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湖省要修剪南北長渠,而官府根本沒有這一筆撥款,所有款項都要從民間征集,而作為補償,讓出十年的設卡收費路權。這個消息在短短幾日之內,已經傳遍了整個江州城。

這是亙古未有之奇事,破天荒的頭一遭,商人們雖然將信將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官府,而且對將來的收益未必有足夠的把握,但至少也要來看看熱鬧。

藩台衙門之中熙熙攘攘,從來沒有這麽像菜市場一般。潘大人遠遠看見就皺起了眉,他素來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什麽時候與這麽多銅臭之輩為伍?

不過為了當前麵臨的難題,潘大人也隻有強忍不快,勉強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親和的與一眾商人打招呼。

他不這樣倒也罷了,越是這樣,來的大戶心中越是犯嘀咕,什麽時候堂堂布政使會對他們和顏悅色了?怎麽看怎麽也不對,難不成這是笑裏藏刀,要狠狠割他們一塊肉?

穆百萬歎氣,自己剛才已經向潘大人解釋過了此次葉行遠錦囊的真意,奈何潘大人當官當習慣了,實在無法理解商人的思維。

這些生意做多的人心眼也多,越是看見別人笑臉相迎,就越是緊張,總會覺得對方是要在自己身上拉一刀。

反而要是潘大人這次與平時一樣,冷冰冰凸顯威嚴,這些賤人們卻會覺得這是官府給了他們一次發財的機會,不但會拚命爭取,還要掏錢巴結,唯恐落後。

如今想起來,葉行遠早在離開江州去安撫流民的時候就想到這種情況,這份境界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潘大人行事有了漏洞,作為同一條戰線的穆百萬當然要想辦法著補,他朝著金師爺使了個眼色,急急跟上,拉著金師爺的袖子道:“金賢弟,這次招標,你可要給兄弟留下一份……”

金師爺心領神會,立刻就明白了穆百萬的用意,故意冷淡道:“穆員外此言差矣,此次招標,大人已經定下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考量眾人的資質與能力,價高者得,絕無徇私的餘地。員外與其糾纏於我,不如多做些準備,免得失了計較,反而不美。”

他們倆對談都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一眾商人都是豎著耳朵在聽,又看穆百萬惶急憔悴的神色,剛才因為潘大人態度而起的戒備之心又漸漸減弱。

穆百萬何許人也?這可是定湖省中如商神一般的人物,他都關心的生意,能夠不賺錢?以他的身份地位,金師爺與他從來都是稱兄道弟,如今居然客客氣氣叫一聲穆員外這麽見外,難道說這路權的生意真的有那麽大?

潘大人也醒悟過來,知道自己的姿態過於和藹了些,沒有葉行遠之前強調過的官府的“權威”和“公信力”。他熟讀聖人之書,自然知過能改,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麵容就變得威嚴厚重,與之前大不相同。

一眾商人麵麵相覷,隻覺得潘大人的表情其實並沒有太大變化,但是氣勢卻與剛才走來的時候大不相同,難道是因為他們看差了?一時間眾人疑神疑鬼,原本的畏懼倒是減輕了許多。

潘大人略一思忖,知道身份相差太遠,自己並不適合在這個場合開口,隻要自己坐鎮便已經夠了。他沉默在主位坐下。

金師爺會意,走到大人身邊,開口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用意已明,乃是為了南北長渠道路修建和以工代賑安撫流民之事。此次藩台大人多番爭取,朝廷降下隆恩,容許在新路之上設關卡收費,實乃前所未有的大恩德……”

他刀筆吏出身,說話自然是滴水不漏,明明藩台衙門最重的是以工代賑安撫流民,他卻非把南北長渠修建事放在前麵,這前後順序一差,就顯得衙門的重視大不一樣。

幾句話說出來,眾商家的注意力便被他吸引,金師爺心中得意,若是往常說不得還要顯擺一陣。但他也知道,今日事關重大,不得不言簡意賅,寥寥幾句便將話說明,還故意露出一副高冷範。

此次的招標,並不是要籌集全部的工程款項——時間太短,很多省內外的豪商都來不及趕到,若是一舉將全部利益讓出,不但讓後來人沒了分潤發財的機會,而且也顯得太過廉價。

在葉行遠點明戰略之後,這些相關的細節,自有金師爺和穆百萬補充完成,雖然時間倉促,卻也足夠完善。

招標要募集前期用於安撫流民的部分錢糧,讓出總共大約三成的未來收益,順便也將江州城中的商人拉出一個利益共同體的聯盟。這最後一個想法,當然是穆百萬的如意算盤。

今天總計需要募集三十萬石糧食,這還隻是第一年所費,若是核算整個工程期,最後的投入將是一個創私人募集紀錄的大數字。

有人駭得連冷汗都出來了,脫口而出:“怎麽要這許多,官府這是發了狠了?”

又有人道:“就算真有那麽大的收益,也隻有穆百萬這樣的豪商才有機會,我們小門小戶,也實在難以加入爭奪。”

這批商人眼界淺,不能與穆百萬相比,聽說這麽大的投資,頓時又打起了退堂鼓。穆百萬知道現在是自己該上場的時候了,便笑道:“諸位莫急,此番費用極大,也不是一家能做得下來,以在下之意,應當成立一個商會,我們江州人共同出資。

你們可要知道,這塊大餅出現不容易,我們江洲人不狠狠多咬一口,省內外其他人豈能放過?”

穆百萬最知道商人的心思,他們最怕的就是被別人搶生意,如今提起江州之外的外敵,頓時就讓眾人有了同仇敵愾之心。

有人驚醒道:“穆員外所言甚是!藩台大人為咱們爭來的機會,可不能平白給外地人占了去,雖然今日隻有三成收益,我們江州諸人不可放過。

這是因為近水樓台先得月,所以江州商人有優惠,過幾日這個消息傳播出去,來人可就更多,價格也會抬得更高!不趁這個機會盡可能多占,更待何時?”

更多的人在心裏紛紛計算,三十萬石糧食看起來嚇人,但這是對一家而言。如果江州商人能夠聯合起來,那這個數目也並不算難辦。

而且眾人聯合,不必互相抬價,自然這招標也就更容易拿下——事實上不就相當於隻對一家開標?他們拿下之後,內部再怎麽分配,倒是後話了。

穆百萬趁熱打鐵道:“我們江州人可組建商會,共同將這募資接下來。萬一今後有了什麽問題,也可同氣連枝共同應對。”

眾人聽到後也覺得很有道理,單個商人麵對官府畢竟有些弱勢,但若全城商人組成牢固的聯合體,那政治風險就小多了。

穆百萬幾句話奠定了今日的基調,一眾商人再無疑慮,開始熱火朝天的討論起商會與工程的細節來。

潘大人一言不發,心中卻像是樂開了花一樣。金師爺顧盼自雄,有一種天下英雄舍我其誰的感覺。穆百萬更是大喜,自覺多年夙願一朝達成,簡直就像是第一回當新郎官時候的激動和熱切。

這時候卻有不和諧的聲音響起,有人冷冷開口道:“商會之議,自然不錯,不過在下請問一句,江州商會若是成立,奉誰為主?”

這人開了口,場內的氣氛有所變化,眾人的討論也冷了下來。這個問題絕對沒錯,隻是提出的時機太令人尷尬了,這是他們這些商人應該回去以後關上門再討論的事,哪有在藩台大人麵前直接爭權奪利的道理?

穆百萬甚至不用看,立刻就知道是誰在使壞。

定湖省中的商人以穆百萬為首,但他終究也不可能一手遮天,還是有人會蓄意挑戰他的權威。比如這一位張富貴,此人家中以當鋪為業,黑心慳吝,幾十年來也賺下百萬家私,將當鋪開遍了整個定湖。

本來此人心狠手黑,有不少作奸犯科事,但他偏偏走通了臬台按察使大人的路子,在省內勢焰熏天,倒是沒人能夠動得了他。

平日張富貴與穆百萬做對也就罷了,而今天明明是江州商人地位更上一步的機會,他居然還來作梗,真是看不清形勢!穆百萬想到這裏,就像是吃了一隻蒼蠅一般,正要反唇相譏,忽然又想到什麽,麵色微變。

張富貴此人唯利是圖,絕不會無緣無故開口,穆百萬生意做到這個地步,也是有政治敏感性的人,立刻就覺察到些什麽。張富貴說話,是他自己意氣用事,還是臬台大人有所吩咐?

潘大人當然也知道張富貴是臬台的狗,這時候來搗亂,真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偏偏又是他們商人內部事,他這個布政使不能強行幹涉,否則顯得過於徇私。

正為難間,門口傳來一陣清朗笑聲,葉行遠翩然而入,目光掃過一眾商人,大笑道:“定湖省商家,隻聽聞穆百萬一人,實乃眾望所歸。除了穆員外之外,還有誰能為江州商會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