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始善終,靈光燦爛,葉行遠自己都甚為滿意。他發現被壓迫之下,每每表現就能攀上一個新的高峰,所謂讀書人胸中一口氣足,便無所畏懼,筆落可動鬼神。

怪不得“文章憎命達”,聖人又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這種感覺葉行遠隱隱抓住了一絲。看來這一路醒來磕磕絆絆,頗多磨難,對他的學問和修行倒是有所幫助。

想到這裏,葉行遠更是心平氣和,麵色沉靜如水,望向範僉事的目光更是從容。他擲筆於地,漫不經心對眾人道:“如此表現,可還夠了?”

這種表現怎麽可能還不夠?別說有心疾的人,就是在場之人當中,排除範僉事這個五品官員,哪怕包括舉人在內,抄錄聖人之言能夠將靈力和天機完美結合到這種程度,令紙麵光華噴湧的隻怕一個都沒有。

一眾士紳歎服,隻覺得範僉事多事,他們跟隨來這麽跑一趟,雖然明著不敢有什麽怨言,但心裏總是有些尷尬牢騷。

範僉事卻依舊老神在在,他仔細看了看葉行遠所錄《大學》文字,微微點頭,“賢生功底果然深厚,若是治好了病,到省城考試,一個舉人如探囊取物。”

這話是明褒暗貶啊,什麽叫做若是治好了病?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一口咬死我有心疾?葉行遠脾氣再好也難免煩怒,他反唇相譏道:

“古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沒想到今日竟見到了黃河心還不死的妄人。大人見我這正心誠意之文,還要以‘心疾’二字責之,未免太固執了些!”

雖然官僚係統的力量就是僵硬不知變通,但範僉事這一條道走到黑的精神也隻有讓葉行遠歎服,什麽事情都得有方式方法,一味強來就能如願了?

範僉事也不著急,淡然笑道:“你本讀書人,對醫道一途未必盡數了然,不知這心疾可怖之處。據本官所見,賢生所患乃是急性間歇性痰迷之症。其病起時並無征兆,平時未曾發作之時與常人無異。

但是一俟受了刺激,便行事癲狂,不顧後果。你與周知縣爭執,並將其毆傷,就是因為這個心疾。你若不信,可請醫官一試便知。”

要有的時候就有,沒有的時候就沒有?這精神病還真是殺人越貨栽贓陷害必備之“良病”……葉行遠心中不屑,正要再開口反駁。忽然腦中響起一陣嗡嗡聲,就好像是有一群蜜蜂在他腦中做窩一樣,然後腦門刺痛,一時間竟然渾身顫抖,站立不穩。

這是什麽?葉行遠強行凝聚精神,舉目掃視,隻見範僉事身後一個黑衣服的醫官,正捧著一個小鼎,低頭念念有詞。又見他張口吹氣,隱隱有一道白線從鼎口冒出,恰如遊蛇,忽伸忽縮,延綿指向自己。

但這一道如蛇白線,仿佛隻有葉行遠自己能看得見,旁邊的士紳都不曾注意,卻不知是什麽古怪神通!

醫官有品階,亦有神通授予,文聖傳道三千,亦有《靈樞》、《素問》等篇。不過為小道,神通品階也不甚高明,一般以治病救人為主。

但若是用來害人,也不是沒有可能。就像清心聖音本來隻是用來洗腦勸善,但葉行遠用來罵人,也屢有奇效。

範僉事袖手旁觀,微微而笑道:“賢生稍安勿躁,一會兒便知端的。”

難道是範僉事授意這醫官來害自己?名為試驗,實為用醫道神通攪亂自己的精神,讓自己表現出瘋癲樣子?葉行遠心下凜然,這時候頭痛欲裂,也顧不得深思,當下大喝一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既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葉行遠識海中有劍靈,府試之後可是多了一個反字訣!

葉行遠這時候也顧不得別人到底想幹什麽,隻不顧一切的催動劍靈,施展反字訣神通,你們想要害人,那就先害自己去吧!

劍靈一出,葉行遠遍體光華耀眼,然後頭痛之感盡去,渾身極其輕鬆。他轉過頭,冷笑著看向範僉事。

範僉事剛才見葉行遠露出不妥神色,自以為得計,正在等著看好戲,不想葉行遠沒頭沒腦的叫了兩聲之後,突然又像沒事人一樣了。

範僉事正在驚訝,不明所以時,忽然聽背後傳來狼一般的低低嗥叫,急忙回頭看,卻見那黑衣醫官捧著腦袋,麵容竟有些呆滯。

這是怎麽回事?範僉事眉頭一皺,本能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但還是開口問道:“醫官,試驗結果如何,這葉行遠可有心疾?”

他安排醫官以虛針渡穴的神通刺激葉行遠腦部經絡,隻要稍稍有所破壞,葉行遠就會受到腦損傷,難免會出現瘋瘋癲癲的症狀,但此時卻不知結果究竟如何?

在此圍觀的士紳鄉民都隱隱感覺到,今夜之事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人數眾多卻鴉雀無聲。

醫官神情麻木,向前走了兩步,似乎有些不清楚狀況。他又盯著葉行遠看了一會兒,忽然回頭伸手一指範僉事,嚴肅道:“你有心疾!”

範僉事異常驚愕,下意識反問道:“你說什麽?”

他不是沒聽清楚,隻是沒想到,這醫官為什麽會指著自己?難道這醫官也失心瘋了不成?

醫官認真點頭,板起臉繞著範僉事轉了兩圈,然後一本正經的語氣再度重複道:“你有心疾!你是間歇性的痰迷心竅,這痰於經絡之中行走,會一百零八穴,凡經過心包穴時,堵塞心竅,你就變得癡癡迷迷,瘋瘋癲癲。”

你才癡癡迷迷瘋瘋癲癲!範僉事心中忍不住破口大罵,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按事先設計,這些詞應該去指著葉行遠說,而不是對著他範大人說!

本地士紳鄉民對範大人沒有太多的感情,見這醫官七顛八倒,愕然片刻之後,登時哄堂大笑。

原本是範大人請來鑒定葉行遠精神問題的醫官,卻莫名其妙反過來指著範大人說你有心疾,世間好笑之事莫過於此!

葉行遠也吃驚了,沒料到反字訣如此犀利。他原本以為,能將醫官的神通逆轉回去,也就知足了,萬萬沒想到,反字訣居然連醫官內心的邏輯也逆轉了。

本來是這醫官受範大人指使,要指認自己是精神病;結果反字訣徹底逆轉了這醫官思路,居然反過來又把範大人當精神病了。

其他醫官瞧這同事不成樣子,趕緊衝上去拉住他,提醒道:“休要胡說,這是範大人!”

此後那醫官掙紮動作太劇烈,不留神頭巾掉了下來,便是披頭散發口吐白沫的模樣,然後說話已經毫無邏輯,看起來真是瘋了似的。

到了這個時候,範僉事還能不明白?這肯定是著了葉行遠的道兒!回想起剛才葉行遠呼喝“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好像真應驗了。

本地人笑得更厲害了,就連衙役捕快也忍俊不禁,實在沒法不笑。本來大半夜的折騰,讓他們心裏多有怨言,但此刻都消失了,能親眼看到這麽一出好戲,不虛此行。

該死!聽著全場笑聲,範僉事麵色鐵青,他已經想象得到,今晚之事傳開後,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嘲弄!

範大人正琢磨如何補救時,醫官突然拍手大笑,目光變得呆滯,對著範僉事一撲,雙手環抱過來,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口咬去!

範僉事大吃一驚,異常敏捷的滑步後退,展示出了浩然之體的底子,這才狼狽閃過。此後早有人一擁而上,扯住了那醫官。

範僉事感到自己真的無法在這裏呆下去了,一怒之下轉身就走。那醫官掙紮不休,口中汙言穢語,卻沒有人聽得懂他到底在說些什麽。

葉行遠哈哈大笑,手中將剛剛手錄的大學篇,飄然拋擲給落荒而逃的範僉事,笑道:“範大人,患上失心瘋的人似乎是你這邊的,自己有心疾,還想要鑒定別人之心疾?可笑!可笑!

學生呈上正心誠意之書,早晚誦讀聖人經典,或可免痰迷失心之禍!戒之!慎之!”

歐陽舉人苦笑幾聲,隻覺今晚實在莫名其妙,對葉行遠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附近有人聽到這個問題,也停住了笑聲,豎起耳朵聽葉行遠如何回答。

葉行遠環視四周人群,仿佛神棍似的,傲然指著夜空蒼穹道:“天意在我,區區跳梁何足為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