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

盛夏的龍州市。午後的天氣異常炎熱,簡陋的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幾個行人。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不急不慢地穿行在路邊的樹陰中。他個子不高,但腰板卻很挺拔,衣著簡單得體,雖然神情已經顯出一絲疲憊,但他的雙眼仍然放著炯炯的光芒。

他的身上背著一副畫板,在走出樹陰的時候,他便把畫板舉過頭頂遮擋毒辣的陽光。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正前方,這通常是意誌堅定的人所具備的特征。

前麵不遠處的槐樹下,坐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他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髒兮兮的,一看便知道是個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在男子到來之前,他一直在垂頭哭泣著。在他的身旁躺著一隻剛剛死去不久的小花狗,這正是造成他哭泣的原因。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男子的氣概吸引了他的注意,總之當男子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小男孩抬起頭來,用婆娑的淚眼看著對方。男子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目光,他轉過頭來,與小男孩對視著。如同命中注定一樣,男孩眼中某種說不出的東西立刻打動了他,他停下了腳步,走到男孩麵前,從此開始了一段橫跨數十年的恩怨。

“小孩,哭什麽呢?”他饒有興趣地問道。

小男孩有些畏縮地挪了挪身體:“我的狗……我的狗死了……”

“哦。”男子蹲下身來,用手撥弄著小狗的屍體,這是一隻五六歲大的黑白花土狗,模樣倒是可愛得很,從男孩依戀的眼神來看,這也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夥伴了。

男子低頭沉思了片刻,似乎作了什麽決定。

“你跟我來吧,我能讓你的小狗變活。”說完,男子便自顧自地起身離去了。

小男孩看著男子的背影,噙著眼淚猶豫了片刻,然後他抱起小狗的屍體,跟在了男子身後。

男子側過眼角往後瞟了瞟,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腳下卻是絲毫不緩。

如此一路走了有二十多分鍾,兩人穿過街道,走進小巷,最後來到了一間綠樹遮蓋下的平房前。

男子進屋搬了張凳子出來,然後在門口坐下。小男孩站在五六米開外,期待而又膽怯地看著他。

男子架好畫板,手中的畫具如彩蝶舞花般揮灑起來。在這個時刻,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工作中,他的神情是如此專注,周圍的任何聲響,任何動靜似乎都已和他處於了不同的時空之中。

終於,他結束了畫板上的舞蹈,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中。那個小男孩此時已顯得有些疑惑和不耐煩,但又不甘心離開。

男子笑了笑,衝小男孩招招手:“你過來。”

小男孩猶猶豫豫地走到近前,男子轉過畫板,一隻活靈活現的小花狗出現在男孩的眼前。

男孩睜大了眼睛,那畫上的小狗雙目盼盼,垂耳搖尾,便像要從紙麵上跳下來一般。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那小狗身上的柔軟毛發。

男子突然把那張畫紙從畫板上揭了下來,然後當著男孩的麵,幾把將其撕成了碎片。

男孩愕然地看著他,剛剛的欣喜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眼淚又開始在他的眼眶中打轉了。

“想要這樣的小狗嗎?”男子問道。

小男孩急迫地點著頭。

男子不易察覺地笑笑,把手中的畫筆和畫具塞在小男孩的手裏,然後徑自走開了。

大約三個小時後,男子從幼兒園裏接回了自己的女兒。當父女倆來到自家門前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正趴在地上,他的身邊鋪滿了畫紙,每幅紙上都有著一隻筆法稚嫩的小狗,而他仍在繼續畫著。

“爸爸,那裏有個小乞丐。”女孩扯著男子的衣襟說道。

“不,他不是乞丐。”男子看著一地的畫紙,眼中露出難以掩飾的興奮,“以後他就是我的徒弟了。”

這個中年男子便是吳健飛,此時的他正處於藝術生涯的第一個巔峰期。在和小男孩對視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對方眼中閃動的靈氣。畫紙上那些小狗證明了他的判斷,而男孩展現出來的堅韌不懈的性格更讓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可造之才。

男孩已經畫得入了迷,直到吳健飛父女倆走到他麵前,他都沒有發覺。

“這隻小狗死了嗎?它真可憐。”小姑娘看見了躺在地上的小花狗。

這銀鈴般的童音傳到了男孩的耳朵裏,他抬起頭來,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見了吳燕華。

吳燕華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襯著她那細膩的肌膚,如同瓷娃娃一般嬌柔可愛。男孩呆呆地仰視著她,感覺對方就是一個來自不同世界的天使。

在遇見吳健飛父女之前,男孩已經漂泊流浪了很久,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從沒想過再要留在哪個地方。但是現在,你就是打也打不跑他了,他永遠也不想再離開這個女孩。

正處於興奮中的吳健飛沒有看出男孩內心的變化。當他要求男孩拜師時,男孩痛快地答應了,這讓他非常高興,他愈發認為自己和這男孩之間有著某種非同一般的緣分。

從此,這個叫胡俊凱的男孩便成了他們家庭中的一員。不管他留下的初始目的是什麽,後來他確實迷上了繪畫藝術並顯示出過人的天賦。在吳健飛的指點下,他的畫技突飛猛進,很快就入了門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吳健飛並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冷癖、執拗、暴躁都是他性格上的缺點。但他和胡俊凱卻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為從小流浪,受了太多的委屈,胡俊凱早已學會了把脾氣藏在心裏。吳健飛對他的責罵他都能泰然承受,有道理的他聽著,沒道理的他也不作辯解。就這樣,兩個人的性格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

對於吳燕華來說,胡俊凱則是一個非常好的玩伴。長年的漂泊使他掌握了很多有趣的生存技能。他了解動物,知道哪些昆蟲可以吃,怎麽吃,這在當時是一個非常能夠讓孩子著迷的本領。沒過多久,兩人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夥伴,樸實的情誼也與日俱增。

胡俊凱的畫技達到了一定的水準之後,便不再需要吳健飛過於費心的指導。於是吳健飛陸續又收了兩個徒弟:張斌和陳健。

由於有胡俊凱在先,吳健飛對這兩個徒弟的起始期望值都很高,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在藝術天賦上和胡俊凱相差甚遠。失望之餘,吳健飛的壞脾氣徹底發泄了出來,他對張斌和陳健的打罵成了家常便飯,兩個孩子敢怒不敢言,時間長了,心中難免形成積怨。

胡俊凱在這個家庭式的團體中承擔了兄長的角色,雖然獲得師父的寵愛,但他從不會以此來彈壓自己的兩個師弟。他用自己的畫技贏得了張斌和陳健的尊敬,同時用真切的關懷贏得了兩人的信任。因此雖然吳健飛對三人區別對待的態度令張斌和陳健非常不滿,但他們並沒有把這股怨氣記在胡俊凱的頭上。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轉眼到了一九六○年,胡俊凱已經長成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此時胡俊凱的畫技已經隱隱有自成一家的趨勢。吳健飛和他的交流已不僅僅是指導和學習的關係,很多時候,他們是在互相探討藝術上的感覺,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而愈發親近起來。在那個夏天,他們常常徹夜而談,累了便抵足相眠。時間一長,吳健飛的心裏開始產生一些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也許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吳健飛曾經有一個摯愛的妻子,但她在吳燕華出生後不久就病故了。失去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懷著對妻子深深的思戀,吳健飛從此再也沒有接觸過任何女人。十幾年來,他獨身一人,默默忍受著寂寞的煎熬,這也是造成他日後性格古怪的主要原因。

人類最原始的本能終究是壓抑不住的,對女人的拒絕心理使得吳健飛的從另一個方向萌出了頭。他開始關注胡俊凱日益挺拔的身材和清秀的臉龐,心靈上無距離的溝通加上身體上的頻繁接觸,成了這種滋生過程中的催化劑。

終於,在一個燥熱的夏夜,吳健飛的衝破了理智的束縛。懵懂中的胡俊凱茫然而又慌亂地承受了這一切,從此,師徒二人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局麵。

應該說,最初胡俊凱對這樣的關係並不是非常抵觸,從小失去親人的關懷,他對吳健飛本來也有著一種較深的依戀和感激。在錯誤的引導下,這種感情很自然地向著一個不同常態的方向發展了下去。

這樣又過了兩三年,胡俊凱的心智日漸成熟,開始意識到這種關係的荒唐。與此同時,另一種感情開始侵入他的生活,一種任何青春少年都無法抗拒的感情。

吳燕華此時已經出落成一個婷婷初立的少女,那秀麗絕倫的麵容和與生俱來的古典氣質幾乎讓所有見過她的男孩癡迷。但那些男孩注定是傷心的,在她心中,除了與其朝夕相伴,青梅竹馬的胡俊凱,已經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胡俊凱正處於情竇初開的年紀,而吳燕華一直以來都是他心中的天使,他的情感不可阻攔地向著吳燕華的方向靠了過去。他開始有意識地和吳健飛保持距離,追求自己正常而美好的未來生活。

吳健飛感覺到了胡俊凱的變化,他也意識到隨著對方漸漸成年,自己想要像以前那樣控製他已不可能。而吳健飛自身對兩人間那種關係也懷著很深的負疚感,因此,他也默認了這一變化,隻希望這件事情能夠永遠地隱藏下去。

胡俊凱和吳燕華之間的感情愈來愈熱,很快就達到了生死難分的地步。不過胡俊凱對吳健飛多少還有些顧忌,他和吳燕華之間的感情交往一直都是背著師傅進行的。但越是這樣,兩人之間越能產生一種甜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