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長史真的很好奇,葉行遠殺了蜀王世子之後,一點也沒有露出畏懼的神情,反而一派輕鬆。說要去南潯州,簡直就和旅行似的,好像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去送死。

他到底有什麽退路,想什麽辦法?要知道就算是他能從南潯州平安歸來,蜀中官場不會放過他,隆平帝也要追究他,他能平安削職為民,已經算是行了大運。

憑著什麽葉行遠才能如此淡定?

葉行遠大笑道:“剛才下官不是已經對長史說明了麽?隻要我投效王爺,陛下的追責與蜀中官場的仇恨,與我何幹?

所以歸根結底,隻要我能得到王爺的諒解,此事就算是過去了。王爺誌在天下,死區區一個兒子,又算的了什麽?”

我怎麽覺得你像是在罵人呢?牟長史心中嘀咕,對葉行遠的話將信將疑。

南潯州蜀王府中,姬繼深麵色陰沉,正在與一眾謀士們商量。他的首席智囊被葉行遠洗了腦,如今正在休養,無法出場,而牟長史也正在回來的路上。蜀王能夠商量的人,也就隻有這些七嘴八舌的幕僚們。

他們的意見大不一致,有人說:“葉行遠欺人太甚,殺世子之仇不可不報。況且如今朝廷已經知道了王爺的動向,雖然時機不算成熟,不如就此反了他娘的,殺了那葉行遠祭旗!”

有人反駁道:“不可如此心急,葉行遠奉皇命而來,必有話說。王爺不如先禮後兵,聽他說些什麽,再作打算不遲。”

有人怒罵道:“你這蟊賊,說些什麽?世子死在此人手下,難道王爺還能對他以禮相待麽?事到如今騎虎難下,王爺宜早下決斷!”

蜀王心中鬱結,他知道蜀中一地難以與中原名士相提並論,但數十年養士,總以為還是能有人可以給點真知灼見,沒想到全是泛泛之言,隻讓人煩躁,不如不聽。

他問身邊護衛,“牟長史到了何處,他可先行回來見我?”

能夠信任,有能力的,也就隻有這位一直跟隨自己的長史。他又在天州府從頭到尾目睹葉行遠行為,應該更清楚朝廷之意,蜀王很想聽聽他的想法。

左右答道:“長史日日都有飛書前來,之前說他會提前葉行遠一日抵達南潯州,與王爺先行會談。”

蜀王略略點頭道:“知道了。”

他心中煩悶,自己忍了幾十年,沒想到還是被逼迫到現在這個局麵,偏偏身邊又無人能夠商量。

隻有等牟長史回到南潯州,蜀王才急急召見,問他詳情。牟長史先是磕頭認罪,痛哭流涕,表示是因為自己失職,才害了世子性命。

蜀王不耐煩將他扶起來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自責?這葉行遠是一開始便處心積慮要害飛兒,我們未曾看穿他,這才被他鑽了空子。

這一節不必再說,那葉行遠將那些血書都交給了隆平帝麽?朝廷那邊到底是什麽意思?”

若是在外人麵前,蜀王說不得還要裝一裝傷心難過,但是在唯一的心腹麵前,就不必大動幹戈。

牟長史見蜀王如此涼薄,也不由咋舌,心道葉行遠果然想得明白。對於這種梟雄人物來說,兒子真的遠遠比不上帝位。

他垂頭答道:“聽葉行遠話中之意,他已經將所有的證據秘折交給了隆平帝。隆平帝倒也難得的沉得住氣,便派葉行遠來傳口諭。

意思是隻要王爺回京,此事便既往不咎,世子亦可繼承蜀王一脈。隆平帝便在京師奉養王爺終老。”

從某個角度來說,隆平帝實在算得上是宅心仁厚,他並不忍心屠戮手足。

蜀王是他的親叔叔,他的意思便是要蜀王放棄謀逆,到京城軟禁起來,照樣榮華富貴以養老,至於蜀王一脈,就交給世子。

這是王仁給隆平帝出的主意,若是朝廷勢大,姬繼深自度陰謀暴露之後無法反抗,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選擇。

不過葉行遠這一刀砍了世子之後,這個建議就變成了一個笑話。姬繼深回京師,明麵上蜀王一脈完全沒有人可以繼承。

要是蜀王謀反,他那些私生子當然都可以提溜出來,但他若是隱忍,這些子嗣都是未曾上過宗室玉譜的,怎麽能算數?

蜀王府無人繼承,姬繼深又怎肯入京,這個安排還沒開始就夭折了。

蜀王冷笑道:“我這個侄兒真是優柔寡斷,也難為他想出這麽個不傷和氣的主意。可惜他的如意算盤被他這個忠心耿耿的小臣子給毀了,他還有什麽後備計劃麽?”

牟長史苦笑搖頭,“大約最多便是給王爺過繼一個兒子吧……”

世子一死,這個方案的可行性急劇下降,大約就算是隆平帝自己,也不敢相信蜀王會肯答應。

“既然如此,那葉行遠還敢來送死?”蜀王不屑道。要是蜀王不得以與朝廷妥協,那作為身負皇命的葉行遠,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明知道談不攏,又有深仇大恨,他真是來送人頭祭旗的麽?

牟長史猶豫一陣,哭笑不得道:“王爺,他一路之上已經向我表明態度,說他此次來南潯州,是想要投效王爺的……”

“白日做夢!”蜀王幾乎是下意識的破口大罵,“他殺我愛子,還想要投入我麾下,他腦子進水了麽?”

牟長史無奈道:“我也是這麽說他,但他卻說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能助王爺登上九五之尊。當初之所以不輔助王爺,是因為世子太不爭氣。

如今世子既然已薨,那他輔佐王爺的障礙便不存在了,完全可以盡展所長,幫助王爺橫掃天下……”

至於什麽蜀王根本不在乎一個兒子之類的這種話,牟長史覺得就沒必要宣之於口了。反正若是王爺真的重視葉行遠而願意放棄仇恨,那也就證實了葉行遠之言。

果然蜀王渾身一僵,瞳孔縮小,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葉行遠的本事他是最清楚的,不說別的,光說這瓊關錢莊,掌握天下億萬白銀的流動,指縫中流出來一點便是豪富。要知道這錢莊成立最多也不過三年,就有此等席卷天下的規模,葉行遠作為肇始者,委實不能小覷。

此人還文武雙全,苦守瓊關,大破蠻族騎兵,連趙老將軍都對他另眼相看。至於其他詩文之道,在蜀王看來反而是小節了。

此人可說是國士無雙,要是真心投靠,那……一個兒子又算的了什麽?

不過這人因為自己兒子不爭氣而不輔佐自己,然後就選擇把自己的兒子宰了,這作為一個大賢來說,實在太過霸氣了一點兒。

蜀王動了心思,但是葉行遠這人詭譎狡詐,上次來就騙得闔府上下團團轉,這次真身前來,誰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遲疑對牟長史道:“葉行遠之才,天下皆知,他若是願意投效於我,那當真是如虎添翼如魚得水。縱然是要我放下飛兒的仇恨,也不是不行。隻是,他到底是否真心,你可看得出來?”

牟長史歎了口氣,一切盡在葉行遠意料之中,他不由感覺後背一陣陣的寒意。

咬牙良久,終於從懷中掏出一副卷軸,遞給了蜀王,“葉行遠早就料到王爺會有此疑問,故而一路上便做好了這一幅圖,讓我獻給王爺。

說有了此物之後,蜀道之難再不是天塹,百萬大軍如履平地,以後就算是北伐中原,亦是易如反掌!他進獻此物,便是表示他的誠意!”

蜀王攤開一看,隻見這是一副構造圖,上麵種種零件,標識的清清楚楚,成型之後,乃是木質牛馬形狀。

他心中一動,驚呼道:“這……這難道便是昔年武侯北伐中原六出祁山所用的木牛流馬?”

這東西太牛逼了!縱然有聖人教化,這幾千年來,大家仍然沒辦法仿製出來。

隻聽說當初武侯有大神通,可以操縱木牛流馬,運送後勤糧草,所以出蜀道,伐中原,從來不擔心糧草匱乏,後勤無力。

自從這木牛流馬失傳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從蜀中出擊,統一中原了。

蜀王也知道自己的缺陷,他雖然兵精糧足,割據蜀中足矣,但是想要出蜀作戰,後勤就是最大的問題。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糧草跟不上,根本沒法打仗。

而蜀道的交通極為不便,行軍已經不易,想要運送輜重糧草,更是極為低效。

他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就是知道並無勝算,要等天下大亂,自己慢慢吞並笑話周邊漢中、荊楚、定湖之地,才有可能問鼎中原。

但這種機會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來到,蜀王等了幾十年,等到鬢邊都生了白發,等到兒子都死了。天下雖有亂相,卻還沒有徹底的亂起來。

就算他再能隱忍,也總有不耐煩的時候。如今葉行遠獻上木牛流馬,簡直是瞌睡送枕頭,也就是說,他不必再等待天下大變,隻要自己的兵馬糧草準備好了,就可以突出中原。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手中了!

蜀王仔細看清了圖紙,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喃喃道:“若得此物,一子性命何足道哉!”

牟長史聽得渾身發冷——這又在葉行遠的預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