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的天氣,吹在身上的微風依舊夾雜著從北方帶過來的些許寒意,鐵鎮北下意識地緊了緊領口。

不動刀兵多年,曾經威震極北的他依然時刻保持著足夠的警醒,那是多年征戰沙場練就的本能。無數次麵臨生與死的考驗,無數次從死人堆裏留得性命,鐵鎮北早已經勘破了事故人情,自知修行精進無望,隻想縱情山水之間,直至壽元完結。

人世間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鐵鎮北早在多年前就徹底看穿,所以,無論皇兄鐵青雲如何待他,不管其他幾個兄弟如何在暗地裏謀劃運作,他從不在意也不參與,始終保持著一顆淡然平靜的心。

自打交卸了軍權,從掌管百萬雄師的鐵血將軍變成一個在人世間遊曆的滄桑老人,鐵鎮北反倒覺得這段時光,是他平生最逍遙自在最舒心愜意的時光,他感歎自己將青春年華和熱血激情都留在了極北那片冰雪高原上。若是能在年輕時就懂得尋找這份快樂,他想他是不是也會像步雲龍一樣,覓得一位賢良淑德的凡俗女子,與其恩愛地攜手,平靜卻溫暖地渡過幾十年光陰。

曾經跟他出生入死,在極北冰原和雪獸一族浴血奮戰的兄弟們,早就死的死,殘的殘,他這麽多年四處尋訪,也沒找到一個昔日並肩戰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這是鐵鎮北心中最深的遺憾。

偶然的機會與幾個位麵守護者成為莫逆之交,是鐵鎮北感到最幸運的事情。而正是這幾個人,令他心性、視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轉變。

他從一個冷血的殺人如麻的大將軍,變成一個洞察民情,悲天憫人的普通老人,步雲龍等人的影響最為深重。以故,當他獲知步雲龍、鬼刀都被皇兄以神器鎮壓之後,悲慟了好些日子。

他知道鐵青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更明白在鐵青雲背後支撐的是什麽勢力,他知道木已成舟,想要從鐵青雲的手中將步雲龍等人救出比登天還難,所以他一直沉湎在一種因為無能為力而深深的痛苦自責中不能自拔。

三大帝國關係的改變,令鐵鎮北感到欣慰的是民眾再也不必經受戰火的侵襲,總算是暫時得以休養生息。原本在流光海域遊蕩的他有一日忽然接到了鐵青雲的傳召,命他返回名都監國。

鐵青雲手下豢養了一大批三重樓的精英死士,即便他離開名都,也足以確保名都不會生亂,但鐵青雲似乎還不放心。因為他將國事交給太子鐵安行處理,把鐵青雲召回來監國也是對太子能力的一種不信任。

很快就有消息傳回鐵鎮北的耳中,鐵青雲帶著幾十艘魔晶戰艦飛舟,夥同月天器宗和佛宗的一幹高手,衝破了魔天洞天禁製,殺了進去。

鐵鎮北雖然沒有去過魔天,卻從步雲龍等人口中多少了解一些情形,他知道魔天中強者眾多,就算是鐵青雲有神器經緯鍾在手,也未見得就能穩操勝券。

他隻擔心雙方一旦全力火拚,導致洞天崩碎,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不料,一晃眼一年時間即匆匆過去,魔天沒有任何異常變化,也不見鐵青雲等人返回。

太子是個不安份的主,鐵鎮北也懶得過問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隻要鐵安行不作出傷及帝國根本的決定,他都不予理睬。

其實鐵家能成為皇族,可以禦使神器經緯鍾,都是因為他們祖上傳下的一件神物。

那是一瓶神奇的藥水。

傳自鐵青雲他們這一代手上的時候,已經隻剩下兩滴,被鐵青雲使用掉一滴,僅剩的這滴一直在鐵鎮北手上。

鐵青雲與嬪妃們所生的這些皇子,沒一個是像樣的,鐵鎮北可不想將最後這滴藥水浪費在他們身上。

這一次,鑄魂宗與幽曇派聯合舉辦的鑒寶大會,也邀請了帝國皇族,鐵安行當即欣然決定前往觀禮,並提出一定要讓仙魔大陸商隊見識見識帝國的威儀,請求鐵鎮北將那件神物帶去參加。

被鐵安行糾纏了許久的鐵鎮北隻好答應下來,不過他一向小心謹慎,讓東方飄零等人護著鐵安行先行,而他則繞道前往。

他走的是一條罕有人知的小道。

以前,他一直將神物放在名都隱秘之處,從不敢將其攜帶在身上,這一次他不得不加倍小心,甚至不惜選取了這條偏僻的小道,就是為了避開人的耳目,悄然前往曲夏山。

微涼的山風吹動著鐵鎮北的衣襟,他走得不快不慢,絕不肯浪費一分多餘的力氣,這是多年從軍生涯養成的習慣。沙場之上,誰能廝殺到最後還多一分力氣,誰就是那個最後活著離開的人。

前方有幾座十幾米高的小山丘,翻過小山丘之後的那座高峰,就是西宗地界了。

鐵鎮北心神稍稍一寬,卻驀地從山風中嗅到了一絲血腥味!

是人血!

在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多年的他頓時分辨出來,有人!

握緊手中那把無鞘的鏽劍,鐵鎮北打起精神,敏捷如猴般悄沒聲息地摸上第一個山丘。

從稀稀疏疏的雜木縫隙中朝前看去,鐵鎮北看到一副堪稱慘烈的場景。

一個少年渾身都是冒血的傷口,以劍杵地,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在他身體的四周,橫七豎八地躺著二十多頭鐵頭豹的屍首!

鐵頭豹,八階奇獸,力大無窮,行動敏捷,來去如風,群居。

鐵鎮北從少年一身襤褸的衣衫上依稀辨別出,這個少年是一個普通修行少年,雖然他此刻已經處在油盡燈枯的邊緣,但是一個人搏殺了二十幾頭鐵頭豹,還是令鐵鎮北感到十分震撼!

他知道世俗這些修行少年的艱辛與不易,為了獲取修煉的功法、丹藥,不得不一次次去冒險,以賺取靈石去獲得自己的所需。他看出這個少年修為當在獵寒境初期左右,不禁暗暗心驚。

看這少年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獨自修行竟能有這般修為,當真是極其罕見!

立即動了惻隱之心的鐵鎮北神識將這片區域,方圓幾裏都瞬間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遊蛇一般靈巧地從雜木叢中穿出,很快踏入了少年戰鬥的血腥場地。

鐵鎮北有些奇怪,為何滿地血腥他偏偏隻嗅到那少年身上的鮮血味道,不過他也沒有多想,幾步走到那少年身前低聲問道。

“這位小壯士,你沒事吧?”

少年似乎已經筋疲力竭,身上無數個傷口都在汩汩地往外淌血,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來看清鐵鎮北的樣子,可惜始終沒能如願。

鐵鎮北看到少年放在劍柄上的那隻手,青筋暴突,顯然此刻他已經用盡了全力,還是沒能提起最後的精神。

暗自歎息一聲,鐵鎮北將裹著破布的鏽劍別在腰帶之上,取出一瓶止血丹,將藥粉均勻地灑在少年滿身的傷口之上。

止血丹雖說對於止血有奇效,但是卻會瞬間增大傷者的痛感,尤其是少年身上傷口如此之多,鐵鎮北知道此刻的少年定是疼痛欲死。

可是,任憑鐵鎮北給他上藥,少年的身體隻是顫抖如篩糠,至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一次痛苦的呻吟喊叫,鐵鎮北不由地暗暗佩服這個少年當真具有非凡的忍耐力。

鐵鎮北所用的止血丹乃是當年鎮北軍所用,這些年一直沒有派上用場,藥效奇佳,很快少年身上的傷口就不再往外滲血,並開始結疤。

此時的少年似乎劇痛過後,因為傷口止血而恢複了少許精神,身軀竭力動彈了幾下,卻還是半跪在地上,沒能直起身來。

鐵鎮北扶著少年的肩,低聲道:“切莫亂動,趕緊盤膝坐下,運功化氣,不然以後你的身體難免會留下淤積隱傷,來,服下這顆寧神丹,效果會更好!”

將少年扶著盤膝坐下,誰知少年兀自不肯放手杵地的短劍,所以身子忽然一偏!

剛取出儲物戒指中的寧神丹準備往少年嘴裏送去的鐵鎮北忙伸手去扶,就在此時,鐵鎮北的心神忽然一涼,一股淩厲無比的殺氣令他神魂一滯!

更令他感到極度意外的是這股殺氣竟然來自於他的身下!

饒是鐵鎮北身經百戰,饒是他無數次從死人堆中險死還生,這一次他仍舊著了人家的算計!

電光火石間,已經知道情況危險無比的鐵鎮北身形急速後退,但他還是慢了半拍!

一股幽冷從他右胸電閃般沒入,又急速地抽離,瞬息間,鐵鎮北感到右胸那裏就像被人洞開了一個缺口,體內的靈力就像決堤的湖水一般狂*泄而出,隻勉強退出半米遠,就不得不踉蹌停下!

同一時間,鐵鎮北感到似乎有股霸道的破壞力量開始撕咬破壞著他的經脈髒腑!

是劇毒!

這一刻的鐵鎮北心中一片悲涼!

他沒想到自己縱橫疆場浴血多年,竟然就將葬身在這個荒郊野外,喪生在一個無名少年之手!

鐵鎮北勉強將右手握緊了腰間鏽劍的劍柄,可惜,此時的他已經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他不甘地瞪著就在他身前緩緩站起身來的少年,想要看清楚這個暗算他的少年到底是什麽模樣!

少年站直了身形,右手倒提著那把刺穿了鐵鎮北心肺並附有劇毒的短劍,雙眼像餓狼一般,閃動著幽深的凶光!

“你···你是逍遙宗的···弟子?······”

鐵鎮北從少年的眼神,驀地想到了什麽,勉強從口中擠出這句問話,感到身體逐漸開始冰冷起來!他此行何等隱秘,這個少年從何得知,並能事先就在此設下陷阱等他?

少年一步步朝鐵鎮北走來,口中隻發出“謔謔”的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手中短劍卻毒蛇一般再次出擊,一下子刺穿了鐵鎮北的頭顱!

強大的毒性瞬間腐蝕了鐵鎮北的神魂,在他意識消散之前,他竟然沒感到絲毫遺憾,他覺得就這樣死去,或許也算是一種解脫。

一代軍神鎮北王,就在這樣一種極其詭異的情形下,喪生在荒郊野嶺一個普通少年的劍下。

少年眼神中的凶光隱去,十分熟練地將鐵鎮北手指上的儲物戒指取下,三兩下就抹去了殘留在上麵的精神烙印,將戒指中的物品盡數倒落在地上。

鐵鎮北一生節儉,他的儲物戒指中隻有一塊玉簡,幾套換洗衣物,十幾塊上品靈石,七八瓶備用的丹藥,和一個翠綠色的小瓶子。

少年一把率先將那個翠綠色的小瓶拿在手中,將瓶子舉起,借著日光,他仰頭看著瓶中隱約可見的那一滴玫瑰色的藥珠,狂喜終於寫滿他的臉。

少年小心地將這個瓶子收入自己左手的儲物戒指,再將地上的玉簡、靈石和丹藥攝入儲物戒之後,手上驀地多出一個黑色的藥瓶。

抽出那把包裹著破布的鏽劍,少年將那些衣物覆蓋在鐵青雲的屍首之上,從藥瓶裏滴出一滴黑色的藥液,藥液一沾到那些衣物,頓時間就發出滋滋滋的怪響,眨眼間,那些衣物和鐵青雲的屍首就化作了一小灘水漬,很快就被泥土吸幹。

從此,鎮北王就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少年看了看手中那顆空空如已的戒指,嘴角忽然裂出一抹殘忍的微笑,竟將那戒指放入口中開始咀嚼起來,從他口中不斷發出難聽刺耳的怪異聲音,很快,從少年喉頭發出一聲古怪的咕咚聲,看來竟是將那顆儲物戒指嚼碎吞咽了下去!

還好,此時四下裏沒有人經過,否則不知被人看見這麽詭異的一幕,還不知道會驚駭成什麽樣子!

少年將鏽劍外麵包裹的破布一層層解開,雙眼驀地發直了一般放出狂喜的光芒,似乎在他手上的這把鏽劍就像是一把絕世奇兵一般。

少年將鏽劍在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很久,這才從自己的儲物戒指中取出一些幹淨的黑布,開始一絲不苟地包裹起這把鏽劍來。

此刻的少年,專注無比,恍如晉入了一種十分玄奧的境界,似乎他的眼中此刻除了這把鏽劍,再無他物。

這就是修行者夢寐以求的物我兩忘、天人合一之境。

將包裹好的鏽劍插在自己的腰間,少年開始熟練地從地上那些鐵頭豹的屍體中找出魔晶,十幾個呼吸的時間,二十幾顆魔晶被他收取完畢。

少年將沾滿血跡的手指放到口中一陣吮吸,轉身就朝那座高峰禦風而去!

他的飛行速度很快,幾個呼吸的時間,身形就消失不見。

孤零零的幾個小山丘,以及躺在地上的二十幾頭鐵頭豹的屍首,見證了一代強者的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