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愣,突然覺得有一隻手,掩向我的眼睛,那來得極突然,盡管我在聽到了鄭保雲的一聲驚呼之後,立時知道掩向我眼睛的手,一定是他的,而他不要我睜開眼,自然也是好意。可是在這樣突然的情形下,我還是張開了眼睛。

一隻手遮住了眼睛,睜開眼來之後,視線也隻能從指縫中透出去,刹那之間,我實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甚麽。

任何人,不妨都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後再睜開眼來,從指縫中去看東西──那本來就使人看不清楚,若是看到的東西,根本不知是甚麽的話,當然更難判斷那是甚麽。

當時,我的情形就是這樣。

但是,雖然我說不出看到的是甚麽,但總看到一些景象,形容一下那種景象,總可以的。

我看到的是若幹和血一樣紅的物體,那種物體的全部形狀如何,指縫中看出去,看不完全,我看到的隻是局部,我看到那種耀目鮮紅的物體,在搖晃著,略有人形,其中一個,在頂上部分還有閃亮的圓點;有一個,有同樣的鮮紅色的條狀物,正在扭曲舞動,看來詭異莫名;而有一個,在舞動的條狀物上,有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唉………那東西對我來說,倒一點也不陌生,對任何地球人來說,也絕不會陌生。

那是一個人頭,一個眼耳口鼻,七竅齊全的人頭。

可是那個人頭,卻在那條狀物之上,搖搖晃晃,不掉下來,也不長在它應該長的脖子上,不知道它有甚麽目的,也不知道它想幹甚麽。

而就是那個人頭,當我視線透過指縫望向它的時候,頭上麵的一雙眼睛,居然也正向我望來。

(“頭上麵的一雙眼睛”實在不是很有文采的語句,眼睛當然是在頭上,變成了累贅的廢話。可是那時候的情景,實在太詭異可怖,所以,當我提及那對眼睛時,無法不用那樣的語句,來表示那個人頭是如何特別。)

它目光灼灼,和我對望了極短的時間,大約不會超過十分之一秒,但是那已足夠使得我全身血液都為之凝結,整個人像是“轟”地一聲響炸了開來──那種“轟”的一聲響,是實在的感覺,我真的聽到了一聲巨響,發自我的身體之內。

另外還有一下巨喝聲,起自我的身邊,那是鄭保雲的聲音:“閉上眼!”

我全身僵硬,心中極願意閉上眼,可是事實上卻無法做得到。隻覺得突然之間,眼前黑了一黑,不知是甚麽東西,罩了上來,使我甚麽也看不到。

再接著,我又聽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聲響,好像是有許多物體在作急速的移動。然後,覺出鄭保雲的手移開,那件衣服(我猜是)還罩在我的臉上,又過了一會,我全身從極度的麻木中,漸漸恢複了知覺,那情形一如凍僵了的肢體,在溫度適中的情形下恢複知覺。

我直到這時,才全身震動了一下。

那一下震動,木來是一透過指縫,看到可怖詭異之極的景象時,立即就應該發生,可是當時由於驚駭太甚,至於全身僵硬,竟直到現在才能震動,當時的驚駭之甚,可想而知。

也就在這時,罩在臉上的衣服被挪開,我看到,房間裏那種血紅色的物體,盡皆不見,隻有鄭保雲在我的眼前,定定地看著我。

木來,神秘失蹤多日的鄭保雲,忽然在麵前出現,已經足令人訝異的了。

可是在見過剛才那種可怖的情景之後,這時別說鄭保雲出現,就算鄭天祿出現,又或者他們兩人頭上都長滿了角,我也不會覺得甚麽怪異了。

我張大口,喉間不可遏製地發出一種奇異的“咯咯”聲──那是喉管(或者是氣管)由於**而發出來的聲音,和青蛙求偶時發聲的原理相同。同時,我清楚地感到口角有口水在淌出來,可是由於肌肉的僵硬,無法控製。我也知道,我的眼珠必然在向上翻

這種神情,我並不陌生,在費勒被嚇得昏厥,我就曾看見過。我也知道,我神智清醒,身體的僵硬不過是暫時的,我不至於像費勒或是那仆人那樣。

可是這時,我的外形看來和他們無異,鄭保雲當然不知道我神智清醒,沒有被嚇昏過去,所以他神情驚駭之極,失聲道:“天,衛斯理,你看到──”

他隻講了半句,我的情形已大有好轉,先是突然呼出了一口氣,他也立時住口。

呼出了一口氣之後,僵硬的下顎可以活動,雖然在活動之際,還伴著一陣劇痛,但總算已能把口閉上,不至於像白癡一樣地口角流涎,自然,要講話,還得等上一些時間。鄭保雲神色高興:“你沒有嚇昏過去。”

我努力點著頭,同時,轉動著眼珠,表示我神智消醒,隻是身體的肌肉、神經,受不了極度的驚恐而呈現異常的反應,變得不聽指揮。

但不論我怎麽擠眉弄眼,我都無法向他表示我的謝意,因為若不是他伸手在我眼睛上遮了一遮,我看到的景象不是局部,而是全部的話,這時我會變成怎麽樣,實在連想也不敢想。

鄭保雲伸手在我的臉上輕拍了幾下,轉身走了開去。這時候,我實在需要有人陪在我的身邊,哪怕是像鄭保雲那樣的一半地球人也好。

可是我仍然不能說話,隻是發出了一陣更響亮的“咯咯”聲。鄭保雲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向我作了一個手勢。

他急急走開去,我閉上眼睛,唯恐再有甚麽異象出現,不多久,在一陣腳步聲之後,我聞到了一陣酒香,睜開眼,鄭保雲拿著一杯酒來到了我的麵前,托起我的頭,把酒湊到唇前,我的口微張著,開始的時候,酒自動流進口去,等到若幹酒再進口,酒精迅速地在血液中起作用之後,我才能喝下其餘的酒。

然後,又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清了清喉嚨,才說出了一個字來:“天。”

鄭保雲有點愁眉苦臉,退開了一步坐下:“你……還是看到了?”

我點頭,頸骨仍然僵硬:“看到了一點點。他們……他們……”

我本來想說“他們就是你的族類”的,可是立時又想起剛才看到的可怕情景,鄭保雲就在我麵前,不論他體內發生了甚麽變化,他外形看來和地球人無異,就算那是他的一種“變化”,也很難和我剛才看到的情形歸入一類,所以我說了一半,突然住口。

鄭保雲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想說而未曾說出來的是甚麽,他突然尖叫起來:“你想到哪裏去了,那些怪物……當然不是我的同類,我……我和那堆怪物……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氣咻咻地叫著,我不禁愕然,難道我的假設,並不是事實?

而在思緒的極度紊亂之中,我忽然又感到,他用“堆”字來稱呼,“那堆怪物”,實在再恰當也沒有,因為我看到的那種鮮紅色物體,數量頗多,真有一團團、一堆堆的感覺。

鄭保雲站了起來,跳著,揮著手,瞪著我:“看看清楚,我……我雖然已經完全接受了父係血統的遺傳……”他的雙手,自然而然,交叉著護向腹部,又繼續著:“但是外形和……母係遺傳一樣,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他喘了幾口氣,再重複了一遍:“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我看出他十分關心這一點,而他突然出現,那是我撥開一切迷霧的最佳保證,我真怕他突然消失,是以連連點頭:“對,一點也看不出。”

鄭保雲望著我,頗有疑惑之色,忽然道:“既然一點也看不出,你望著我的眼光,為甚麽古裏古怪?”

我忙道:“古怪嗎?沒有啊,是……因為剛才害怕,不免有點異樣。”

我急忙解釋著,鄭保雲沒有再說甚麽,長歎了一聲,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把他自書房中取來的那瓶酒打開,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那時已完全從極度的驚恐中恢複過來了,要發問題的話,相信講話的速度之快,每秒鍾可以達到十二個字,但是我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問起才好,我隻是向他伸出手來:“老朋友,恭喜你從患病狀態中清醒過來。”

我已經盡量選用溫和的、避免刺激他的字眼在說話,可是他真是敏感,向我瞪了一眼:“你幹甚麽?想試試我是甚麽樣的怪物?我沒有甚麽怪,握手就握手,誰怕你?”

他說了那一大串話之後,才伸手出來,弄得我不知是和他握手好,還是不和他握好。他卻一下子就握緊了我的手,用力搖著,然後,他神情悲哀地望著我,叫著我的名字:“衛斯理,我……想不到……父係血統的遺傳……”

鄭保雲苦笑著,鬆開了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拍打了幾下。

他拍打肚子時發出的聲音,完全是拍在堅硬物體上所發出的聲音。

他這樣子做,不禁令我感動之極。

他是外星混血兒,有著一半外星人的血統,那是他心中最忌諱的一件事,不但怕人知道,怕人提起,隻怕他自己連想也不敢想,他會因之而成為不可藥救的瘋子,現在他對於這一點,依然敏感而緊張。

可是他卻在我麵前那樣做──他可以全然不必那樣做,我的好奇心再強烈,也不會白癡到去摸他的肚子。可是他卻那樣做,這表示了他對我的無比信任,表示了我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地位,表示他和我之間,絕不會再有任何秘密。

我激動得不知說甚麽才好,鄭保雲望著我,又道:“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

我點頭:“是,你的血液也承受了父係血統的遺傳,地球人若是有你那麽多白血球,早已死了,可是在你體內,卻使你幾乎可以抵禦任何種類細菌的襲擊。”

鄭保雲看來並不為自己“高人一等”而歡喜,他揚起手來:“我們是朋友。”

我立時道:“當然是,一聽說你要見我,我立刻就來,你行事為甚麽那麽神秘?”

鄭保雲長歎一聲:“說來話長──事情,壞在費勒這個年輕醫生手裏。”

我大是訝異:“他?”

鄭保雲皺著眉:“或許不能怪他,但如果他不是自作聰明,不去找你,卻弄了三個人來假扮你,耽擱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切可能不同。”

我給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因為一切來龍去脈,我一無所知,自然也無法明白他何以這樣說。他又歎了一聲:“我……在看了那小簿子中的記載之後……變成了瘋子,當時……”

我忙道:“是啊,當時我也在。”

自從他看了小簿子,並且吞下了那小簿子,成了瘋子之後,我便對整件事一無了解。本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他既然肯從他父親留下的那本小簿子說起,自然再好也沒有。因為鄭天祿是不是外星人,唯有那本小簿子中的記載,才能提供確鑿的證據。

鄭保雲低下頭去一會:“衛斯理,很對不起,當時,我沒有讓你一起看小簿子所記載的內容。”

他說得十分鄭重,我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故意道:“是啊,後來你又瘋了,這個謎鯁在我心頭,令我這些年來,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鄭保雲笑了起來:“少胡說八道,你憑判斷,也可以知道我父親是外星人。”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雖然他對我表示了極度的信任,使我十分感動,但這一類敏感的話題,還是讓他自己去說的好。

鄭保雲無意識地抬頭向天上看了一眼:“他來自天龍星座的一顆四等星,天龍星座在大熊座和小熊座之間,武仙座之北,仙天座之西──”

我忙道:“不必去研究它正確的位置,那有甚麽意義?”

對我來說,不論是甚麽星座中的一顆甚麽星,全是一樣的,所以我聽鄭保雲說得那麽詳細,就自然而然,打斷了他的話頭。

可是我卻忽視了一點。

鄭保雲以十分錯愕的神情望著我:“甚麽意義?意義重大之極,我父親從那裏來,這……這……我也是那裏的人,那顆對你來說……沒有意義的星,是我的根,是我生命之源。”

他說得漸漸激動,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不起,我一時之間,未曾想到這一點。”

鄭保雲還喘了好幾口氣,才平靜了下來:“當時我成了瘋子,你一定以為我是知道了自己有一半外星血統,受不了刺激所造成的了?”

我不禁大吃一驚,這是毫無疑問之事,難道在那麽簡單的事實之中,還會有甚麽曲折麽?我道:“當然是,很高興你現在……好像……似乎……並不是很在乎這一點。”

鄭保雲笑了起來:“少轉彎抹角,即使在當時,我自然緊張,雖突然知道自己有一半是外星人,都不會好受,但也決計不至於昏過去。”

我指著他,訝異莫名,說不出話。

鄭保雲道:“我父親說,最好我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

我加了一句:“當然,你身體結構會起變化,你遲早會知道。”

鄭保雲望了我片刻,搖著頭:“衛斯理,你這個人,多少年都不會變,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一下子就妄作結論,多年之前在船上,以為我虐待老人,現在,又在作不知所雲的假設。”

聽得他這樣指責我,兩句粗話,幾乎要脫口而出。說他身體會起變化,那有甚麽不對?他的身體已經起變化了,不然,肚子上怎麽會有骨頭?

鄭保雲卻還在一本正經的發表:“而你的猜測、假設,全都自以為是,似是而非,十之,都──”

我忍無可忍,大聲道:“你不是受刺激而成了瘋子,難道是高興過頭成了瘋子的?”

鄭保雲笑了起來:“你別生氣,我是自己選擇成為瘋子的。”

我愣了一愣,一時之間,甚至想不通他這樣說是甚麽意思。鄭保雲神氣起來:“是不是?事實的真相,和猜想大不相同,那也不能怪你,你隻不過特別喜歡假設,事實上,世上所有假設,都不可能符合事實。”

我氣極反笑:“好,你願意做瘋子,有甚麽辦法可以說瘋就瘋?”

鄭保雲伸手直指到我的麵前:“所以你就要少作假設,多聽我說。”

在那一霎間,我真有把他那隻手指一口咬斷的衝動。可是聽他說得那麽有把握,也隻好忍住了氣,聽他說下去,再慢慢對付。

鄭保雲有點狡猾地笑了一下:“小簿子中,是我父親的留言,他一開始就說他是外星人,來自……天龍星座,又說再也想不到他會和一個地球女性有了孩子,雖然他在‘娶妻’時經過詳細的觀察,認為我母親最可能成孕,但機會也不過千萬分之一。”

我冷冷地道:“恭喜恭喜。”

我的語氣中,自然沒有甚麽敬意的成分在,鄭保雲也不在乎:“他表示,最希望我可以安安穩穩做一輩子地球人,但事實上不可能──”

我口唇掀動了一下,但沒有出聲。

鄭保雲作了一個手勢:“因為他──我父親的身分有點特別,他在他自己的星球,是一個極不受歡迎的人,他沒有說為甚麽,隻是說,他的同類隻有極少數站在他一邊,其餘的,都會盡一切可能,在茫茫宇宙之中找尋他,找不到他,也會找他的後代,所以我想躲過去,幾乎絕無可能。”

我聽到這裏,不禁“啊”地一聲。若在平時,我一定又有了假設和猜測,會說:“所以你裝瘋,躲在瘋人院”之類的話。

可是剛才,他才那樣搶白過我,我自然不會再說甚麽,隻是悶哼了一聲。

而在接下來的幾分鍾,我不禁臉紅,慶幸自己幸好沒有那樣說,因為事實又是我全然想像不到的,不論我作甚麽假設,都與事實不符。

(是不是那真是我最大的毛病?我真的太喜歡作假設,妄作結論?)

他繼續道:“我大可以成為出類拔萃的地球人,但要對付要找尋我的外星人,我卻遠遠不如,所以我父親要我自己選擇:做為地球人,還是做為外星人。”

我先拿起酒瓶來,大口喝了三口,再問:“請你說明白一些,我聽不懂。”

鄭保雲道:“我的血統,父係是外星人,母係是地球人,一半一半。”

我用力點頭,不敢再作任何假設。鄭保雲攤手:“我可以隨便選擇,繼續完全像地球人,還是逐步轉變為外星人,身體結構,包括腦部結構的轉變。”

我仍然不明白,鄭保雲歎了一聲:“這有點超乎你想像能方之外──”

我沒好氣:“對,我是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所以請你說詳細一點。”

鄭保雲用力一揮手:“小簿子中記述著可供我選擇的法子,由於腦結構的不同,如果我維持地球人的形態,在智力上永遠及不上外星人,就難以應付必然來到的外星人的搜尋。”

我睜大了眼:“方法是──”

鄭保雲點頭:“好現象,你不再胡亂作假設了──方法是,把小簿子一頁一頁撕下來吞下去。”

我怒道:“開玩笑?”

鄭保雲搖頭:“絕不是開玩笑,‘紙張’不是普通的紙,是特製的一種……物質──你不懂的,吞服之後,能使我體內潛在的外星血統遺傳彰顯,改造我整個身體結構,在若幹年中完全完成。在這個過程中,我腦部活動暫時停上,看來就像瘋子一樣。”

我聽得目定口呆。

那實在不能怪我的假設和事實不符──事實竟是如此怪誕不可思議,誰能料得中?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身體結構改變完成,你也自然醒了?”

我小心翼翼問出來,唯恐又被他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