀光護身。

看不見也是種恐懼,誰都無法避免的恐懼。他手中的刀飛舞不停,“唰、唰、唰”,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隻聽身後一個人道:“這是第十三刀。”

他剛聽見這聲音,剛聽見一個字——

又是“哼”的一聲,一樣東西破空飛來,打在他耳後的穴道上。

王風遠遠地站著,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

黑衣人沒有反應。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還能不能聽見王風說的話。

滿天白粉瀟瀟落下,落在他身上,還有滿天白粉飛揚。

——這袋白粉真不少。

王風道:“你先躺在這裏休息休息,我會把這袋白粉的價錢告訴你的,你若沒有錢賠,我還可以讓你用你的刀來抵賬。”

太平雜貨店裏的燈光仿佛又亮了些,卻還是不見人影。

這次王風學乖了,一進來就大叫:“老蛔蟲,又有生意上門了,快出來。”

書堆裏沒有人鑽出來,他身後卻有人冷冷道:“你若還想買白粉最好換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不在書堆裏,卻從外麵走了回來。

他的人雖老,腳步卻很輕。

王風並不驚奇。

經過了這兩天發生的事之後,世上已沒有什麽能讓他驚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問:“為什麽要我換個地方去買?”

老蛔蟲寒著臉,冷聲說道:“我那袋白粉賣給你,是讓你去刷牆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

王風道:“死人會不會刷牆?”

老蛔蟲道:“不會。”

王風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眯他的眼,現在我已經是個死人。”

老蛔蟲想了想,好像也覺得他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王風道:“現在我既然還沒有死,還能刷牆,當然還得再買一袋白粉。”

老蛔蟲道:“剛才那袋好像還沒付錢。”

王風道:“那袋的錢不該我付。”

老蛔蟲道:“該誰付?”

王風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蟲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來抵賬?”

王風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給別人。”

老蛔蟲道:“有人要?”

王風道:“至少有一個人。”

老蛔蟲絕不問這個人是誰,很快就裝了袋白粉出來。

可是他並沒有交給王風,卻先把價錢說了出來:“九錢五分。”

王風道:“欠賬行不行?”

老蛔蟲道:“不行。”

王風道:“你信不過我?”

老蛔蟲道:“看起來你倒不像是個賴賬的人。”

王風道:“那你為什麽不讓我欠?”

老蛔蟲道:“死人會不會還賬?”

王風道:“不會。”

老蛔蟲道:“我看見你還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有七八人想要你的命,其中還包括了這地方最要命的三個人,你想你這條命能留到幾時?”

王風道:“留到還賬的時候。”

老蛔蟲什麽話都沒有說,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風手裏。

這袋白粉好像比剛才更多,更重。

王風道:“現在我就替你去要剛才那袋的賬,我保證他想不還都不行。”

他錯了。因為死人是不會還賬的。

那黑衣人並不是死人。

一堆骨頭絕不能算是個死人。

他剛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見了,血不見了,肉不見了,皮也不見了。

他的人已隻剩下一堆骨頭,連骨頭都在侵蝕,一陣風吹過,就散成了飛灰,散入了霧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隻剩下一攤衣服,一枚紅石,一柄彎刀。

王風的手冰冷。

他手裏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隻希望另外一隻手裏拿著的不會是魔粉。

夜已漸深。

回到鸚鵡樓,那兩扇鮮紅色的門又緊緊關起,王風索性繞到後園——越牆而入。

庭園中燈已疏了,人也靜了,剛才燈火輝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靜寂黑暗如墳墓,卻還偏偏有個人坐在這墳墓裏。

王風走過去,這個人完全沒有反應,黑暗中隱約隻能看見他是個很特別的人,有點像安子豪,又有點像那位武三爺。

夜深人靜,他還留在這裏幹什麽?是在沉思,還是在等人?

這本來都不關王風事,但他卻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聲道:“你在幹什麽?”

這人道:“在等人。”

王風道:“等誰?”

這人道:“等你!”

王風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張石桌,桌上有酒無燈,這個人

靜靜地坐在石柱後的暗影裏,就算走得很近,也隻能看見他滿頭斑斑白發和一雙灼灼有光的眼睛。

這已足夠認出他是誰。

他的聲音冷淡而有威:“你當然也已知道我是什麽人?”

王風點點頭,舉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還知道這是最好的陳年竹葉青。”

武三爺也在微笑,道:“你有鑒賞力,你是個聰明人。”

王風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聰明人都不長命。”

武三爺道:“有時是的。”

王風道:“有時是什麽時候?”

武三爺道:“當他讓別人都覺得他有點危險的時候。”他捧起金杯淺淺啜了一口,“你到這裏來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殺你?”

王風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爺道:“你可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殺你?”

王風道:“因為他們覺得我危險,這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有點見不得人的秘密?”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這絕不是主要的原因。”

王風道:“主要的原因是什麽?”

武三爺笑了笑,道:“說不定他們都認為你是我找來殺他們的。”

王風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口,再坐下來,盯著麵前這狐狸般的老人,道:“他們為什麽會這麽想?”

武三爺道:“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別人怎麽知道。”

王風道:“我隻想知道這次是不是你故意要讓他們這麽想的?”

武三爺道:“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已決心要殺了你。”他淡淡地接著道,“你隻要明白這一點,就已夠了。”

王風沒有爭辯。

他不能不承認這老人說的話也有些道理。

武三爺又道:“你當然也應該知道我說的‘他們’是誰。”

王風道:“是誰?”

武三爺道:“其實他們隻有一個人。”

王風道:“李大娘!”

武三爺點點頭,歎息著道:“女人總是比較多疑的,尤其是這個女人,她一直都認為我要殺了她。”

王風道:“其實呢?”

武三爺笑笑道:“她若忽然死了,我當然也不會傷心落淚。”

王風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裏,你當然也不會生我的氣。”

武三爺立刻道:“絕不會。”他微笑著,又道,“既然她要殺你,你殺了她,豈非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王風盯著他,道:“我隻奇怪一點。”

武三爺道:“哦?”

王風道:“你為什麽不索性說明白,要我去殺了她?”

武三爺又笑了,反問道:“你肯為我去殺人?”

王風閉上了嘴。

武三爺道:“有些人隨時都可能拔刀殺人,可是替別人去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

王風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殺你自己要殺的人?”

武三爺居然沒有否認,道:“借刀殺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

王風歎了口氣,道:“這點你倒坦白。”

武三爺道:“因為我知道跟聰明人說話不必兜圈子。”

王風沉思著,仿佛在考慮。

武三爺道:“你若想去殺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資料。”

王風道:“什麽資料?”

武三爺道:“有關她這個人的資料。”他慢慢地接著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環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時刻,生活習慣盡都告訴你,我保證這裏絕沒有人能知道得比我多。”

王風道:“你還能給我什麽?”

武三爺道:“沒有了。”

王風道:“沒有了?”

武三爺道:“我給你這些,隻不過因為我們是朋友,我要幫你去殺人。”他微笑著,又道,“我若再給你別的,豈非就變成是我要你去殺人了?”

王風歎口氣,道:“你說的話,好像都有點道理。”

武三爺道:“都很有道理。”

王風道:“隻可惜你還有一點不明白。”

武三爺道:“哪一點?”

王風道:“我一向是個不講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跟空杯一樣冷。

王風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喜歡我這種人。”

武三爺承認:“我很不喜歡。”

王風道:“對付我這種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麽法子?”

武三爺淡淡道:“我用不著想法子對付你,你麻煩已夠多了,也許比你想象中還多。”

他慢慢地站起來:“如果你還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請再到這裏來喝酒。”

王風道:“你請客?”

武三爺道:“我一定請。”

小樓上還是他剛才離開時的樣子,血奴居然一直還乖乖地躺在**等。

王風拍了拍她的臉,說道:“你是個乖女孩。”

血奴嫣然道:“你去了多久?剛才我好像睡了不少時候,現在剛醒。”

王風道:“這裏有沒有人來過?”

血奴道:“好像沒有。”

王風道:“你的奶媽也沒有來?”

血奴道:“你見過她?”

王風點一點頭,說道:“我也見過了武三爺。”

血奴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會交際。”

王風道:“據說這地方有三個最要命的人,現在我已見過兩個。”

這兩人實在很要命。

王風道:“還有一個你知不知道是誰?”

血奴當然知道:“你也想見她?”

王風道:“很想。”

血奴忽然跳起來,兩指勾起,毒蛇般去挖他眼珠子。

——她是不是又著了魔?

王風雖然閃得快,臉上還是被她指甲抓破了兩道血口。

血奴還不肯罷休。

她的出手怪異,就好像真的有魔神附體,跟著又開始大叫:“我挖出你的眼珠子來,看你還想不想見她?”

王風心裏歎了口氣,忽然一拳打在她咽喉下的鎖骨上。

他出手並不重。

她已倒下。

王風立刻按住了她,道:“你不想讓我去見李大娘?”

血奴終於放棄掙紮,喘息著不停搖頭。

王風道:“為什麽?”

血奴道:“因為……因為……”她眼睛裏忽然有了淚光,“因為你隻要見到她,就永遠不會再來見我了。”

王風忍不住又問:“為什麽?”

血奴咬著嘴唇,眼淚已流下麵頰。

就在這一瞬息間,仿佛又變了個人,變得柔弱而無力。

她流著淚道:“因為她是個……是個女魔,男人見了她,沒有一個能不著魔的。她看見你,一定不會讓你走。”

王風道:“她不讓我走,我就走不了?”

血奴點點頭道:“我隻求你不要去見她,我隻希望你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她嘴唇已被咬破,全身不停地發抖,“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白粉已調成了水漿。

王風開始刷牆。

他刷得很慢,很仔細,因為他有心事。刷牆有時候正好想心事。

可是刷到一半時,他就停下,他忽又發現了一件怪事。

圍繞著血鸚鵡的十三隻怪鳥,現在又隻剩下十二隻。

還有一隻到哪裏去了?

是不是又附上了什麽人的身?

王風用刷子蘸飽了粉漿,用力刷過去,血鸚鵡和怪鳥立刻都變成了一點淡淡的灰影,再刷一遍,就看不見了。

他心裏忽然有些殘酷的快意:“這次我看你還能不能再回來?”

不回來又如何?

留在人間豈非更是禍害?

“隻要你回不來,我就有法子找到你。”王風喃喃自語道,“這次,我隻要找到你,你就休想再逃!”

血奴忽然問:“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道:“跟我自己。”

突聽牆壁裏“咯”的一響,就仿佛有人在冷笑,然後擺在地上的那口棺材就開始震動起來,不停地震動,動得很劇烈。

棺材裏隻有死人。

棺材自己不會動,死人也不會動。

王風變色道:“剛才有沒有人動過這口棺材?”

血奴搖搖頭,眼中也充滿驚駭恐懼。

棺材震動得更凶猛,震得樓板響個不停。

王風一步步慢慢地走過去,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棺材不會說話,死人也不會。

王風忽然躍起,壓在棺材上,棺材裏竟有股巨大的力量,又將他彈起。

棺材忽然不動了。

王風還在等,等了半天,棺材都不再動,他才鬆了一口氣,額上已有冷汗。

他想不出這口棺材為什麽會動的。

難道是那第十三隻血奴在向他示威?

他輕輕拍了拍棺材,口中喃喃地說道:“朋友,你活著時,是英雄,死了,也不該受欺負,你……”

忽然間一個佩著樸刀、拿著鎖鏈的官差衝了進來,厲聲道:“你在跟誰說話?”

王風歎了口氣,道:“跟我自己。”

這兩天他遇見的事情誰相信?這些話他除了跟自己說之外還能告訴誰?

官差冷冷地瞅著他,道:“你剛才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王風冷冷道:“就算是假的,好像也不犯法。”

官差冷笑,道:“你若不是在跟自己說話,是在跟誰說?跟死人?”

王風說道:“就算是跟死人說話,也不犯法。”

官差道:“棺材裏真的是死人?”

王風歎口氣,道:“我也希望他還活著,隻可惜……”

官差忽然大喝道:“打開來瞧瞧。”

王風道:“打開什麽來?”

官差道:“棺材。”

王風道:“棺材並不好看,死人也並不好看。”

官差冷笑道:“棺材裏裝的若不是死人,就好看得很了。”

王風道:“棺材裏不裝死人裝什麽?”

官差道:“有很多東西都可以裝進去,譬如說……”他繞著棺材踱起方步,“逃犯、土匪、贓物、私貨,就全都可以裝進去,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好得多。”

王風道:“有理。”

官差道:“既然你也覺得有理,這事就不難辦。”

王風道:“靈柩還沒有回鄉,還沒有跟親人見麵,棺材本就釘得不太緊,要打開來本就不太難,隻不過……”

官差道:“隻不過怎麽樣?”

王風道:“開了棺之後,若有什麽意外發生,全得由你負責。”

官差道:“會有什麽意外發生?”

王風淡淡道:“這人活著時凶得很,死後也必定是個厲鬼,厲鬼作祟,什麽事都做得出的。”

官差臉色已有些變了,忽然大喝道:“來人呀!開棺驗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