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貴今天是有備而來,他不像那些小商人們一樣沒有見識。盡管不可能像穆百萬那樣有內幕消息,但是從布政使衙門突然放出布告開始,他就敏銳的意識到此事已經不可阻止。

藩台大人身邊真是有了高人!原本可能危及到整個定湖省,甚至讓這位二品大員都有滅頂之災的流民事件,居然就這麽解決了?

張富貴雖然奸詐惡劣,但不是傻瓜,他能從一個當鋪的小夥計,到如今在定湖省中作威作福,看事情的眼光還是有的。

當天下午按察使大人就秘密招張富貴入府商量。對於藩台能夠想出這麽巧妙的辦法,臬台心中有些糾結。定湖省流民鬧起來,他當然也會受到牽累,但是如果藩台做得太漂亮搶光了功勞,他同樣氣不順。

智囊團分析下來,江州商人聯合出錢糧將會是關鍵環節,不管藩台打算用什麽方式讓這些大戶心甘情願掏出錢來,想要搶功勞狙擊,必須搶奪這個聯盟的主位。

張富貴就是最好的人選,他之前就暗自串聯,打算在今日之會上發難。此時張富貴也顧不上繼續隱藏,不得不急著跳出來明搶這領導的地位。

張富貴本身不足為慮,但他背後的人讓人不得不三思。藩台潘大人考量其中得失,穆百萬也要謹慎對待,沒立即反擊張富貴。

所以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嗬斥張富貴,任由張富貴囂張了一會兒。恰好此時葉行遠來到,施施然進了廳中,站在張富貴麵前,神情不屑一顧。

原本張富貴想著打別人一個猝手不及,然後趁機造勢,沒想到竟然並一個陌生的年輕秀才打斷,麵色就有些不好看。

張富貴冷笑道:“這位讀書相公是何人?我們商人談利之時,不該勞相公幹涉。難道小相公有本事拿出這幾萬石糧食幾萬兩銀子?如若不然,還是不要胡亂開口了!”

有錢到一定程度,對品階高的窮讀書人也就少了敬意。張富貴自己家中都養了一幫清客,對於葉行遠這小小年紀的秀才,自然就不大放在心上,言語頗不客氣。

潘大人看見葉行遠進來,有種如魚得水的大歡喜,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恨不得起身相迎。隻是因為身份懸殊,終究不能做得太過分。

葉行遠不屑的掃了張富貴一眼,漫不經心笑道:“足下何人?出此可笑粗鄙之言?江州商人聯合集會,拿出這份錢糧,是利國利民利己,是上體天心,救護流民的一片心意。你何德何能,能代表所有商人發言?”

出去半月有餘,藩台大人按照葉行遠留下的錦囊,把事情安排的還算到位。在這一場招標大會上出現異議,葉行遠也有預計,畢竟省內波瀾暗生,幾方勢力鬥法,不可能不出點什麽意外。

但具體情況,並不是可以提前預料的,沒法裝模作樣留什麽錦囊了,所以葉行遠離開流民營之後,緊趕慢趕終於及時回到了江州城,正趕上這一場好戲。

張富貴十分不悅,自從他發財之後,除了高官顯貴之外誰敢這麽與他講話?這小秀才好大的膽子!

他轉頭對著金師爺惱道:“這小相公是哪裏來的?竟然如此不懂規矩!還不速速打出去,免得耽誤了我們談論正事!不然有人搗亂,我們就沒法談下去了。”

張富貴直起腰,做出要走的態勢,卻聽葉行遠悠然道:“走了也好,害群之馬,留之何用?南北長渠加驛道的路權,這筆大買賣本來就不夠人分,有人自願退出,那是求之不得!”

在葉行遠看來,潘大人他們還是太軟弱了些,對這種明顯與他們不是一條心的人物,何必要客氣?

別的不說,短期內賑濟流民的錢糧,穆百萬一個人也不是拿不出來,隻是他想找人共同分擔風險而已。其他不願意合作,或者搗亂的,就該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們掃地出門!

張富貴被噎得一時無語。他雖放下狠話,但真要他轉身就走,卻又不可能。今日他是帶著任務來的,怎麽可能鬧到自己走人?

他偷眼看之前串聯過的幾人,臉上都是帶著猶豫之色,想來如果他真的要走,這些人未必就會跟從。正如剛才那小秀才所說,大買賣本來就不夠人分,他們要走便走了,也不會有人阻攔,可難道就讓穆百萬吃獨食?

張富貴咬咬牙,厲聲道:“今日商談正事,我不與這黃口小兒來計較!諸位同行,我們還是言歸正傳,莫要理他!”

他臉皮早修煉的極為厚實,見金師爺沒理他,說出去的話就當放屁一般,自己反口打定了主意還要賴下去,全無一絲尷尬。

葉行遠豈能容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淡定地笑道:“這位老爺不要驅趕在下了?可惜的很,你不找人來趕我,我卻要請你離開。”

他從容向潘大人見禮,又朝著金師爺拱了拱手,“學生不辱使命,借著大人威名與穆老爺的財力,說服了流民營的首領在孔雀峽暫住,等待賑濟。

不日南北長渠開建,流民被南下修渠修路,首領向我保證,必會約束手下奉公守法,絕不敢越雷池半步。不過他也說了,在定湖省中隻聽大人號令,而錢糧之事,也隻信穆老爺一人……”

新首領朱凝兒哪認識穆百萬是誰,當然沒說過這種話,但現在能夠與流民聯絡的隻有葉行遠一人,自然是他說什麽便是什麽。

葉行遠說流民隻認潘大人,隻相信穆百萬,那就是流民的意思,誰有辦法去驗證真假?

這人就是去流民營中聯絡的葉行遠?張富貴一驚,他也聽過這少年之名,隻是沒料到葉行遠這麽快回來,剛才倉促之間,也沒有想到是他。

葉行遠這話,就是明擺著要捧穆百萬為江州商人首領了?有這話打底,又有誰能夠去爭這個位置?但按察使大人的重托也不可辜負,張富貴垂死掙紮道:“流民怎會知道穆百萬,分明是你蓄意編造!”

葉行遠大笑,“穆老爺家財萬貫,崇尚文教,樂善好施,定湖省內何人不知?我能說服流民,有一半原因就是流民首領相信穆老爺能拿得出這個錢糧來,故而才欣然答應。

你是哪位?又有什麽名聲能夠讓流民信服?反正我與流民首領所言,江州事以藩台大人與穆老爺為主,在下居中聯絡。若是老先生你要來攪擾,那此事就此作罷,在下回會館去安心讀書了,告辭!”

他再一拱手,毫不留戀,轉身就走。潘大人哪裏能容他就這麽走了,趕緊攔道:“葉賢生稍待!此事自有商量!”這是潘大人第一次開口,說明了葉行遠在布政使心中何等重要。

張富貴愕然不已,一肚子話都憋著說不出來了。他作惡不少,但此時覺得眼前這人比自己還要壞上十倍。因為葉行遠這些話隻有一個意思——我就是欺負你張富貴了又怎樣?

道理很明白,葉行遠占著與流民單線聯係的先機,擺出“有我沒他有他沒我”的姿勢,這不就是明擺著欺負人,蠻橫無理的驅趕他張富貴出局麽?

其實誰都知道葉行遠是在不講理的“欺負”張富貴,但沒有人能反駁。因為誰也不敢保證,葉行遠撂挑子之後,定湖省還能順利安撫流民,連潘大人也不敢保證!

這秀才如此奸猾!怪不得歸陽縣中範僉事都吃了他的大虧!張富貴心中暗罵,卻無可奈何。

葉行遠窮追猛打,對潘大人躬身道:“學生此次出生入死,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潛入流民營地,與其首腦會談。其後苦勸三日,口幹舌燥,方才得他一句承諾。

這安穩局麵來之不易,有人若要破壞,學生實是心灰意冷,不敢再多置喙,大人就且讓我安穩回家讀書去吧!”

這番話一方麵是訴苦表功,另一方麵就是把破壞安定團結局麵的大帽子扣在了張富貴頭上。事到如今,潘大人不表他也不行,何況大人原本就瞧張富貴不順眼。

便也就順水推舟道:“張員外,非是本官不留你,隻是既然葉公子與流民首腦有此協議,江州商會就得以穆員外為主。你且先去,下一次本官再來請你。”

張富貴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潘大人都開口了,他不想要撕破臉皮,那還能說些什麽?隻能狠狠的瞪了葉行遠一眼,喏喏而退。

其餘人看在眼裏,暗暗感慨,葉行遠雖然是個讀書人,外表看起來挺溫文爾雅,其實是個狠角色。當然,如果不狠的話,怎能連連挫敗知縣和分巡道?

沒人再敢有多餘想法,接下來的問題就好談了。

江州商會就在現場成立,穆百萬成為第一任會長,同時與潘大人達成協議,第一期商會拿出三十萬石糧食,開始賑濟荊楚流民,同時馭使流民開建南北長渠與驛道,換取之後十年路上的關卡收費權。

至於商會內部出資的比例與日後收益的分配,就由穆百萬回去之後,與眾人商量議定,不急於一時。穆百萬知道潘大人心急,慷慨的自己先拿出一半的預付,以應對流民。

潘大人眉開眼笑,胸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放下,眼中隻看到了燦爛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