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長史陡然瞪大眼睛,他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葉行遠手中的金牌,當然就是隆平帝命他麵見蜀王的憑證,而絕非是讓他查案便宜行事的道具。剛才無論是巡撫還是自己,都被他的氣勢所懾,上了他的惡當!

隆平帝雖然談不上是什麽雄才偉略的君主,但好歹也當了幾十年皇帝,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指望一個少年拿著一塊金牌就平定蜀中。

葉行遠既然受命而來,當然是來與蜀王府談判的,皇帝手中得了證據,為了皇室的麵子,肯定也不欲宣揚,必然是想與蜀王溝通。

這塊金牌,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但葉行遠卻用這做幌子,一舉殺了世子,這事態就成了一團亂麻。這小子難道真是瘋子不成?

牟長史呆呆的望著葉行遠,一時間不知該怎麽反應。莫巡撫看出不對,這時候也琢磨出味道,心知是吃了個悶虧,咬牙切齒,收斂了兒子的屍體,拂袖而去。

葉行遠殺了蜀王世子,還要去南潯州,這就是自尋死路!而且他如此行徑,不但是惡了蜀王府,甚至犯了欺君之罪,必死無疑!根本就不需要莫巡撫再出手了!

慈聖寺一案告破,蜀王世子被殺,此事立刻便轟傳天下,很快就傳到了隆平帝耳朵裏。皇帝聽說此事,簡直不敢置信,對著安公公抱怨道:“我一直道葉行遠是個識大體的,這才想都沒想賜下金牌,想讓他解決皇叔之事。

沒想到他竟然意氣用事,殺了我那不爭氣的堂弟,蜀王隻此一個繼承人,豈肯幹休?這是不反也要反了,豈不是落入那些老朽們的算計之中?真真可恨!”

安公公素知隆平帝將葉行遠當成子侄一般寵愛,從來不忍疾言厲色,這還是第一次看他發那麽大脾氣。心中一轉,勸慰道:“陛下息怒,葉大人年輕氣盛,又有為民申冤之意,此亦純臣之所為。雖然有些魯莽,但也不能怪他,不過王仁薦人不當,壞了陛下的大事,倒要讓他來說道說道。”

他巧妙的為葉行遠開脫,也毫不客氣的把黑鍋往王仁頭上扔。隆平帝一想也是,他原本就覺得葉行遠去執行這個任務不合適,是王仁力薦,如今出了紕漏,自然要向他問責。

王仁也聽說此事,大笑三聲,心懷大暢,並不在意,聽說皇帝相召,便施施然來了禦書房,向隆平帝行禮之後,連聲恭喜。

隆平帝沉著臉道:“如今蜀中事急,何喜之有?葉行遠殺了蜀王世子,他怎麽能去見姬繼深?蜀王痛失愛子,豈肯幹休?你的謀劃豈不是全盤落空?”

王仁平靜道:“陛下莫急,葉大人素來有鬼神莫測之機,他既然敢殺蜀王世子,當然就有應對之法。我看他年少有為,說不定此去南潯州,定能建下不世功業,陛下隻需要拭目以待就好。”

安公公急道:“王仁,你是不是與葉大人有仇?事到如今,還要讓他去南潯州?那不是自投羅網麽?殺子之仇尋常人也忍受不了,何況是蜀王?

他不殺了葉大人祭旗就是咄咄怪事,依老奴之見,還是趕緊召回葉大人,免得他枉自送了性命!”

安公公與葉行遠沒什麽私交,但他知道此人乃是隆平帝寵信的臣子。此番為葉行遠說話,也是為了投隆平帝所好。

果然隆平帝聽了覺得甚為合意,點頭歎息道:“事到如今,似乎也隻能如此了。葉卿家年輕有為,讓他白白丟了性命實在可惜。便傳旨讓他急速回京,我們另遣賢能,看能不能說服姬繼深……”

話雖如此,隆平帝以己度人,也覺得沒什麽希望。要是自己的獨生子給人殺了,哪裏還肯低頭就範,無論如何也得拚他一把。

想到此處,他都已經打算該如何調動西南軍馬,開始防範蜀中的異動了。

王仁哈哈大笑道:“陛下,你多慮了。此時想要召回葉行遠,大概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臣所料不差,葉行遠應該已經在前往南潯州的路上了。

他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殺了蜀王世子,自然自己會想辦法將此事得體的解決。還是那句話,陛下靜觀即可,必有好消息傳來。”

隆平帝與安公公麵麵相覷,一開始還不相信王仁的判斷,但是旋即葉行遠的秘折又上來了,他果然與牟長史一起前往南潯州,全然不懼蜀王的怒火。

隆平帝有些想不明白了。

同樣想不明白的還有與葉行遠一路同行的牟長史。蜀王世子的屍體已經收斂,暫時停靈於天州府,蜀王自然會另外派人帶回南潯州安葬。

牟長史向蜀王報告天州府之事,蜀王果然是雷霆震怒,差點當場點兵殺奔天州府,宰了葉行遠給兒子償命。

但聽說葉行遠還要再來南潯州,蜀王這才略微平靜下來,但仍是餘怒未消,可以想象葉行遠抵達南潯州之後的命運。

“你當真不怕死麽?”牟長史不解,終於還是在路上向葉行遠詢問。

葉行遠笑道:“世人哪有不怕死的?但是死有重於泰山,亦有輕於鴻毛。若是讓我選擇,那我就選暫時不死。”

牟長史原以為他是要殺身成仁,說一番迂腐的大道理,沒想到這麽緊張的時候,葉行遠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便苦笑搖頭道:“葉大人當真是好氣度,隻是這一次由不得你選擇,蜀王雷霆震怒,大人就算是被碎屍萬段也不奇怪。”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尤其是蜀王世子的身份不同。他不但是唯一的繼承人,也是蜀王膝下唯一的男丁,姬繼深辛辛苦苦幾十年,就是為了造反奪到那張龍椅。

但要是沒人繼承,他當了皇帝又有什麽用?難道百年之後,再把那張椅子還給兄長、侄子的後人?那不是一場鬧劇麽?

這仇恨不可消解,葉行遠就必死無疑。

牟長史隻能默默為葉行遠點一根蠟,葉行遠卻覺得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他笑道:“有人曾經問我,蜀王雄才偉略,勝過當今多矣,何不輔佐之?”

他話題跳躍,突然轉到這上麵,牟長史發愣。若是以前,蜀王求賢若渴,葉行遠這樣的人物願意投到麾下,那當然要倒履相迎。

但是現在今時不同往日,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葉行遠卻不理他,自顧自回答道:“當時我就說,我不能輔佐蜀王,就是因為他有一個殘民害民的兒子,有這位世子在,蜀王大業,如何能夠成功?”

牟長史默然無語,類似的話葉行遠其實也與他說過,當時牟長史的解釋說世子雖然不肖,但至少是守成之君。可惜這位守成之君如今已經被葉行遠哢嚓了。

他忍不住喝道:“葉大人,世子固然有罪,但如今人死如燈滅,你又何必調侃不停?”

葉行遠笑著搖頭:“下官並無此意,我隻是想說,當初我不輔佐蜀王,是以為蜀王有個敗家子,如今這個敗家子已經被我幹掉了……不知道蜀王對我一身經天緯地的本事還有沒有興趣?”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牟長史圓睜雙眼,嘴巴裏麵幾乎能塞進一個鴨蛋。

你殺了人家的兒子,還想問人家要不要重用你?這是把蜀王當傻子?

葉行遠知他不解,神神秘秘問道:“蜀王孜孜以求,不過是九五至尊,為了這個位子,他不認兄長,不認侄兒。長史為什麽會認為,他對兒子的愛,會超過對那張椅子的愛呢?”

牟長史一時語塞,倒不知該如何反駁。良久才支支吾吾道:“王爺素有大誌,但是若後繼無人,總是難免意興闌珊。何況就算是葉大人你,也沒有把握說能扶我家王爺為天下之主吧?”

葉行遠淡淡道:“我自然有這個本事。至於繼承人,狡兔尚且有三窟,你身為王爺心腹,難道真的相信他隻有一個兒子?”

人多力量大,蜀王想要爭奪皇位,如果真的膝下隻有一子,那還真的要好好考慮。就算沒有葉行遠殺蜀王世子一事,天有不測風雲,又怎能保障世子一直能夠平平安安?

世家尚且知道不能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而有心爭奪天下的蜀王,又怎麽會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兒子身上。

隻不過世子既嫡且長,在蜀王舉事成功之前,大約不想惹來關注,也不想後院起火,故而會隱瞞其他兒子的存在。

牟長史身子一凜,為葉行遠鞭辟入裏的分析而震驚。

他當然知道蜀王有其他的私生子——他跟隨蜀王數十年,什麽髒活累活都是他幹,也最得蜀王信任,教養這些孩子的職責,也泰半落在他的身上。

以前世子在的時候,這些孩子隱匿不出,如今世子夭亡,那當然這些人都要浮出水麵,以免別人真的以為蜀王後繼無人。

葉行遠不知道其中內情,卻可以猜的八九不離十,這份眼力實在是令人駭異。但他既然有此心思,為什麽在天州府又像是一個愣頭青一般,非要殺人不可?

牟長史不禁又問道:“葉大人,你確實有經天緯地之才,但是天州府的判決實屬不智。你濫用隆平帝給的金牌,犯了欺君之罪;殺了世子,與王爺結下不共戴天之仇;與之相比,蜀中官場那些敗犬的狂吠,對你來說甚至不算什麽了。

你做得這麽絕,還如此從容,到底還有什麽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