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結局篇 奶奶縫的

雪球跑在前麵,申萱跟在後麵,一路往主宅的方向跟去。

她知道裴遠每天都會把要說的話記下來,在主宅吃飯的時間很短,老人應該也很怕會漏餡,一個驕傲了一生的人,一定也無法接受自己的晚景會變成這樣吧?

所以申萱從未拆穿過。

G城的天,熱辣辣的,申萱吃過早飯又領著雪球去沁園,到的時候,提前離開主宅的裴遠坐在堂屋裏正在看照片,申萱走過去,聽見老人蒼眸噙笑的說,“哎,當年啊,你奶奶真是賢惠懂事。”

老人的手指撫著照片,抬頭彎著眼望著站在他邊上的孫媳婦,眼裏的光,細碎如金,分外絢爛,是申萱從未見過的美好,或者說,她從未在這個老人的眼睛裏看過這般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幸福。

裴遠含笑長歎一聲,悠悠說道,“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雖然是個大家閨秀,但是一點大小姐的架子都沒有,那時候姑娘家會做的活計,她都會做,繡花啊,做衣服啊,納鞋底啊,樣樣不落人後,更重要的是,她還讀過很多書,不像別人家那些留洋回來的大小姐,自以為洋派,中國傳統的觀念就否定,你奶奶不會。”

裴遠眼中滿滿的讚賞,“以前我的衣裳,基本上都是你奶奶縫的。以前的被子,要用大針縫,不像現在都是用拉鏈,我們以前的被子,次次都是你奶奶縫,我們住梧桐苑的時候,就在後院子那裏有塊台子,每次她都在那裏縫,我就端壺茶坐在邊上,一邊喝茶,一邊跟她聊天。”

裴遠眼睛看著黑白照片上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人,斜襟的盤扣立領中袖上衣,長裙子,布鞋,白襪子,一看就是幾十年前的學生裝。年代久遠,卻資容端莊,清雅秀妍“這照片是她十七歲的時候照的,那時候家裏說要聯姻,我反對,結果第二天,他們家的管家就送來了她的一封信,和這張照片,哎。”

花甲的老人此時臉上竟浮起羞澀一笑,“阿萱啊,爺爺也是個……”他搖頭一笑,“她的字寫得很好看,清秀卻又有筆風,我當時一看這照片啊,就動搖了。心想著聯姻也不錯,門當戶對有什麽不好?我年輕的時候也因為自已的條件而高傲,想著是她給我寄的信,我為什麽要去找她?所以我就等著她給我寫第二封信。”

申萱聽得入迷,也不管輩份,便在裴遠邊上的主座坐了下來,追問,“後來呢?”

“後來?”裴遠笑著哼了一聲,“說她賢惠懂事,結果那時候可把我氣得不輕,我天天看著她的照片左等右等沒等來她給我寫信,等來的卻是她要去日本求學,還有一大堆同齡的學生一起,男男女女,而且我聽阿生說,其中還有好幾個想給她家下聘,我一聽就上火了。”

申萱噗哧一笑,難得爺爺還記得幾十年前的事,或許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自己聽得也興趣濃厚,“爺爺,您去搶人了嗎?”

“嗯,搶人了,我帶了上百號人,直接去了碼頭,把她從船上擄了下來,我當時就想,這女人真是可恨,明明已經給我寫了信,還敢跟那麽多男人一起去日本!當時我去碼頭的時候,就讓家裏給她家下了聘,人帶回裴家就拜了堂……”

申萱嗬嗬直笑,“爺爺,您也有這樣的時候?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哼!我不講理?”裴遠根本不承認,“我這輩子就沒有被人那麽算計過,你知道嗎?她故意放風給阿生,什麽去日本的船,都是他們租在那裏玩的。她才十七歲,就在算計我,真是……被她捏得一點辦法都沒有。”裴遠說完,輕聲一歎,望著門庭外的陽光,蒼眸裏微微泛紅,“她呀,若不是那麽強,我老了也不至於看不到個人給我縫被子。”

申萱怔怔望著老人眼角落下的淚光,“爺爺……奶奶可希望你好好的啊。”

裴遠點了點頭,雖是肯定,可聲線裏都是傷感,“我呀,等抱了重孫,就去找她,跟她說,咱們的子孫多得很……”

申萱心裏一陣酸疼……

下午

申萱讓傭人把大桌子搬到花園裏,自己上樓把裴遠的被子枕頭都拿了下來,泡了一壺茶,讓裴遠坐在那邊。

申萱把被子拆開,她特地帶著鍾媽,學習以前被子的縫法。

雪球很皮,在梧桐苑就專門有一個給它撕咬著玩的枕頭,看著曬在椅子上的枕頭的時候,趁人不注意就咬著玩,等申萱發現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申萱跑過去一邊訓斥雪球,一邊揀地上被咬得到處都是的枕芯,突然,整個人都懵了。

枕芯裏掉落出來的,分明是----水銀!

一根細長溫度計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但是銀色的探溫部分卻有一點細微的印子,像是鬆動,申萱絕不相信爺爺會自己把溫度計放進枕頭裏,而且還是探溫處有鬆動的溫度計!

爺爺的症狀,應該是水銀慢慢散發造成的慢性中毒,否則離之前總是重複說話已經如此長的時間,早就會有生命危險,不可能到現在還是這樣的症狀。

偏首看向四周,把溫度計往身側藏住,“鍾媽,你去幫我找個瓶子來,要有密塞的。”

“哦,好!”

等鍾媽拿了瓶子過來,申萱把溫度計裝進密封瓶子裏放好,洗了手又趕緊把雪球抱到鍾媽手上,“鍾媽,你趕緊把雪球抱回去刷牙,好好給它洗洗。”

雪球已經很重了,抱著確實累人,但申萱又擔心雪球嘴裏有咬過的枕芯,萬一中毒,可怎麽辦?

等園子裏沒人了,申萱蹲在裴遠邊上,“爺爺,最近金城也不回來,還在跟我生氣,我一個人住在梧桐苑,也很害怕,要不然今天開始,你過去跟我住吧,我也可以照顧你。”

裴遠一直都在閉目養神,這時候一聞言,頓時便睜開雙眼,麵露肅色,“成何體統!”

申萱知道裴遠說的什麽意思,在裴家這種地方,哪有爺爺跑去和孫媳婦住一起的?不是招人閑話嗎?可她現在覺得這沁園讓人磣得慌,再住下去指不定還得出什麽事,若爺爺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萬一誰有點什麽居心,她也好留意。

現如今這種狀況,她根本不敢離開沁園。

溫度計裏麵水銀含量很少,而且探頭並沒有完全拔掉,說明放置之人並不想短時間致使被害人出現異常,若不是她今天發現,一定會認為爺爺是老年癡呆而並非汞中毒。

居心太過叵測,她必須要防!

“爺爺,您不能總拿體統來說事,人家說養兒防老,兒孫滿堂圖的就是個熱鬧,您現在一把年紀了,卻要一個人住在這沁園裏頭,天天連孫子孫女來看一眼還要分個時間,這個要兒孫有什麽用?我現在就想當好個孫媳婦,好好孝敬您。梧桐苑那麽多房子,我給您收拾一間向陽最好的,窗戶最大的,好不好?”

“不行!裴家有裴家的規矩,那還不亂了體統!裴家的晨昏定醒都有嚴格要求,你以後怎麽服眾?”

申萱知道在原則問題上說不過裴遠,隻能蹲在老人身側,“爺爺,您……”

突然,申萱的眸子裏蓄了水氣,抓著裴遠的手搖了搖,“爺爺,如果金城知道您都去梧桐苑住著了,肯定覺得你偏心我了,就不敢再跟我賭氣了,您就不能委屈一下嗎?不敢宅子裏的人看我現在這被丈夫拋棄的樣子,我才更不能服眾。”

裴遠長歎一聲,“阿萱,最近你老是陪著我這個老頭子,我知道你累,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唯一一個肯花這麽多時間陪我的晚輩,金悅都沒你友亮心。”

“還不是因為爺爺對我好。”

“瑤兒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都欣慰了。”裴遠看著蹲在他麵前的女孩兒,這麽熱的天,還穿著鵝黃色的薄線衣開衫,那是春天穿的衣服,G城的夏天熱得很。她便把袖子推得高高的。

這衣裳,他經常看著她穿。

四年多以前來裴家穿的衣賞,現在還穿著,他心裏其實清楚,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他開始發現自己有些不對之時,每天醒來都趁著還有點理智的時候,趕緊看昨天記錄的筆記。後來他害怕自己睡太久,害怕幾十年從未變過的生物鍾會突然之間不聽使喚,害怕一醒來什麽都忘了。

他便調鬧鍾,強迫自己起床,早點去看筆記。

最早是三天看一次,後來是每天看,現在是一天要看幾次筆記。

生活在這座大宅子裏,他越來越害怕,害怕忘記自己孩子的名字,孫子的名字,孫媳婦的名字。

他總是卡著時間先看好筆記然後等他們來請安,又狠狠的記下他們的樣子,一遍遍的回憶,連閉目養神的時候,他都不敢停下來去想,哪個是顯甕,哪個是先河。哪個是金城,哪個是金銳。哪個是阿萱,哪個是他的女兒歆瑤。

他分不清楚了,便總是記下他們所住的苑落,然後去找他們,跟他們一起吃飯,聊天。

他不敢跟他們在一起太長時間,害怕自己突然忘記,所以匆匆告別。

從未想過他這一生到了晚景會成為兒孫的拖累,以為自己會在抱到重孫之後,躺在**,然後安靜的去找他的妻子。

而如今的他,總是看著麵前穿著鵝黃色線衫的女孩兒,以為是瑤兒,卻在看見她一雙眼睛的時候,知道這是他的孫媳婦,阿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