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女兒忍不住向父親傾吐了心中的情事。一直蒙在鼓裏的吳健飛大吃一驚,對他來說,女兒便是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塊璞玉,他實在無法接受吳燕華在感情上夾雜到他們倆之間來,這對他來說,無異於是一種荒唐到幾近的行為。

吳健飛立刻嚴禁女兒和胡俊凱之間來往,吳燕華傷心欲絕。對於她來說,父親的話是不可違抗的,雖然不明所以,但她還是痛苦地斷了和胡俊凱感情上的聯係。

胡俊凱仍然像小時候一樣,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沒有作任何的辯白和抗爭。在他的生命中,吳燕華的重要性是超過一切的,他不會作無謂的爭取,但在心中,他也絕對沒有放棄。

在這種尷尬和壓抑的氣氛下,三人間保持著微妙的關係,直到那段動蕩的日子開始,平衡被打破了。

本來占有絕對威嚴的吳健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地位,他被關進了牛棚,成了革命小將們的階下囚。

飽受怨氣的張斌和陳健等到了發泄的機會,孩子氣的報複心理和扭曲的社會環境暫時把他們變成了魔鬼,他們用各種方式折磨著吳健飛,積壓了數年的怨氣仿佛都要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不過好在中間多少還礙著吳燕華和胡俊凱,否則吳健飛的處境隻怕還會悲慘很多。

沒有了吳健飛的監管,吳燕華和胡俊凱的感情很快又回熱到了最高點。在一個月色蒙蒙的夜晚,胡俊凱拉著吳燕華的手,第一次正式向心儀的人求婚。

“嫁給我好嗎?”他說,“和我過一輩子,我會永遠對你好的。”

吳燕華咬了半天嘴唇,囁嚅道:“隻要我父親同意,我就答應你。”

胡俊凱把吳燕華摟在懷中,沒有再說什麽。

第二天,胡俊凱來到了關押吳健飛的牛棚,向他提出了自己和吳燕華的婚事請求。

雖然在地位上已今非昔比,但吳健飛的性格使他在這樣的環境下隻會變得更加堅硬如磐石。

“絕對不行。”他的話語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要我還活著,你們就休想走到一起!”

胡俊凱沉默片刻,轉身離去。和以前一樣,他暫時沒有反抗,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已經放棄。

吳燕華對父親的答複非常失望,但在她心中,父親永遠是最重要的,即使承擔著再大的痛苦,她也絕不會違背父親的意願,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父親正承受著極大的苦難。

隨著“**”的繼續進行,吳健飛的苦難還在加深。性格剛硬的他在麵對各種折磨和羞辱時從不露出一絲一毫的退讓,這使得那些革命小將們非常惱火,他們把吳健飛豎立成了“死硬派”的典型,批鬥的次數和力度都逐漸加強。幾個回合下來,吳健飛已是憔悴不堪,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摧殘。

麵對這種情況,吳燕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把父親從苦難中解救出來。隻憑借自己的力量顯然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她找到了胡俊凱,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胡俊凱答應了吳燕華的請求,兩人共同製訂了解救吳健飛的計劃:利用胡俊凱輪值看守吳健飛的機會展開行動。

那是一個月色明亮的夜晚。胡俊凱把吳健飛帶出了牛棚,兩人一路專門選擇偏僻寂靜的小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城郊。在那裏,吳健飛和吳燕華父女倆見了最後一麵。

這是一個惜別的時刻。不管三個人在一起的關係多麽微妙,但他們相互之間都是最親密的人。

吳健飛父女互吐親情後,終於到了要揮淚作別的時刻,按照計劃,接下來將由胡俊凱帶著吳健飛到南明山地區的山戶中。

而此時的吳燕華似乎仍沒有說完,猶豫再三之後,她終於開了口:“爸爸,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什麽事?”吳健飛看著女兒欲言又止的神態,很快明白了過來,他的目光從二人身上掃過,然後執拗地搖了搖頭,“我不會同意你們的婚事,如果你們想借這個機會來脅迫我,那你們現在就把我送回牛棚。”

吳燕華垂下頭,委屈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兒。

“算了,這些事都放一放,等以後師傅回來了再說吧。”胡俊凱淡然地打著圓場,然後吳健飛父女倆便在這樣一種略顯尷尬的氣氛中作了最後的訣別。

胡俊凱帶著吳健飛向深山中走去,那時候山路還沒有修葺,山中的村落與外界幾乎處於一種隔絕的狀態。胡俊凱早年流浪時,曾跟隨一個挑夫討過一段生活,因此對山中的地形等相關情況還算熟悉。

山路崎嶇難行,吳健飛的身體又很虛弱,雖然一路上胡俊凱半拉半背地協助著他,但一兩個小時之後,他明顯支撐不住了,氣喘籲籲地要求休息一會兒。

“再堅持一會兒吧。”胡俊凱指著不遠處,“前麵山腰上有個平台,到了那裏我們好好歇會。”

吳健飛點點頭,咬牙支撐著,又往上攀了六七十米,終於來到了胡俊凱所說的那個平台處。這時的他早已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此時空山幽靜,月色蒙蒙,偶有微風吹過,樹影婆娑作響,別有一番韻味。

吳健飛的氣息逐漸平息之後,不禁被這淡泊清雅的氣氛迷住了,他站起來,走到懸崖邊向山下遠眺,隻見山穀中鬱鬱蔥蔥,枝蔓茂密,一派生機盎然之象。

“這下麵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吳健飛饒有興趣地詢問,“景色很不錯呀,以後可以來采采風。”

胡俊凱沉默片刻,沉著聲音說道:“那個地方叫‘死亡穀’。”

“死亡穀?”吳健飛皺起了眉頭,不明白這看上去一片生機的地方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可怖的名字。

似乎受到了這詭異地名的感染,吳健飛突然覺得有些不安,脊背上泛起一陣涼涼的感覺,他轉過身,想退回到平台上。

胡俊凱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來到了他的身後,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吳健飛猝不及防,一下子幾乎和他貼了個臉對臉。隻見他呼吸急促,兩眼圓瞪,額頭上泛著青筋,在寂靜的夜色中,他俯視著吳健飛,令其不寒而栗。

“你怎麽了?”吳健飛惴惴地詢問。

胡俊凱沒有回答,向前又邁進了一步,把吳健飛逼到了懸崖邊上。

吳健飛心中一驚,意識到不妙,側身想要從胡俊凱身邊繞開,逃離危險的境地。

胡俊凱突然伸出手,使勁把吳健飛往懸崖方向推過去。吳健飛重心一晃,一隻腳踏進了懸崖,他大驚之下,下意識地伸出手,順勢牢牢地抓住了胡俊凱的一隻胳膊。胡俊凱一個趔趄,摔倒在懸崖邊,而吳健飛則完全失去了支撐,僅靠攥著胡俊凱的胳膊形成懸掛在懸崖外的姿勢。

“你幹什麽!”吳健飛最初的驚慌和恐懼已經完全轉化成了憤怒,他瞪著胡俊凱的眼睛,嘶啞著聲音叱責。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作為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之一,胡俊凱居然會對自己下這樣的毒手!

胡俊凱躲避著對方的目光,用手瘋狂地掰著吳健飛攥在自己另一隻胳膊上的手指。

“你活著,我和燕華就不能在一起……你活著,我和燕華就不能在一起……”他用一種既似嗚咽又似號叫的可怖聲音反複說著這兩句話,這兩句話支撐著他現在的行為,其他所有的事情,師徒倆所有的恩情此刻似乎都不存在了。

霎時間,吳健飛明白了一切。他心中的失望、痛苦和憤怒遠遠超出了對死亡的恐懼,苦笑了一下之後,他自己鬆開了手。

胡俊凱茫然地抬起頭,看著吳健飛的身軀像樹葉一般墜入了洋溢著邪惡生機的死亡穀,那一刻,吳健飛的眼神永遠地烙在了他的腦海中,那種噴薄而出的憤怒像冰涼的利劍般刺入他的心口。直到二十年之後,每當他再次回憶起這種眼神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渾身上下沉浸在火焰中的感覺。

一切重新歸於沉寂之後,胡俊凱回到平台上,他的心情如波濤般起伏,被一種難以言述的複雜感情糾纏著:

茫然、害怕、內疚,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興奮……

逐漸平靜住自己的心情,胡俊凱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計劃。其實他早已做好了安排,這將是一個完美的方案,而且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第二天拂曉時分,胡俊凱來到了山區中的林東村,花錢雇用了一個年紀和身材都與吳健飛相仿的挑夫。他付給了挑夫三個月的工錢,然後把對方帶到了山區更深處的黃家村。在這裏,吳健飛找到了老實厚道的黃德明夫婦,把自己的“師傅”托付給他們,讓他們管吃管住,照料好他。吳健飛一次性付給了夫婦倆三個月的生活費,餘下的錢由“師傅”自己按時結賬。

對於挑夫來說,簡直沒有比這更好的活計了。有吃有住,什麽也不用管。按照和胡俊凱的約定,當三個月的期限快到時,他的工作也就結束了。他隻需偷偷收拾好行李,離開黃家村便可。

胡俊凱安排好這一切,回到了龍州市。麵對革命小將們的猜疑和盤問,他如同鐵板焊了嘴,一個字也不說。吳燕華深信自己的父親已經脫險,看到胡俊凱為此而受了不少委屈,心中對其的感激和依戀日益加深。終於有一天,兩人相互許下誓言,不管以後發生什麽樣的情況,他們都不再分開。

那段日子過去之後,胡俊凱和吳燕華開始商量結婚的事情。吳燕華主動提出先結婚,然後再把父親接回來。胡俊凱知道這麽做沒有什麽意義,但既然吳燕華有這個心,他也就順勢答應了。

婚後,兩人去黃家村找到了黃德明夫婦,正如胡俊凱設計好的一樣,樸實的夫婦倆告訴他們“師傅”很早之前就獨自出走了,下落不明。

吳燕華雖然失望,但也沒有多想,事實的真相似乎會就此而隱藏下去。但胡俊凱沒想到的是:墜入“死亡穀”的吳健飛並沒有喪命,而那個挑夫卻出人意料地死在了黃德明家的地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