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男

華府劍鼎堂大廳,華老爺子在上坐著,低著頭,看起來似乎是在打瞌睡。WWw。QuanBen-XiaoShuo。Com

他的左右恭敬地站著他的兒女們,孫子孫女們,還有重孫輩。

今天是華老爺子九十大壽的好日子,江湖上各門各派的頭頭腦腦都來了。

吉時到,廳外由十八人組成的號角隊一起嗚嗚吹起了號角,在場所有人興奮起來。

聞得號角聲,華老爺子低下的頭忽然抬起,兩道利刃的光芒隨即從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射出,直投向大廳門口。

盯了片刻,大廳門口毫無動靜。華老爺子又低下頭,心道:看來今年又沒人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沒人上門來找他了,華老爺子整個人鬆了下來,然後閉眼,兩隻手幹脆縮回袖管。

華老爺子的這副樣子和大街上的糟老頭沒什麽兩樣,可在這,沒人敢多呼出一口氣,沒人敢大聲說一句話。

號角聲過後,開始拜壽:首先是兒子們,然後是孫子們,再然後是重孫們拜壽,一時間大廳內拜壽聲此起彼伏。

華老爺子看了一眼兒子們:兒子們都老成這樣了!

華老爺子歎道:時間才是這世間最快的劍,最利的刀!

重孫們上來的時候,華老爺子的眼皮略睜大了一些,他想再試試,看能不能認全。

華老爺子這一輕微舉動,在旁人眼裏自然理解為老爺子更愛惜後輩們,因為其目光中才少了些威嚴而多了些慈祥,其實,老爺子隻不過是想認清楚人而已。

大約在一個月前,華老爺子就已無法一一辨出他的五十八位重孫了。一開始,華老爺子感到害怕,非常害怕,因為這是人老糊塗的前兆,他似乎清晰的感覺到時間這把“大劍”已加在自己脖子上。不過,華老爺子的心很快安定下來,畢竟他不是一般老頭,而是江湖上的神劍,是保持“天下第一劍”的名號長達五十年之久的神劍!

華老爺子努力看了一遍,隻比上一次多認出一個,其他的,任他怎麽認都不記得了。他在心中重重歎了口氣,然後把目光收回,也許,到最後,隻有手中的劍,才不會忘記……

家人拜完壽後,接下來就是江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上來祝壽。小門小派是沒資格上來的,他們直接由華老爺子的兒子,甚至孫子出麵就打發了。

第一個上來的是華山派現任掌門人清鬆子。

清鬆子七十多歲了,上來的時候身子都顫顫微微的。這位嚴厲的掌門人在麵對華老爺子時依然保存著幼稚少年時的緊張,他哆哆嗦嗦地掏出禮單,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的話鄭重地念了一遍。然而,他看到華老爺子眼中閃過了一絲電光,於是嘴唇開始哆嗦起來,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華家老大在旁看到清鬆子這副樣子,知道他再站下去隻怕是要當場昏過去,趕緊過來扶他下去。

華老爺子心裏歎道:華山派沒人了!

回想當初,華山的李逸塵是何等的英雄氣概!那劍,嘖嘖,真是自己所見過的最為犀利,最為漂亮,最為飄逸,卻又最為雄渾的。

想著,想著,華老爺子龜裂般的臉不禁綻出些許微笑來。

與當時的天下第一劍一――李逸塵一戰,是他的成名戰!

三天三夜的決鬥,他終勝了李逸塵,天下第一劍的桂冠從此落在他的頭上,再無人可以撼動。

李逸塵死了,清鬆子的師傅才接任了華山派的掌門人。因此,在華山派這兩屆掌門人內心,其實是感激他的。

那麽李逸塵兄呢?他又恨不恨自己?

世人隻當被殺者必然不忿,不平以及憤怒,然而,世人卻小看了江湖兒女,華老爺子不禁仰起他的那顆枯頭,遙想當年:

一劍穿心,李兄胸口綻放出一朵血花,豔麗、燦爛至極,身子則如紙鶴一般飄出,由華山之顛向崖底徐徐墜落,下有白雲相托,左右山峰隱見,那份逸塵瀟灑的姿態,華老爺子到現在都忘不了。李兄嘴角帶有愜意滿足的笑,因此,他是一定不恨自己的,而自己,卻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深刻地嫉妒李兄,就因為他在這世界能有自己這樣的對手,就因為他作為一名劍客是飲劍而亡的,而這,其實是莫大的光榮與幸福!寂寞啊,才是這世間最難纏最刺骨的劍,叫人無法抵擋,無法掙脫,直感覺一陣陣冰冷由心底發出,然後遍布四肢五骸,旦夕不歇。

不!華老爺子幹枯的體內忽然湧出一團火,就像地底突然燃起了巨火。火東突西竄,它要生生突破那堅硬無比的地殼表麵。他氣惱!他恨!難道,難道他就要躺在**,就像這世間一千個,一萬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那般,忽然一覺就不再醒來就此老死嗎?這,實在太過悲哀了。華老爺子想雙手伸向天,想大聲號叫,他太渴望自己之外那絕世一劍的出現,渴望那一劍能冷泠泠地刺進自己胸膛,然後那徹底的冰涼襲來,然後那無盡的血漫湧過來,那滋味,想來定是無比的暢快!!!

可是,他終不能忘形,在這個場合,他不能這樣做。他雖是神劍,卻也是一家之長,他終無法做到李兄那般自由快意。

誰又能想到華老爺子的內心此時正經曆這般的掙紮反複?!

“阿彌陀佛,施主別來無恙!”暮鼓晨鍾般一記佛號響起,華老爺子陡然醒轉過來。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個老和尚,華老爺子的老臉於是露出一絲微笑,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德和尚啊。

在與華山李逸塵決鬥的兩年後,他單人隻劍上了少林寺,與惠濟大和尚戰在嵩山竹林。

記得當時,拄著瘋魔杖的惠濟大和尚領著這大德小和尚來與他見麵。他們兩個在竹葉尖飛來飛去的時候,這可愛的小和尚於是就搬來一張方凳,兩個小手支著下巴坐在下頭津津有味地看著。

惠濟大和尚看來是真喜歡這小和尚,華老爺子甚至有些懷疑這小和尚是惠濟大和尚與人私通生下的,要不然,打鬥剛開始的時候,那老禿驢還總是要特意照顧小和尚觀看的角度,專往小和尚的視線內跳來跳去。最後,華老爺子來了真火,用了全力,才逼得那老和尚全力以赴,無法兼顧。

兩天兩夜之後,惠濟大和尚一身傲世武功被華老爺子一劍而廢!那如同天外飛來的一劍,終宣告他的劍法大成。

天外飛龍,是他劍法的最高境界,也是神劍名號的佐證。華老爺子想,現在,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也再沒人值得他使出那曠古碩今的一招了。

記得當時惠濟大和尚也是一點不恨他。相反,惠濟大和尚還很感激他,說一身武功原本就是個拖累,隻不過人不能自棄,所以,非常感謝華老爺子幫了忙,廢了他的武功,從此他好一心向佛。為這一句話,華老爺子一直鬱悶到現在,他有些想不通,怎麽這些敗了的人,一個個似乎都比自己還要更高興?

大德和尚看出華老爺子神情有些恍惚,已達天眼通的他心中忽然有不好的感覺,不由得說了一句世人俗子才說的話:“華老施主,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啊!”

華老爺子微笑應著,點頭。

第三位上來祝壽的赫然是峨眉派掌門人定清師太。她高瘦身材,一身青衣,卓約風姿酷似其師。

定清快六十了吧。當年笑嫣如花的小尼姑轉眼就變成老尼姑了。華老爺子慈祥、親切目光投過去,卻碰到一堵冰冷冰冷的牆。

她還在怨怪自己?!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啊!

定清的臉忽然如在水麵晃漾開,再看清楚時,分明是她師傅。

那一張臉,華老爺子是大概忘了劍也都不會忘的。

十七歲出家門闖蕩江湖,縱馬而行,偶遇回眸一笑的她。

再遇她時在西湖,那天記得很清楚,湖麵微波蕩漾,碧荷連天,端的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她就倚在楊柳樹,朝他這個懵懂少年又是嫣然一笑,那一刻,少年的一生就好象定住了;那一刻,少年第一次,心頭沒了劍。

那之後,二人二騎縱橫江湖,何等快意,幸福!可是,幸福總是那麽短暫,因為種種,天南地北燕分飛。再後來,華老爺子一心浸於劍道,於是棄情絕愛,竟隨意找了一個並無感情卻賢淑溫厚女子為妻。她,聞訊之後,嘔血半升,臥床三月,一年後,遁入空門,悠悠歲月,少女氣息如在昨日,如在耳邊,轉眼卻成一杯黃土。

華老爺子癡癡地看,癡癡地想。

她,一會是少女時嬌笑不停的模樣,一會又是輕言淺笑的賢淑模樣,一會又是出家後寶相莊嚴的模樣,一會,終是雞皮鶴發的老去模樣,但那雙眸子始終如秋水一般,始終包含他才能看得懂的深意,她分明在說:我不怨你!

華老爺子嘴角的肌肉情不自禁狠狠一抽搐,雙眼不禁微微發紅。

鼎鼎大名的華老爺子望著一尼姑如此癡態,不知內情的人心中多不解,心裏禁不住有些齷齪地做各種餓思量。

而就這時,站得近的就看見華老爺子嘴巴仿佛嘟囔了一句什麽,而向來鎮定嚴肅的定清師太忽然雙肩微震。

華老爺子低聲說的是:“定清啊,我想你師傅了。”

這一句,就像平地裏的雷在定清心中炸開。

定清每年都不願意來,可每年又不得不來。她不僅是繼承了師傅的衣缽,還繼承了更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定清自站在這大廳裏始終高度緊張,高度戒備,她一看到這老頭就這樣,可是現在,她覺得這些東西一下全沒了,但她的雙肩,卻控製不住地抖了起來。

師傅啊,等了三十年,不,一輩子!

師傅的一輩子都在等這個男人,可到死都沒等到。

峨眉絕頂,清瘦得讓人心疼的師傅總是一身青衣,仰望明月,許久許久。師傅的等待,定清看得最清楚,有時候,連定清也分不清楚,是師傅在等,還是她在等?

定清師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除此之外一心供奉佛主,早忘了一個純粹女子的情懷,可在內心極深處,卻始終藏著替師傅討回一個世間尋常女子應該得到的公道。

華老爺子忽然說出這句話,定清心中這幾十年放不下的委屈、鬱悶、憤怒一下都放了出來,伴隨而起的卻是悲哀。她忽然有一種和大德和尚一樣的通感:華老爺子,命不長了。而一念及此,向來定如磐石的定清就再無法壓抑心底的悲哀,華老爺子就是師傅的鏡子,他在,還能看到師傅的影子;他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就再無師傅的一絲一毫了。

悲哀很快就上升為一種徹骨的痛苦。

定清內心思潮翻湧激蕩,所有一切,一齊湧到嘴邊的,不過是一句悵然幽沉的“阿彌陀佛”。

定清師太黯然退下,又一人上來。

這人身材特別高大,所謂特別是與大廳眾人相比實在是有鶴立雞群之感。他整個身子都裹在黑袍裏,連臉都蒙上輕紗,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令人覺得畏懼、不快、難受、壓抑的味道。他飄身而出,這股不快的味道就更清晰了,站得近的都有些吃不消,身子不禁往後挪。

那人一拱手道:“晚輩日月教右使向明全,在這見過華老爺子了!”說完,微微躬身。

眾人相顧大驚。魔教之人竟敢在此出現!更何況,來人是雖無教主之名卻領教主之實的大魔頭――向明全!

近年來,銷聲匿跡幾十年的魔教門人又蠢蠢欲動,欲卷土重來。此次借華老爺子九十大壽之機,各門派首領共濟一堂,亦有商議如何對付魔教的打算,不想,魔教之首竟親身而來,眾人不由揣測:不知這魔教之人已安排了多少狠辣的詭計?

各大派掌門人迅速眼神交流,瞬間達成了默契。他們身後的得意弟子一個個悄然按劍而出,出外布置去了,一時間,大廳內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那向明全此刻已是千瘡百孔了,然他卻渾然不懼,忽然哈哈長笑起來。

這一笑聲震如雷,眾人心驚,沒想到這魔頭的功力到了如此地步。他是在立威?眾人一個心思,且看華老爺子如何對待。

難道,二十年未拔的劍,要再次拔出?當眾人想及此,臉上不複剛才的驚惶,竟露出無比渴慕的神色,那傳說中的劍啊!

華老爺子眼睛一亮,在向明身上掃來掃去,強如向明全亦覺得猶如遭受小刀割膚一般難受,心道:這老頭可厲害的邪門啊。

華老爺子笑道:“原來是你這魔崽子,都長這麽大了,過來讓我看看!”華老爺子招手要向明全過來,神態分明是對待子侄般親切。眾人心疑,莫非是招得人上來突下殺手,可是,這又似乎不是華老爺子能做出來的?若華老爺子的神態是真心流露,卻又實在難以想象作為白道領袖華老爺子會對魔教匪首有這般感情。

向明全欣然向前踏步,所有的人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

人群中的定清師太這時忽憶起師傅當年對華老爺子的評價,她說世人因華老爺子武功天下第一,且出自名門,把他推上了白道領袖的位置,其實他這個人,隻癡迷劍道,對江湖中的是非,黑白,是最不屑一顧的。

華老爺子看完了向明全,點頭讚道:“不錯,有些你師傅的味道。”

想象中的突起搏殺並未發生,眾人把心放下,卻又微微有些遺憾。

“謝謝老爺子誇獎!”

“聽說你們日月教又要來中原了?”華老爺子並沒有把日月教稱作魔教,眾人心裏雖然有些不舒服,但此刻還輪不到他們發表意見,他們且豎起耳朵細聽,因為這場對話實在很可能演變成一場關係中原武林今後命運的對話。

向明全笑道:“這不是借向華老爺子問安的機會,希望得到華老爺子的首肯。”

華老爺子嗬嗬一笑:“天空那麽大,哪不可以飛?地麵這麽廣,哪裏不可以跑?你可知道,為什麽你有你師傅的味道,武功卻沒有你師傅強?”

“晚輩知道,家師與華老爺子一般,醉心武學,而晚輩卻忙於教務。”

“一心一意,方可近道,這道理你雖知,卻做不到。”

“是!”向明全心悅誠服道。

“其實,老夫也做不到。”華老爺子感歎道:“與你師傅一戰,可謂平生最酣暢淋漓一戰。”

“是,家師曾言,若他隻是日月神教教主,華老爺子未必會欣然前往。”

“哈哈,知我者,你師傅也!”

兩個人相視片刻,忽然大笑起來。這兩個一笑起來,可就苦了大廳的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人,這時候要是忍不住跳出去,那就是栽了,從此不用混了,所以,一個個都在硬撐著。

總算笑罷,華老爺子問道:“你們日月教還沒有教主?”

“有華老爺子在,就沒有教主。”向明全說道。

向明全話裏的意思讓人覺得有一種齒冷的恨意,但說話的語氣卻又分明帶著尊敬的真誠。這兩個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也許,高人都是如此。

定清師太心裏卻知道,華老爺子與昔日魔教教主向東來實在是英雄惜英雄的。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華老爺子。

一陣清嘯,仿佛由十萬丈高空由上而下傳來,接著,一渺渺清影如輕鶴一般飄來。

記得,華老爺子當時看到自己時驀然一驚,那眼神中的火熱讓還是小尼姑的她頓時臉紅心熱。他大概是看到師傅當年的模樣吧。每一個人都說自己和師傅長得很像。

當時,自己嚇了一跳,以為是一個惡人,想叫師傅,不想很少動步的師傅已經迎出來了,看到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又受傷了。”定清現在才能體會,這一句,其實包含千言萬語。

華老爺子隻是憨憨地點頭。

整整一個月,華老爺子在峨眉山養傷。

有一次,定清看到師傅給華老爺子換藥,那脊背上,那胸口,數不清的刀痕,一道道猙獰恐怖,可是,師傅一點都不怕。

“要不我們打一架,你打贏了就算你給師傅報仇了。”華老爺子忽然說道,臉上顯露出孩童一般的笑容,同時心裏忍不住躍躍欲試起來。

“我哪敢啊,華老爺子,我隻是來給您拜壽的,別無他意。”說完,向明全笑著竟拱手退了下去。眾人心頭奇怪,一向狂妄的魔教中人什麽時候這麽膽小了。

華老爺子搖了搖頭,原本以為來了一個魔崽子會熱鬧些,卻原來也是這般無趣,這世間再多陰謀、陽謀又如何,群雄紛爭中最終不及絕世英豪一劍的鋒利與快意。這個向明全,實在沒有他師傅當年的風範,可歎!可惜!

那是在與惠濟大和尚竹林大戰的五年後,那個時候,華老爺子很無辜地被眾人推上了白道領袖的位置。華老爺子心裏是百般不願,當時魔教正猖獗,擺出一副大舉犯中原的樣子。魔教與中原武林時有衝突發生,華老爺子為此煩憂不堪,忽一日向東來寄來一信:八月十五,昆侖山顛,與君一戰,為日月神教求中原揚鞭縱馬之地。

華老爺子久聞向東來乃魔教百年不出的高手,大喜,欣然前往。

祝壽繼續,華老爺子的眼睛卻微閉起來,眼前的人與景忽然化作一團雲,他完全沉浸在與向東來的那場惡鬥的回憶當中。

八月十五。昆侖山顛成了修羅地獄。從未想過一個人就可以化作一個地獄。那是華老爺子平生所經曆最為凶狠最為慘烈的一戰。

每一刀都帶著窮天極地的恨意向他劈來,每一刀都是經曆無數生死瞬間淬打而來,完全沒有李逸塵的飄飄欲仙,更沒有惠濟大和尚的大慈大悲,那份奮不顧身,那奮勇直前,直叫人現在想來都要擊案叫絕,真是一場讓日月無光的酣戰!

向東來不死之身終於死了,而自己也差點死了,在峨眉山足足呆了一個月才恢複過來。

忽然,就好象漫天的烏雲卷來,那一劍的風情,那一杖的光芒,一刀的恨意,好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所有原本深刻的仿佛在瞬間齊齊一抖,馬上都變得模糊不清了,華老爺子頓時害怕起來,前所未有的害怕起來,難道人老注定要忘記嗎?現在想來,那一劍,那一杖,那一刀,以及自己的劍,畢竟不過是人力啊,可是,他們卻是在最光輝最燦爛的時候隕落,而自己,卻要經受如此緩慢沉著的折磨,如果這就是他勝了的代價,那他寧可不要!不要!蒼老衰弱卻又不屈的靈魂在老邁堅硬的軀殼內奮勇掙紮,就在這時,他忽然、忽然聽到一陣刀劍相擊清脆聲遠遠傳來,在他耳中如同仙樂一般悅耳,然後,就是幾記爽快的呼喝聲,華老爺子整個身子從上到下微微地一顫,頓時醒轉了過來。他睜眼看去的時候,大廳門口已站立一英姿勃發的持劍少年。

華老爺子立刻興奮了,終於,終於還是來了這麽一個。雖然年輕了一點的,但帶著喜人、逼人的朝氣,更重要的是,這少年整個人就是一把劍,一把好鋒利的劍,一把好久好久都沒看到的劍,虧得終於有人練成了,華老爺子忍不住要振臂長嘯,拔身九天了。

少年清聲道:“華雄,你可寂寞?”

華家老大見少年直呼父親名字,立即斥道:“你是誰,敢到這放肆?”華家子孫也一個個都不忿的模樣。華老爺子看在眼裏,內心搖頭。這些不爭氣的,全無半點自己當年風範。想想也是為自己所累,在他如此強大的庇護之下,他們的心氣,他們的精神又能達到怎樣的境界呢?

“杜劍。”那少年冷冷道。

眾人一驚,心中紛紛道:原來是他。

華老爺子看眾人神色,想這少年大概有些名頭,看來是新一代湧現出的傑出人物。他細細打量著這少年,還真瞧出些自己當年不可一世的風範。華老爺子不禁想,若是以他今日的一切去交換這少年現在的青春年少,英氣勃發,他是一萬個願意。不過,這到底是個一相情願的想法。

華老爺子說:“少俠有何見教?”

“你可記得杜一弓?”

華老爺子聽得這個名字覺得耳熟,想了想,卻又想不起來,於是搖了搖頭。少年頓時露出憤恨神色,說道:“你殺的人太多,是以不記得了。”

華老爺子說道:“老夫沒有殺過一人。”

“不要再說了,”少年厲聲說道:“今日來這就是要為祖父報仇雪恨的。”說著,在場的人竟有多半沒看清楚少年是怎麽出手的,這劍就已揮出,直向華老爺子胸口刺來。

華老爺子心頭暗讚,若無傲人的天賦,就算是他從娘胎出生那一刻起就日夜磨礪這把劍,也沒可能有眼前這般鋒利,這是一把堪堪值得他出手的劍。

華老爺子的兒子們沒料到少年會說動手就動手,他們想動,但是他們被老爺子強大的精神力給壓製住了。華家老大第一個感應到,老爺子要出手了。他情不自禁望向老爺子,正看到老爺子的身子從那太師椅上騰身而起,徑直迎向那少年,還未來得及細看,老爺子的身子倏地加快,一團影子晃過去,華家老大頓時熱血***起來,果然,驚天兩劍相交的聲響發出,兩道劇烈光芒在大廳閃現。

“小朋友,好劍啊,再來!”說完,華老爺子竟搶先發起進攻,兩道人影立刻糾纏在一起。

身如蛟龍,快如閃電,人人固然驚訝華老爺子這般年齡還有不下當年的身手,更驚訝於那少年與華老爺子一時間竟能打成平手。

華老爺子的劍極薄極長,一劍劍刺來卻給少年越來越沉重的感覺。少年氣血狂湧,不禁長嘯一聲,體內潛力激發,奮勇相擊,真個初生牛犢不怕虎!

越來越快,已快到眾人肉眼難以分辨的極致。忽然,兩人一騰一閃竟竄到了大廳外,眾人也急急跳了出去。剛一跳出,就聽“砰”的一聲巨響,少年身子疾飛開去,肩膀分明冒出一團血花。華家子弟看得心搖神馳,為老祖宗把華家劍法使得如此出神入化而歎息,而對那少年的劍法也是欽佩,心中個個在想,華家若是不是老祖宗,換作是自己,又當如何?

少年雙腳一點地,竟不退反進,悍然向華老爺子反撲,肩膀上的傷似乎毫無影響,反激起他的狂性。劍,頓時如狂風驟雨向華老爺子潑來。華老爺子臉露微笑,他可不想這麽快就結束,於是劍法一變,轉為守勢。華家老大的心放下來,老爺子寶劍不老,收拾這小子綽綽有餘。

劍愈發狂了起來,少年好象已經發現華老爺子對他的輕視。觀者瞠目,為這少年這般年齡有這般劍法而感歎,即使華老爺子當年劍之鋒利,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一個時辰過去,少年不可思議地依然保持強橫的攻勢,可見其驚人的體力。華老爺子臉色時而驚歎,時而顯露興奮,時而又有些哀傷。因為他看到了這少年一劍一劍是怎麽磨礪出來,也看到這少年的一生:一個淒涼的家庭,顛沛流離的童年生活,深山與惡狼凶豹為伍,日夜的磨礪……

忽的,少年一聲清嘯,兩劍再次相擊,光華四起,眾人已無法正視。少年的劍帶有驚異的能量,而華老爺子卻一聲龍吟,從最低音開始,又仿佛是從最遠的高空中開始,天啊,天外飛龍!大德大和尚情不自禁手緊捏著念珠,定清臉上更是一臉複雜的激動,而向明全目光閃露是詭異的興奮,所有人在場的人都激動了,這久久在傳說中的一劍,終於,終於要出了嗎?

天地之間竟有這樣的劍,循天地至理之軌跡,以強大無比的霸氣撲來,沒人能夠躲過,沒人不願意臣服,英氣逼人的少年也不例外!

就在眾人等著看華老爺子的劍刺入少年胸膛的時候,不知怎的,怪異無比的事發生:華老爺子的身子忽然頓了頓。

眾人疑心眼花,待仔細看時,華老爺子的胸膛分明插上一把劍,是那少年的劍。而那少年,臉上卻也帶著無比的錯愕,伴有憤怒,伴有愧疚,許多許多複雜的內容一齊在臉上出現。

忘了,忽然忘了。

華老爺子沒想到天外飛龍的後半招,自己居然忘了!

瞬間,對方的劍乘隙就來了,無比尖銳的風,在胸前刮起。

少年的反應真是快啊,即使在最糟糕的境地他也不忘隨時尋找可乘之機,而自己,死在這樣的劍下,終究不算太虧。

心口涼涼的,華老爺子情不自禁閉著眼睛享受著這種感覺,原來,真的是這麽舒暢,這麽快意!

“為什麽?”耳中似乎聽到少年問了這麽一句。

華老爺子喃喃道:“不好意思,我隻是,忽然忘了。”

華老爺子繼續說著,卻已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但他還在繼續說著,他心頭忽然有一種急切,想急切告訴少年他剛剛在劍道上的頓悟。他有一種感覺,這少年就是自己,就是自己存活在世的一種延續。他要告訴他,作為真正的劍客,向來是樂於死在真正劍下的。他要告訴他,劍刺在心髒上,然後心髒爆開的感覺,是身為劍客一生之中最後的絢爛。

來不及了,算了不說了,華老爺子管不了了。不管這少年如何麵對眼下的局麵了,他是劍客,一旦拿起了劍,那麽他的一生就已經決定,那就是用劍來捍衛他的一切,這是他所必須經曆的,這個是別人教不了的。

也不管了自己的子孫們是否會衝動地衝上來把少年亂劍刺死了,他們該如何表現才能最好體現華家子弟的風範這統統都管不了了,他們失去了他這個老頭,也許是件好事。

也不管不了他負責了這麽多年中原武林了,魔教下一步會怎樣,江湖會變成什麽樣,一切都不用管了。

好啊,劍從此在心,而心卻自由。

徹骨的冰涼迅速擴展,心髒的血瘋狂地湧到那冰涼處,冰與火在漏*點碰撞!

忽然,“轟”的一聲,華老爺子全身顫栗,最後,最後會看到什麽?他無比期待起來。

華老爺子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一幕。

他想過,他估計過,最後的刹那出現在腦海裏的大概還是那把傲世絕倫的劍吧,可是,可是,華老爺子看到的卻還是她,語笑嫣然的她!原來,原來是這樣啊,華老爺子舒了一口氣,無邊的黑暗,頓如浪潮一般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