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淵想錯了。

嘉靖一心問道不假,自信神仙護體也不假,但他絕不是個看淡生死之人。倘若有如此心境,也不會每日服用陶神仙的丹藥以求長生不老了。

嘉靖皇帝自幼聰穎過人,莫看他平日裏偏重修道,少問政事,其實他對如何把握朝堂之事早已是成竹在胸。嘉靖一朝,大臣中總有兩股甚至若幹股勢力相互爭鬥,但也相互遏製。即使嚴嵩在位,恩寵萬分,也有夏言、徐階、高拱等人入閣,確保嚴黨不一家獨大。相互製衡,決不倚重,乃嘉靖手段高明之處。靠得這一招法,他後來雖二十餘年不上朝,但也能確保江山社稷無礙,帝位君權不險。

嘉靖雖十足信任孝陵衛,但他隻肯將暗中保衛交給他們,至於如何安排明裏護衛,他卻隻字不跟陸子淵提起。

陸子淵法術修為雖高,卻無什麽政治手腕,平日裏在孝陵衛,環境又遠較京城單純。這次要不是陸炳一早便被傳入宮中,他又恰在陸府過夜,還真不知道皇帝的這些道道。

陸炳接到口諭,急匆匆地趕到乾清宮,路遇親軍指揮使趙俊,兩人相互行禮後,並排前行。按說趙俊乃陸炳之頂頭上司,他執掌的上直衛 親軍指揮使司統領守衛皇城的所有二十六衛,包括陸炳的錦衣衛。但錦衣衛之地位實在特殊,所以陸炳實際並不受趙俊節製,而是直接由嘉靖指揮。這種名存實亡的管轄,是趙俊心中的一個疙瘩,因此他對陸炳的態度一直頗為冷淡。陸炳心中明白,但他為人豁達,倒也不以為意。

嘉靖並不告訴兩人原因,隻是要求各衛一等戒備,還親自安排趙俊道:“傳令下去,從今起,皇城各門加強禁約,城內加緊巡查,所有出入百官內臣,都要執宮中堪合,值日軍士可以憑金牌搜查任何可疑人物,無論品級。如發現有攜帶兵器、丸藥者,一經查出,立即擒拿治罪,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嘉靖想了想,又說:“所有值日軍士,每隔三日調換崗哨位置一次。各衛所,每隔十日,對調換防一次。”

趙俊聽罷,額頭已滲出冷汗,他內心揣測到底是何等事由,讓嘉靖親自計劃,且事無巨細。聽口氣,皇上連親衛本身也不信任,安排調防如此頻繁。

未及他理清思路,嘉靖已揮手令他退下,獨留下陸炳一人。

趙俊唱喏退出,恨恨地看了陸炳一眼。皇上對他安排,並不避諱陸炳,而輪到口諭陸炳,卻將他這二十六衛親軍指揮使排斥在外,實在令人著惱。

看趙俊告退出門,嘉靖道:“情勢凶險,我現給你增派四名人手。

這四人皆為孝陵衛屬官,領頭之人叫沈煉,讓他暫時充作你手下經曆官,其他人跟他編在一起。他們以錦衣衛身份出入,每次隨駕將他們編入隊中。至於他們做些什麽,你無須多問,更不要加以幹涉。”

因有陸子淵提前通風,陸炳對沈煉的安排早有準備,但今早來此,見這個平時連很多軍國大事也隻是寥寥數言的皇帝,此次竟親自安排防務,心下竟一時掂量不清此次事件到底有多大分量了。

嘉靖仿佛早已在胸中謀好了全盤計劃,一口氣不停,繼續給陸炳安排:“至於錦衣衛,除留幾百人護衛內宮,其他人全部撒出去。要對平時有不恭言論,並被記錄在案者,全部梳理一遍,用什麽手段皆可。

一經發現有妄動之跡象,即刻拿入錦衣獄,循口供捉拿黨羽,無論官民,務求斬草除根。”

陸炳聽罷,倒抽一口涼氣,皇上如此安排,絕對是下了大決心的。

這“莫須有”的抓法,如果他陸炳心思一歪,上至王公貴戚,下到販夫走卒,真不知道有多少頭顱會無端落地。沒想到,眼前這嘉靖,手段之狠辣,竟有幾分當年太祖皇帝的遺風,陸炳定定地看著嘉靖,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兒時的夥伴一般。

幾日之後,陸子淵再次麵見嘉靖。

回到欽天監,他招沈煉、高守謙入密室,正色道:“沈千戶、高監正聽令,你二人,加三名百戶,及欽天監全部,速速準備,隨我布六丁六甲大陣。”

陸子淵一命既出,沈煉、高守謙皆肅然。沈煉心想:這決定終於下了。

這六丁六甲大陣是孝陵衛手中數一數二的防禦大陣,布下此陣,鬼、屍、精怪等皆難以入內。

此陣為宋代茅山宗嗣法宗師劉混康所創,為茅山派一寶。後茅山派大部並入正一派,此陣又經正一派中高手加以改良,成為正一派鎮山之寶。當年陸家祖上陸彪便是正一派居士,他習得這六丁六甲大陣,並將其帶入孝陵衛。

所謂“六丁六甲”,乃是上古十二位護法神將。“六甲”是陽神,甲子神王問秦,甲戌神展子江,甲申神扈文長,甲午神韋辰玉,甲辰神孟非因,甲寅神明一章。“六丁”則是陰將,丁卯將司馬卿,丁醜將趙子玉,丁亥將張文通,丁酉將臧文公,丁未將石叔通,丁巳將崔巨卿。

六丁六甲陣所指神位雖小,比不得二十八星宿陣和四值功曹陣,但此陣中六陰六陽,渾然調和,幾乎無缺陷。不過此陣布列頗為煩瑣,需要十二人十二法器在十二神位同時點陣,稍有差池,便不能起效。

高守謙知責任重大,站起身,向陸子淵抱拳道:“大人親布此陣,那聖上安危定然得保。屬下現在就去命值房準備布陣所用法器。”

沈煉笑笑,說:“不忙,大人都已安排妥帖。”

說著他走出密室,少頃,又轉了回來,後麵跟著那三名同來的百戶,他們每人手中提著一個黑漆長方木盒。高守謙這才想起,這幾個兄弟,自隨陸子淵到欽天監就背著這物事,無論吃飯歇息,一刻不離身邊。因為孝陵衛規矩嚴格,高守謙盡管好奇,但卻不敢擅自打聽。

三人將東西放下,出了密室。沈煉一一打開盒子,高守謙上前一看,任是他資曆頗豐,也隻落個瞠目結舌……鬼市,望鄉樓。

望鄉樓取的是豐都城中望鄉台之意。這望鄉樓乃鬼市中酒樓之魁首,倒不是說它規模最大,而是因其開店最早,位置最好,菜色最全。

各路鬼物莫不喜歡會聚於此。真應了門口那副楹聯——“伴君難到黃泉路,念我且登望鄉樓”。這些在黃泉路上半道開溜的鬼物們,還不忘在此捉弄一下那些去了豐都的同伴。

郭丹鶴一到望鄉樓,便被食客們推杯換盞的氣氛所感染,拉著嚴錫爵,嚷嚷著要吃東西。

嚴錫爵其實無心吃飯,他心裏還在梳理這千頭萬緒的線索,被郭丹鶴一拉,如木頭人一般坐在桌前。幾個孩子對鬼市的飯食均十分好奇,眾人慫恿郭丹鶴出頭,快些叫菜。

小二見有人落座,三步並作兩步,快跑過來,嘴裏慌不迭地唱道:

“列位客官,要些什麽?”

郭丹鶴怕被小二看出自己初來乍到,便裝成熟客模樣,一拍桌子,學著一路上嚴錫爵點菜的樣子道:“挑揀些好的,盡數上來!”

小二見這小孩兒,強裝老練,不禁想笑,道:“小店飯食,分有三等,不知客官吃得幾等?”

“哦?真是規矩繁多!”郭丹鶴自知被小二看出,有些發窘,嘴裏沒好氣道,“都有哪些等次啊?說與小娘聽聽!”

陸亦軒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妮子,裝腔作勢,未免有些荒腔走板。

小二點點頭道:“三等乃上好膏泥,從豐都城附近現運而來;二等乃精製香燭,擔保是龍虎山上所用;一等乃人間飯食,絕對新鮮貢品,精心烹製。”

小二說完,還嫌分量不夠,又補充一句:“小店大廚生前乃宮中禦廚!”

這下郭丹鶴傻了眼,這都是些什麽東西,泥巴、香燭也能吃?她看看其他幾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無奈之下,隻好捅捅旁邊的嚴錫爵。

嚴錫爵早已注意到他們的所為,他故意不吭聲,想看看這幫孩子如何表演。現在,見郭丹鶴他們進退兩難,向他求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於是,故意顯擺出老食客的樣子道:“哎呀,這望鄉樓名頭甚大,但來來去去都是這些飯食,實在膩味得緊呐!”

小二一聽口氣,知是熟客。聽他抱怨,不禁有些緊張,馬上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客官若想一換口味,不如試試小店特色菜肴,若非熟客,小的還不敢推薦。”

嚴錫爵本想在孩子們麵前神氣一下,沒想到竟問出別的道道,他來了這麽多次,還第一次聽說有什麽特色菜肴,便湊上前去,問道:

“哦?何等菜肴?說來聽聽,大爺不在乎銀兩。”

小二見是豪客,一陣興奮:“但凡嚐過之客,無不讚其美味,此乃人……”

嚴錫爵側耳傾聽,由於靠得近了,小二突然鼻子**,聞到一股活人氣息。它猛然明白過來,眼前不是鬼物,而是五個人。一驚之下,臉色一變,把話頭硬生生地吞回肚裏。

嚴錫爵再問,這小二死活不肯說下去,支支吾吾,左顧右盼,好像準備隨時開溜。嚴錫爵反手抓住小二前襟,把腰牌舉到它的眼前,道:

“知我是誰?若不如實相告,燒了你家酒樓!”

孝陵衛的威名,陽間並無幾人知曉,但在陰世,那真可謂是如雷貫耳,除卻豐都城中鬼差,天下之鬼,最怕莫過於孝陵衛官差。

小二見是孝陵衛,腿如篩糠,哆哆嗦嗦道:“大人……恕小的有眼無珠,小店之特色……乃……乃是人屍之肉。新近采掘,絕……絕無腐壞……”

此話一出,倒把嚴錫爵等人嚇了一跳,幾個孩子麵麵相覷,牛德皋反應最大,還幹嘔了幾聲。

嚴錫爵知道一些鬼物有食屍癖好,但這在陰界是被嚴令禁止的。現下這望鄉樓,居然敢公然叫賣,著實過分。於是怒道:“好大的膽子!

你老板現在何處?叫它滾來!”

小二一得解脫,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少頃,它領著一個胖鬼快步走來。這胖鬼顯然就是望鄉樓老板,剛才將軍府來人已經知會,所以它識得嚴錫爵。走到近前,胖鬼一拱手,輕聲道:“嚴爺,列位小爺,多有得罪。請雅間敘話。”

說罷躬身擺手,側身讓路。

嚴錫爵看看周圍,也好,雅間安靜,可細細盤問。

於是起身帶眾人跟著胖鬼來到一間名為“君莫愁”的雅間。

見胖鬼關上房門,嚴錫爵變色道:“大膽鬼物,敢公然叫賣屍肉,縱使我不管你,五道將軍那裏,你怎麽交代!”

這胖鬼麵色甚白,看樣子像塗了一層很厚的粉,它緊張起來,不住地做擦汗的動作。其實鬼物哪會流汗,所以它每抹一次額頭,隻是有粉子從臉上落下,如下雪一般。

這胖鬼道:“嚴爺大人大量,小的知錯。但我這生意,乃得將軍府許可,方才敢做。”

嚴錫爵沒想到,這將軍府一向對鬼市管理甚嚴,這次居然也摻和進來。心想:五道這老兒,瘋了不成?上至滅人全家,下至私賣屍肉,這壞事都讓它幹絕了。

於是道:“我怎知是你私下售賣還是將軍許可?”

那胖鬼又抹了一把額頭,道:“小的哪敢在嚴爺麵前造次,若有半句假話,嚴爺盡管叫我魂飛魄散。嚴爺可以去打聽,不止我望鄉樓一家,這鬼市中稍有頭臉的酒肆,都給梅師爺使了銀子,得了售賣屍肉的許可。”

嚴錫爵見它說得誠懇,應不是假話。但他心中,疑慮更深:“將軍人雖粗莽,但對屬下約束甚嚴,豈能容得你們使銀子?”

胖鬼見嚴錫爵信它,略略放心,拱手請各位坐下,道:“嚴爺有所不知,半年前,將軍性情大變,將它所收藏的法器付之一炬,然後離開鬼市,外出雲遊去了……”

這胖鬼說到這裏,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說:“據有人傳出,將軍乃是受了一個高人點化,知道某處有一種由鬼升仙的法門,定是去修仙了。”

又說:“自將軍走後,梅師爺代為管理。相比將軍,它頗好說話,隻要銀子使到便可辦事。”

嚴錫爵心中冷笑——天下哪有這等法門,不是五道老兒被人騙了,就是這五道將軍在騙人。他看這胖鬼也就知道這麽多,便道:“好了,你去吧。今日之事,不可說與任何鬼物,尤其是將軍府中人。另外,別再讓我抓住你賣屍肉。”

那胖鬼見嚴錫爵放過它,心下甚喜,連連躬身點頭稱是,並討好道:“小店略備薄酒,為嚴爺及眾位小爺接風洗塵,請在此賞臉!賞臉!”

未及嚴錫爵答話,它便屁股朝前,躬著肥胖的身軀,倒退著出了門去。

見它慌張之中,臉上的粉又掉了一地,郭丹鶴“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牛德皋知她在笑什麽,也過來插嘴,道:“哈哈,好像一個裹了麵的大元宵!丹鶴,你注意沒?這裏的鬼,相貌好生奇怪。剛才那個小二,麵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烏黑,好像患了癆病一般。”

“那個脖子發紅,嘴唇烏紫的女鬼你們注意沒?”

“是啊是啊,剛才大堂之中,我還見一麵容浮腫的鬼呢。”

孩子就是孩子,陸亦軒和司馬隆聽說馬上有大餐,便很快忘記了剛才屍肉帶來的不適,見牛德皋說得熱鬧,七嘴八舌地也加入進來。

嚴錫爵見他們大驚小怪,也咧嘴笑了,說:“這下又該你們長學問了。人死時之樣貌,便是其做鬼的樣貌。你們明白亡者下葬之時,為何要請人細細裝飾一番了吧?那個小二,大概是得癆病而死;那個浮腫之鬼,很可能是溺死數日,泡得漲了才被人發現;那個嘴唇烏紫的女鬼,脖子有紅印,定是縊死的。至於這望鄉樓老板,我以前聽說過,身世也是淒慘,他是經商路上被歹人殺死,當時正值盛夏,待路人發現,屍身已經腐爛得麵目全非,家人高價雇人給他化妝,最後在臉上上了寸把厚的白粉,才算遮蓋住。”

又說:“所以,從鬼物的樣貌上,多多少少也可以判斷出,它們是橫死、病死還是老死。唉,很多鬼物也是命苦之人。”

聽嚴錫爵這麽一說,大家再也笑不出來,正好酒菜上來,眾人低頭進餐。嚴錫爵見大家吃得香,沒敢告訴大家剛才那三等飯食是什麽意思。

窮鬼吃泥巴,富鬼吃香燭,貴鬼吃貢品。這三等飯食,價格逐級升高。其實鬼市的吃食,都不太適合活人,但既然來此,那就隻能將就吃貢品了,因為隻有這些刀頭肉、燒雞、豆腐、貢果之類,還能勉強入活人之口。不過這望鄉樓的廚子確實名不虛傳,把這些貢品加工加工,味道還真是不凡。

眾人吃喝正酣,突然隔壁雅間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聽到“喀喇”

一聲,“君莫愁”與隔壁之間的木板牆被一股強力撞破。陸亦軒聞聲抬頭,大驚之下,隻見一道紅光,迎麵激射而來……

欽天監,密室。

原來,這黑漆盒中裝的全是劍。每隻盒子插四柄,總共一十二柄。

這些劍,雖長短不一,樣式各異,但均是森氣逼人,隱隱能聽到盒中有嗡嗡響聲,想必是寶劍共鳴之效。

高守謙識得其中一柄劍,此乃上次護衛武宗皇帝親征時,指揮使江玉和大人所配龍吟劍。相傳此劍為東周之時王氏的始祖——王子喬所有。王子喬貴為周太子,同時又精通陰陽之術,能預卜吉凶,加之性格又狂放不群,因此在人們心中神秘至極,都認為他是神仙之體。王子喬死後,葬在周室皇陵。春秋戰國時,有人盜挖王子喬之墓,挖開以後,未見棺槨,隻見一柄寶劍懸於墓室正中。盜墓人壯膽取下寶劍,隻聽其發出龍吟虎嘯之聲。盜墓人知為寶物,高興異常,將其帶回家中,欲改日賣出高價。誰知,第二天天明,鄰裏發現這盜墓人一家五口皆身首異處。最為詭異的是,屍體脖頸斷口之處平整之極,且無絲毫血痕。眾人皆說這盜墓人報應不爽,自作自受。而這龍吟寶劍,卻無人再知去向,至於它如何到了孝陵衛手中,那就不得而知了。

僅這柄龍吟劍,便是天下難覓之寶器,再看其他一十一柄劍,沒有一柄的氣勢輸於這龍吟,想必都非尋常之物。

陸子淵挨個撫摸著劍柄,說:“漢高祖斬白蛇所用斬蛇劍,太子晉之龍吟劍,許遜的許旌陽劍和萬仞劍,昆吾山上的掩日、斷水、轉魄、懸翦、驚鯢、滅魂、卻邪、真剛八劍。除幹將莫邪、越王佩劍以外,天下法家術士之名劍,幾乎聚齊矣!”

高守謙於孝陵衛多年,現又為欽天監監正,各類傳世神器見過無數,但今日,他卻如四歲孩童入了點心店,眼花繚亂,不知從何看起。

剛才陸子淵所說劍名,他在陽明院受訓時聽經長說過,知道它們均是曠世奇珍,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傳說中的物事,居然都為孝陵衛所有。

這龍吟劍自不必說。斬蛇劍乃高祖所用,大漢王朝鎮國之寶。晉惠帝元康三年,京都庫房失火,人多手雜,斬蛇劍不知去向。

而這許旌陽劍和萬仞劍,也有一段頗為傳奇的故事。相傳西晉末年,旌陽縣令叫許遜,許遜當官之前便已得道,修為了得,手裏一把萬仞劍,斬妖除魔無數,深得百姓愛戴。一日,江中出一巨蛟,興妖作怪,許遜提劍入水與之搏鬥,三日三夜,巨蛟被斬,但許遜也再未上岸。後來,人們結網打撈,撈得一塊石頭,這石頭能發出鳴響。眾人怪異,便將石頭敲開,發現內有一雙寶劍,一柄銘有“許旌陽”,一柄銘有“萬仞”。大家明白是許遜所化,於是將這對寶劍供奉起來,經年累月,香火不斷。唐代安史之亂,旌陽縣遭受兵難,這雙寶劍便告失蹤。

再說這昆吾山八劍,乃是越王勾踐所鑄。昆吾神山上埋有一種罕有的赤金丹礦,因為此礦,山上草木堅韌而鋒利,土質剛硬而精沉,甚至連溪流都是赤色。勾踐為圖大業,盡遣兵士開挖礦藏,能工巧匠以赤金丹礦,再集天地精氣,煉鑄成了九柄名劍。一柄作為勾踐佩劍,其他八柄則交給八位將軍,助勾踐一舉滅吳。勾踐此人,能同患難但不能同富貴,見霸業已成,逼走範蠡,殺死文種,盡除功臣。八位將軍死的死、逃的逃,八柄名劍從此流落民間。

這些寶劍,即使得道高人,窮其一生也難見著其中之一。而今,這些傳說中的名劍,居然都擺在高守謙麵前,不說使用,單是看看,他已覺得是三生有幸。

陸子淵隨手抽出一把。高守謙見此劍通身飾滿菱形紋,雖比普通長劍短去一半,但看其劍鋒如紙,應該是以鋒利見長。陸子淵大喝一聲:

“小心!”手中之劍已向桌上的青花茶壺平削而去。高守謙眼前一花,未等看清,陸子淵已收劍在手,再看那青花茶壺,好像與剛才並無二致。沈煉喊了一聲好,讚道:“大人好俊的身手!”

陸子淵不動聲色,衝高守謙一抬下巴:“守謙,倒杯茶看看。”

高守謙想也沒想,抓起茶壺提手準備上茶。這壺乃一青花大壺,裝滿水後,頗為吃重,高守謙這一抓,手中帶了勁道。誰知他一提之下,竟覺手中一空,壺中茶水,頃刻湧出。他定睛一看,隻見手中隻提著半截茶壺,而另半截還在桌上,半壺茶水,灑了一桌,原來這茶壺已被攔腰齊齊截斷。再看磁口斷處,細滑均勻,如同打磨過一般。高守謙大駭,這青花茶壺隻是尋常物事,若想擊破它,不說一萬,也有千種方法,但像今日這般,將它砍削兩半,裏麵的茶水卻一滴不漏,還真是聞所未聞。加之那斷口如此平整光滑,哪裏是人間之物所能做到。

沈煉撫掌大笑道:“好個‘真剛’!好個‘真剛’!”

高守謙方才明白,這柄劍乃是昆吾山八劍之中的真剛劍,傳說此劍之鋒利,天下無敵,切玉斷金,如刻削土木。從今日這情形看來,這傳說竟還稍顯謙虛了。

陸子淵看看高守謙,道:“守謙,名不虛傳吧?我們就用這十二柄法器布陣。”

高守謙用力點點頭,自見到這些名劍,他便已猜出指揮大人用意。

布六丁六甲陣,需用百年級別的法器點陣眼,欽天監庫房裏百年的法印、桃劍、金鈴等,並不占少數,隨時可以取用。六丁六甲陣的陣形本身就已是玄妙,再加百年法器點陣,幾乎是堅不可摧,任何鬼魅精怪,都奈其不得。

即便如此,看來指揮大人還不放心,居然帶來這十二柄寶劍點陣。

適才真剛劍小試鋒芒便如此驚世駭俗,想必其他十一把也不輸於此。此陣若成,恐怕就算鬼門大開,吞沒陽世,皇上安危也定可確保無虞。

高守謙想著,竟覺有些興奮,他急不可待的想看到這罕有之陣的布列,何況自己還有幸參與其中。

望鄉樓。

嚴錫爵麵對陸亦軒而坐,聽到後麵木牆破碎,緊接著便覺一股勁風撲向腦後。

嚴錫爵反應奇快,腦袋一側,右手順勢向左抓出。他知道,如果不阻住這物事,縱使自己躲閃過去,也必會傷了對麵的陸亦軒。

因事發突然,又救徒心切,嚴錫爵這一抓,用上了十成功力。就在快要觸到那道紅光的刹那,嚴錫爵感到手心灼熱不堪,如同抓到一個燒紅的烙鐵。劇痛之下,竟然鬆手。就這略一遲疑,紅光已到陸亦軒眼前,看這來勢,陸亦軒非當場腦漿迸裂不可。

嚴錫爵心中大叫不好,其他人已嚇得緊閉雙眼。就在這時,突然聽到“嘭”的一聲,那紅光突然在空中爆裂開來,由一道紅光變成一團紅霧。這紅霧驟然減速,竟定定地懸停在陸亦軒的麵前。未等眾人反應過來,“啪”的一聲,這紅霧又收成一束,輕輕地落到陸亦軒懷中。

陸亦軒瞬間之中經曆生死之劫,人已完全傻掉,雙眼發直,抱著懷裏那個物事呆若木雞。嚴錫爵還算清醒,搶上一步,抓起剛剛飛來的那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把紅色紙傘!

嚴錫爵拿起紅紙傘,左右端詳。未等看出端倪,突然“哐當”一聲,“君莫愁”的木門被大力踢開。三個凶神惡煞的鬼物一擁而入,領頭的那個虎背熊腰、滿臉虯髯,一進門便大喝:“哪個王八羔子?敢盜大爺寶物!”

怪事一樁接一樁,嚴錫爵不禁詫異,這又是哪來的一路人馬?便一拱手道:“幾位兄弟,為何說我等盜你寶物?”

三鬼之中一個方臉鬼物突然眼前一亮,指著嚴錫爵手中的紅紙傘道:“大哥,果然是叫這幫王八蛋施妖術攝了去!”

嚴錫爵這才明白,剛才隔壁雅間的驚呼聲就是它們三鬼發出。他心裏不禁怒道:好啊,無端端發暗器傷人,還倒打一耙,說是我等偷它寶物,真是茅坑裏打燈籠——找死(屎)!

別看嚴錫爵平時吵吵嚷嚷,但他氣惱之極時,反而不動聲色。他把紅紙傘放在桌麵上,道:“哦?原來是幾位爺台之物,理應奉還。”

那領頭的虯髯鬼見他認慫,便走到桌前來取,嘴裏還罵罵咧咧。

誰知它剛到桌旁,眼前一花,嚴錫爵已飛身上桌,一腳踢出,正中虯髯鬼的麵門。孝陵衛所用官靴,不同於普通鞋靴,底部加襯桃木片,專做踢鬼之用。嚴錫爵心中氣惱,這一腳下去,用了大力,直踢得那虯髯鬼腦袋連轉兩圈,直接反轉過來,後腦向前,臉朝後。

這虯髯鬼生前在鏢局當武師,身上頗有些功夫,當年也是號響當當的人物,打遍周邊府鎮無敵手,號稱“打通天”。隻是後來因貪酒誤事,才被仇家下毒殺死。它挨此一擊,劇痛難當,知對方不好對付,自己如若是活人,早已頸骨斷裂而死。不過它畢竟已經成鬼,尋常招數無法置其於死地,於是膽子又比做人之時大了幾分。再看到麵前這人一臉文弱,加上又帶了四個孩子,想自己剛才定是太過輕敵,方才中了突襲。

思定之後,它向後一縱身,躍回剛才兩鬼之中,一運氣,用手將頭扳正,然後雙手伸出,一左一右,搭在兩鬼肩頭。口中大喝一聲,這兩鬼登時蔫了下去,像被抽了氣一般。兩鬼本也不瘦,經它這麽一弄,居然變成兩條麻稈。而再看這虯髯鬼的雙手,手掌已比剛才大出三倍不止,胳膊也粗了一圈。

郭丹鶴等人哪見過如此陣仗,驚得說不出話來。嚴錫爵見多識廣,知這功夫為“鬼奪魂”,乃是借其他鬼物身上陰氣來壯自己鬼力。眼前這虯髯鬼的功夫隻是雕蟲小技而已,嚴錫爵還曾見過有鬼物能生吞多鬼,數倍提升力量。

這虯髯鬼吸完陰氣,也不廢話,提起雙拳向嚴錫爵撲來。拳風所至,眾人隻覺得寒氣襲人,這陰風比剛才卻是大了不少。“嘩啦”一聲,嚴錫爵立足的桌子被擊得粉碎。

嚴錫爵飄然落地,但他並不出招,反而步步後退。虯髯鬼見他避讓,想他定是怕了,於是連連攻擊。轉眼七八招使出,一招快似一招,呼呼拳風將嚴錫爵的衣襟吹得鼓蕩,但卻絲毫傷他不得。

正在這時,虯髯鬼突聽身後“咦”的一聲,心中一驚,料是有對方的幫手從後偷襲。便左拳虛晃,一個反錘手,反身向聲音發出之處擊出右拳。因它忌諱被兩麵夾擊,這一拳傾盡平生所學,務必求得一擊解決後患。

剛才這聲乃是郭丹鶴發出,她倒不是想偷襲這虯髯鬼,隻是這鬼物所使招數,令她覺得分外眼熟,她心下疑惑,不由自主地“咦”了一聲,未想卻招來這虯髯鬼的殺手。

這一拳,憑郭丹鶴的修為,那是無論如何也躲避不開了。

嚴錫爵連連避讓,並不是害怕這鬼,反倒是覺得它與自己相差太遠,躲它幾招,想看清它的路數罷了。隻見它招數工整、出拳紮實,收放之間隱隱有少林拳的影子,但又遠不如拳精妙,一時竟看不出它的來路。正欲再看幾招,誰知它突然調轉方向,對郭丹鶴下了殺招。

由於虯髯鬼離郭丹鶴太近,搶步上前已然來不及。隻見嚴錫爵縱身提氣,一個旱地拔蔥,平地躍起,在空中翻了個筋鬥,雙腳朝天,雙手朝下,死死抓住虯髯鬼的雙肩,腰板順勢向後,身體直落,又變回雙腳著地,生生地將虯髯鬼舉在手裏。這虯髯鬼感覺身體猛然一輕,失了著力,被嚴錫爵抓住,再也動彈不得。

嚴錫爵這一手瀟灑至極,司馬隆和牛德皋竟忘了環境,爭相叫起好來。虯髯鬼這才明白,自己的功夫比起眼前這人實在差之遠矣,使盡全身功力打出的一拳竟被他如此輕易地化解,現下還被他如玩偶般舉在手中,真是羞煞人也。

這虯髯鬼雖然凶蠻,倒也是個直爽漢子,見自己不敵,張口便認起輸來:“罷了罷了!大爺今天栽了,那寶物歸你了,我等敗將,憑你處置!”

嚴錫爵聽它說話,也不像惡鬼,於是便放它下來,想盤問它為何施放暗器,偷襲他們。

正欲開口,卻聽郭丹鶴搶先喝道:“你這鬼物,為何會我爹爹的拳法?”

陸子淵布六丁六甲陣來解此劫,在孝陵衛大營時就已計劃。大陣若成,他有十足把握保嘉靖無事。但他遲遲未決,因為此陣布在皇城,要冒極大風險。

大明一朝有三個都城,北京、南京,還有太祖的老家——中都。南京有太祖和馬皇後的孝陵,中都有太祖父母的皇陵,北京有自成祖後曆代先皇的寢陵。這樣,中華大地北、中、南三大龍脈都被占齊,大明王朝的國運與王氣將悠長不絕。

三大龍脈中,又屬北京所占的北幹龍最為宏大,乃是天下最長之龍脈。它發自萬山之祖昆侖山,通過華山、太行山等名川,綿延數千裏,一直到北京西山。在這條龍脈中,天壽山是山脈回轉之處,乃是龍結所在,因此天壽山也是龍脈中眾山的主山。永樂七年,孝陵衛第一代堪輿千戶沈天佐為成祖皇帝在天壽山點下萬年吉穴,從此曆代帝王都安息於此,理氣連枝,保大明江山萬代。

精通堪輿之人皆知,自古帝王的陽宅與陰宅應同屬一脈,所以這天壽山不僅是帝王寢陵的靠山,更是北京城和紫禁城的靠山。如此一來,上天之氣,沿整個北幹龍,從昆侖山到天壽山,匯聚於北京城,最後落腳到紫禁城。紫禁城乃是王氣聚結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在此布下如此大陣,所用十二法器又是天地之精,兵刃利器,稍有不慎,便會傷了大明之王氣,進而牽動國運。

是否動用此陣,陸子淵進京之時思考了一路,第一次麵聖時還在猶豫,怕犯了龍顏,所以並未說出。但這幾天,他看到皇城二十六衛全體動員,如臨大敵,再想到那日陸炳清晨被皇上召去,明白這嘉靖皇帝原來是外鬆內緊,表麵不說,其實內心已全力戒備。他搖搖頭自嘲:陸子淵啊陸子淵,你愧當這個指揮使,竟然不懂揣摩聖意,還以為皇上真的對自身安危不以為意。於是他打定主意,再次麵聖,和盤托出這六丁六甲之陣。嘉靖開始也頗為為難,思考良久,終於答允,並嚴令陸子淵不得有半點差池。

決定一下,欽天監即刻行動。對外稱重新影對天象“三垣”,以保紫微正中。

欽天監在奉天殿和華蓋殿之間搭一木質高塔,塔上置巨鼓一麵。以高塔為中心,劃六條直線,分別指向正南的內金水河、正北的神武門以及紫禁城的四個角樓。每條線設大鼓十麵,均勻排開。抽調錦衣衛軍士六十名,日夜練習,務必求得鼓聲一致。

十日之後,一切準備停當。

子時,陸子淵著黑色飛魚服登塔,沈煉到內金水河旁,高守謙在神武門,三名百戶和湯懷明則分別於四個角樓附近,十二名欽天監官員持寶劍到十二個陣眼。

六丁六甲陣的一大特色就是陣無常陣。尋常法術陣列皆有固定陣形,陣眼布列均可按圖索驥。而六丁六甲陣這種頂級陣法則無固定布法,需要結合布陣之地的風水格局來實地安排,方能取得效果。因此,非修為極其深厚者,難以操持此陣。陸子淵此番竭盡生平所學,在沈煉的幫助下,參照紫禁城之格局,布下這百年不見之大陣,將整個皇城盡數籠罩。

這十二陣眼中的七個分別布在神武門、東華門、西華門以及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個角樓,還有五個則布在午門前的五條金水橋之後。城門和角樓的陣眼自不消說,均是守衛防禦之用。而這內金水河形似一張巨弓,又麵對正南,當年修造時就意在以巨弓來保王護主,這次在其後設下五柄法器,乃是給巨弓配箭,除了重點守衛午門之外,還可攻守兼備,如若皇城其他部位有險,這五箭齊發,定是威力無窮。

不久,焰火四起,陸子淵數了數,知眾人已全部抵達陣眼。他對塔頂鼓手一聲令下:“起鼓!”

兩名錦衣衛先擊五聲,稍停片刻,再擊三聲。然後聽到離木塔最近的第一圈共六麵鼓,整齊地擊出三響。第一圈鼓聲方落,第二圈便跟上齊齊三響。這樣薪火相傳,鼓聲一圈一圈向外推進,一直傳遞九次,傳到最外一圈,十二陣眼的官員便能清楚聽到鼓聲。

一路鼓聲傳到內金水河,一路鼓聲傳到神武門,一路鼓聲傳到東華門和東南角樓,一路鼓聲傳到西華門和西南角樓,最後兩路分別傳到東北和西北角樓。因多日磨練,這些錦衣衛所擊出的鼓點整齊劃一,猶如一人敲擊而出,即使後來傳到外圈,彼此已無法聽到對方,但擊鼓聲音仍分毫不差。

待九圈鼓擊過,第十圈鼓聲響起,但不再是三聲,而是十二響。

點陣官員齊齊站在挖好的陣眼之前,鼓響一聲,念一句陣咒,十二陣咒曰:

丁醜延我壽,丁亥拘我魂。

丁酉製我魄,丁未卻我災。

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

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

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

甲晨鎮我靈,甲寅育我真。

待到鼓聲響過,陣咒念完,十二柄寶劍齊齊插入陣眼,一時間,星雲變色,朗風勁起,剛剛還籠罩皇城的烏雲,已不知去向。十二人迅速填埋陣眼,然後鋪上青磚,待恢複原本模樣後,點燃了自己手中的焰火。

陸子淵在塔上見到氣象一變,便知六丁六甲大陣已成。見十二支焰火升空,也命錦衣衛點燃塔上焰火,這是事成收兵的訊號。

嘉靖此時正在真人殿中打坐,見外麵焰火四起,點頭微笑道:“陶神仙,六丁六甲大陣已成。外有陸炳趙俊他們,又有陸子淵大陣護衛,內有你陶神仙的丹丸護體,朕放心了!”

陶仲文看看窗外,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狀的表情,隨即伏地磕頭道:

“聖上洪福齊天,即使沒有我等,也必將逢凶化吉!”

陸炳正在紫禁城外巡查,今日欽天監起,調各衛封鎖皇城,不許任何人等出入。他見沈煉等人未來報到,便知有孝陵衛參與其中,此事定和護衛皇上有關。看著漫天煙火,陸炳明白,孝陵衛與二十六衛的天羅地網已然布下……第二天,陸子淵與沈煉登臨天壽山,見此陣與龍脈毫無衝撞、渾然和諧,於是徹底放下心來。

不過,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半月之後,宮中發生一事,令眾人之努力頃刻付了東流……

望鄉樓上。

這虯髯鬼被人拿住,聽郭丹鶴發問,自是有一說一:“此乃生前家師所傳興隆拳。”

為了不辱師門,它又加了一句:“學藝不精,慚愧慚愧!”

郭丹鶴一驚:“哦?興隆拳?你和興隆鏢局什麽關係?”

這興隆拳乃是郭丹鶴爹爹李正清家祖上所創。初創之時叫興隆拳,屬於雜家野拳,用於強身健體、鏢局走鏢,勉強湊合。後來,李家先人無意中救了一名重傷的少林和尚,並收留其在家養傷。這和尚是少林羅漢堂武僧,尤為精通拳術,見李家自創興隆拳頗有想法,但缺陷甚多,於是結合少林拳對此進行了改進,從此興隆拳威力大增,頗顯名家風範。李家依靠這改良後的興隆拳打下赫赫聲名,興隆鏢局從此威震八方。後來李家人不敢貪墨少林武功,將興隆拳更名為興隆拳,除傳授李家子弟以外,對骨幹鏢師,也多有教授。這種雜糅武功,難怪嚴錫爵看不出來。

那虯髯鬼道:“興隆鏢局李老板乃是家師,俺生前在興隆鏢局走鏢,後為歹人所害。”

郭丹鶴聽它這麽一說,大喜之下,居然忘了這虯髯鬼剛才還曾要取她性命,上去捉住它的大手道:“我爹爹是李正清,你師父是我爺爺!”

這虯髯鬼當然識得李正清,也知少東家為一女子離家出走,從此不知去向。沒想到今天在這裏見到他的後人,前塵往事不禁湧上心頭,再想自己與昔日故人已是人鬼殊途,突然傷感起來,一張臉登時灰暗了下去。

嚴錫爵見這鬼物頗為爽直,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一覽無餘,倒覺其有些可愛,對它的怒氣頓時消了幾分。上去拍拍它,道:“你這鬼物,既與我的徒兒是故人,為何放暗器襲擊我們?”

虯髯鬼經他一問,這才想起正題。鬼沒眼淚,但它還是習慣性地在臉上抹了幾把,道:“這著實是冤枉!我等三人剛將這寶物從匣中取出,此寶就像被施了法術,自己撞破牆壁,飛到你們這來了。我們還道是你們把它攝了過來,所以就進來奪寶。”

嚴錫爵奇道:“哦?這倒是怪事!這把紅紙傘,赤紅如火,是何寶物?”

虯髯鬼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知。我等是將軍府兵士,半年前將軍下令要焚毀它收藏的所有法器,我們想反正要燒的,於是乘人不備,偷偷運出若幹,想賣點酒錢,這紅紙傘便是其中之一。今天有人傳信說要購買,我們才拿到這來等待買家。至於它為何種法器,有甚威力,我們也不知曉……”

未等虯髯鬼說完,“啪”,嚴錫爵一拍大腿,喜道:“我知道了!

亦軒,恭喜恭喜!這紅紙傘,是你的靈根法器!”

他見幾個孩子一臉迷惑,便解釋道:“靈根法器與本人靈根相互吸引,主人尋找它的同時,它也在尋找主人。不同的靈根法器尋找主人的方式亦有不同。亦軒這個一定是五行屬火,陽剛一類的法器,見到主人竟是直撲入懷,不過像這樣衝破牆壁而出還真是少見。一則說明這法器至純至陽,二則說明亦軒靈根之強,絕非尋常可比。”

郭丹鶴和牛德皋聽說陸亦軒居然無意間達到此行目的,皆很高興,趕緊去揀地上的紅紙傘,而司馬隆則撇撇嘴,心下甚酸。

剛才打鬥時,虯髯鬼已聞出嚴錫爵他們是活人,現下又聽他們口中滿是靈根法器之類,便已明白他們身份。趕忙拉另兩個鬼跪下,道:

“孝陵衛眾位大人駕到,恕我等有眼無珠,冒犯神威。”

嚴錫爵見一名徒弟已順利找到靈根法器,心裏正是高興,便道:

“行了,一場誤會,還得感謝你們送來大禮。對了,將軍為何想起焚毀自己畢生所藏法器?”

虯髯鬼起身將雅間的大門關住,走到嚴錫爵身旁,低聲道:“個中內情我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半年前將軍府來了一個活人,但不是孝陵衛的人,好像是一個汪姓之人的手下。這人法術了得,口若懸河,將軍被他說動,盡毀自己所藏法器,然後將一切事務交代給梅師爺,自己遠遊去了,據說是要尋仙問道。”

聽它說罷,嚴錫爵緊皺眉頭,道:“這些法器是將軍畢生所藏,它居然忍心一把火燒了?”

虯髯鬼道:“小的也難解,焚毀之時,將軍並未露麵,而是托梅師爺全權處理,恐怕也是心中不忍,所以不敢親見吧。”

嚴錫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少頃,他抬頭看看三鬼,道:“嗯,我知道了。你們三個請回吧,這裏的事情,不可再令任何人知曉。”

虯髯鬼點頭許諾,便要告退。

郭丹鶴上前拉住它問道:“我爺爺他老人家,身體可好?你會不會跟他說起見過他的孫女?”

虯髯鬼臉上浮出了慈愛的表情,摸摸郭丹鶴的頭道:“師父身體硬朗,我雖已死兩年有餘,但想他一定健壯依然。小東家,要不我專程去趟興隆鏢局,將你的情況告與師父?”

郭丹鶴這才想起它已是亡鬼,忙說:“不可不可!別嚇著他老人家!”

眾人聽了,皆哈哈大笑。

虯髯鬼它們走後,眾人見天色已晚,便一同回房歇息。嚴錫爵在房中細細琢磨望鄉樓老板和虯髯鬼的話語,開始懷疑這五道老兒是否還在鬼市。司馬隆被陸亦軒搶先找到靈根法器,心中有些失落,早早地睡下了。陸亦軒在油燈下愛不釋手地玩賞紅紙傘,牛德皋則湊在他旁邊問這問那。郭丹鶴和衣躺在**,想象著爺爺的樣子,懷念著跟爹爹一起生活的日子。

就在郭丹鶴快要進入夢鄉之時,突然一串“叮鈴叮鈴”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這聲音細微至極,但卻又十分清晰。郭丹鶴仔細傾聽,發覺是從門外傳來,於是她翻身下床,悄悄走到門旁,順著門縫向外看去,想要探個究竟。

誰知這一看不當緊,直看得郭丹鶴心髒停跳,手腳冰涼。隻見那門縫之中一張慘白的臉迎麵對著自己,也在朝屋內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