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得許久,才知道水裏這人正是自己,心想,原來自己如今這般肮髒,這般醜陋,難怪應寂不肯見她。也不多想,扯下披風,連衣走進湖裏,清洗自己。其時她已走到距山腳不遠之處,故此處雖然仍甚是寒冷,卻已不是上麵那般冰天雪地,這湖水冰冷異常,卻未結冰。

她清洗了身上,心想自己如今臉上也很肮髒,於是往前走了幾步,將頭臉都浸了下去,伸手搓洗。她洗過臉麵,心想這樣很好,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於是就在湖水裏抱膝而坐,微微笑著仰起臉來。

忽然嘩喇喇一聲響,有人縱身躍入湖中,伸手將她扯了起來,跟著拽著她遊到岸邊,爬了上去,轉身看著她,不住喘氣。她微微笑道:“你來了。”關如玉道:“你做什麽?”柳若絲道:“我在洗澡。”關如玉不再說話,動手扯去她身上破爛濕透的衣裳,將披風緊緊裹在她身上,扛起她往山上奔去。

回到廣寒宮時柳若絲已經睡著。一直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來,她坐起身來,關如玉急步走來,道:“你醒了?”柳若絲點頭,道:“這一覺我睡得很好。”接過關如玉遞來的衣裳,穿戴起來,套上鞋襪,往外走去。

她一路穿過走廊、小橋、中庭,走到了前庭,蕭應寂正坐在樹下,身邊地上放了一盆花草,花作七色,青草碧綠,圍繞四周。柳若絲看得一眼,道:“這麽冷的地方,居然還能開出花來。”關如玉道:“這花我們一直好生照顧著,白天才會搬出來曬曬太陽,晚上就搬進房間,周圍放上保暖的事物保著,所以才能活下來。”柳若絲點頭道:“難為你們如此費心。”看了一會,道:“原來七傷花開出花來這麽好看。”關如玉道:“是啊,是很好看。”柳若絲走到蕭應寂麵前,道:“原來你服了七傷花和離憂草。”

蕭應寂抬頭,道:“我沒有服。我本來是想服的,後來回到天山,發現已經不需要了,以前的事,我都已忘得幹幹淨淨,點滴不剩,還服這個做什麽?”柳若絲半跪下來,道:“你還是不肯想起我麽?”蕭應寂閉目不答,過得一會,睜眼說道:“我想起了一些事,但是其中沒有你。不過我記得,以前曾經有個人和我說過,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個人,是不是你?”柳若絲點頭,道:“是我。”蕭應寂道:“我還想起後來有人約了我去一個地方,而在那裏,她排好了人手,等著要殺我。”柳若絲道:“還是我。”

蕭應寂點頭,道:“天地未合,你已負我,如今除非你真的讓天地合上一次,否則我怕是再也不會想起你來。”柳若絲默然起身,走出宮外。她抬頭看著天空,心想,人慌亂的時候總是說天要塌了,天要塌了,可是說了幾千幾萬年,這天為什麽總也不能真的塌下來,讓天地結結實實地合上一次?

她抬頭望天片刻,忽然回身一陣風般奔了回去,叫道:“若我真的能讓天地合,你是不是就會原諒我?”蕭應寂望著她,片刻,點了點頭。柳若絲道:“好,你看著。”撕下兩片衣襟,咬破手指,在一片衣襟上寫了天,在另一片上寫了地,跟著將兩片衣襟合在一起,遞了給他,道:“天地合了!”

蕭應寂並不伸手去接,漠然望了她一會,起身道:“你跟我來。”起身向後門走去。出了後門,沿著一條小徑曲曲折折繼續前行,拐了好幾個彎,眼前出現一片空曠之地,四周都是空****的,一眼可以看到天盡頭。

柳若絲呆呆站立,心中一陣陣地發冷。

舊地重來,三年之後,雪白無色的天地之中,寂然聳立在小徑盡頭的墳墓,已經變成了兩座。

蕭應寂慢慢地道:“躺在裏麵的這個人,我本來一直很恨她,恨她心腸為什麽這般狠毒。可是現在,我知道狠毒的不是她,爹爹負她,死在她劍下,一點也不冤枉。我現在已經忘了那時的感覺了,隻記得,那時揮刀,是想要殺盡天下人!”他轉過身來,看著柳若絲,一字字道:“她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真正愛我、疼我的人。你說我會不會原諒害死她的人?”

柳若絲全身發顫,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慢慢向後退去,一步一步,終於返身狂奔而去。

她一路奔出廣寒宮,返身看著宮門,不住喘息,過得許久才平複下來。關如玉走了過來,道:“要走了麽?”柳若絲點頭,眷戀地看著廣寒宮,喃喃道:“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了。”關如玉道:“不見也好。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麽回事?”柳若絲道:“咱們江湖人,身上有些傷疤,有甚好奇怪的?”關如玉道:“那些傷痕是你自己弄的。”拉過她手,擼起她雙手衣袖,臂上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盡是咬痕割傷,可怖之極。柳若絲不置可否地一笑,仍是戀戀不舍地看著廣寒宮。

忽然柔嫣匆匆奔了過來,叫道:“柳姑娘,方才風滿樓派人送了口信過來,讓你即刻回去,說是……梅落塵死了!”

啊!柳若絲踉蹌著倒退幾步,瞪視著前方,良久,眼淚滴滴落下,卻再無一字半語。又過許久,才轉身一步步走下山去。

二十多日後,她趕回風滿樓。龍驚非已在她房中等著她,桌上無菜,卻擺了數壇好酒,見到她進來,醺醺然微笑抬頭,道:“你回來了。”柳若絲輕聲道:“落塵呢?”龍驚非道:“花玉蝶帶走了他,應該是帶他回龍門山去了。”柳若絲點頭,在桌上坐下,倒了碗酒喝了,道:“我已經三年沒有喝酒。真正傷心的時候,反而不想去喝了,隻覺得,若是當真能心痛而死,那也很好。”龍驚非道:“那今日便多喝一些。”柳若絲點頭,又倒一碗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