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忍,刀子!喊出來會好受點!”小猛習慣了落日帶來的惡夢,但是習慣不等於接受。

刀子抓著沙發的扶手,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幾點了?”

小猛明白他的心情,如果說刀子對病痛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那麽這個極限在今天隻會被他揮發殆盡。因為被惡魔搓揉般的痛苦一過,就是他今生最幸福的時刻。“別著急,才六點半,不會誤了吉時!”

刀子鋸齒點頭,幸福總是令人向往,何況她已近在咫尺!

兩人趕到木屋時,首先迎來花夢的嗔怪,“快點吧,隻差兩分鍾就八點了!”

刀子傻笑不動,花夢將他推進屋去,“快點吧,自己定了吉時又瞎磨蹭!”

刀子滿麵通紅,鈴兒一臉心疼,“趕急了吧?剛服下保心丹,怎麽經得起如此奔勞?”

“不曾奔勞,哥哥用車送我來的。”

“車?”鈴兒不解。

花夢衝上去,“你們是怎麽回事?隻有一分鍾不到了,還有心思說什麽車,快行禮吧!”

兩人相視一笑,挽手步出門去。小猛二人也跟了出來,滿懷祝福地看著這對玉琢般的新人,隻見他倆望月而跪,眼神崇敬而虔誠。小猛二人以為他們要叩頭,卻聽鈴兒說話了。

“幽冥澗落月穀人幽月鈴拜求主婚月神,許我祥福大禮,賜我魂歸餘光刀心座。”

“落月穀神鬼門弟子餘光刀拜求主婚月神,賜我喜慶大禮,準我……”

“月神是不會準你的!”這聲音仿佛來自地獄,院子裏的四個人都嚇了一跳。

隻見一個披著青紗的女人不知何時就站在了桂樹前,她五十左右卻不顯一點蒼老,冷冷的眼裏射出驚電一般的光,淡漠的臉上卻透著隱隱的哀惜。

刀子本能地擋在鈴兒麵前,小猛護衛般攬著花夢,花夢驚恐不安地盯著這個似人似鬼的女人,鈴兒卻哆嗦著喊了一聲“師父……”

是的,此人正是落月穀仙靈門掌師,隻見她直視鈴兒,搖頭歎道:“你擅自出穀,師命不容,父尊不許,若隻為貪玩穀外世界或也情有可原,怎敢私訂終生,與一個卑賤護奴拜婚月神?”

鈴兒移步上前,躋身長跪,“師父,鈴兒不貪穀外世界,若此地無刀子之人,鈴兒絕不涉足外道。師父既已知我心事,弟子也不敢再行欺瞞。今日之禮乃弟子平生宿願,若此願不償,弟子生無所念、死無所依,還望師父成全!”

刀子也忙跪上前來,“仙尊,我與鈴兒是真心相愛,幽冥的恐咒尚不擋愛神的腳步,仙尊何出斥言?”

仙尊冷笑,“我不敢越過恐咒的戒規,你又怎敢超違神鬼門的禁忌?”

神鬼弟子不準成親嗎?小猛和花夢看向刀子,卻聽刀子道:“門規禁忌,刀子並不敢有半點超違,即使今日行了大禮,也不會即時就開喜房。”

仙尊微露悅色,“如此說來,你與鈴兒並無汙穢之事,那我就放心了!”

小猛二人這才明白他倆所言何意,可是不對啊,如果門規有這種禁忌,豈不是讓一對夫婦有名無實?

隻聽刀子道:“仙尊多慮了,刀子未滿兩百世功力,如何敢做破規之事?鈴兒冰清玉潔,仙尊大可放心!”

原來如此!小猛二人又才鬆了一口氣。

鈴兒往前跪上去一步,“師父,必是爹爹命你來尋我,我卻不能跟你回去。還請師父替我回報爹爹,就說鈴兒已自許他人,黑洞大禮無法兌應!”

刀子聽她竟敢如此麵告師尊,一時感佩自慚,一時疼惜掉淚。

仙尊果然微怒,“鈴兒,一路追蹤你的巡士回報,說你竟是出穀來尋刀子,我聽了還不信,今日見你一再為他無所顧忌,真令為師痛心疾首!若非頭領未雨綢繆,此番我怕是要有辱聖命了!”

四人聞言驚疑,難道周遭已布下殺兵?可是風聲習習,不聞異響;周邊悄悄,不見人身;月色明媚,未顯異兆。莫非是神鬼士暗有埋伏?

仙尊掃視他四人,在嘴角掛起冷笑,“我此行隻帶了伏兵一個!餘光刀,頭領說了,戰與不戰,全在於你。要麽讓鈴兒跟我回去,要麽讓我毀了這七百三十顆保心丹,你說呢?”

“不!”鈴兒大驚失色;小猛倒吸冷氣;花夢顫身發抖;刀子卻淡淡一笑,“不料我能不戰而勝,你要毀就毀,我拿它沒用!”

“不!”鈴兒挽住刀子,終究站起身來,“我回去。”

“不!”刀子一把抱住鈴兒,淚水奪眶而出,“你不能離開我!縱使幽冥的鬼魔傾巢咒我,我也不會讓你走!仙尊,請回報頭領,就說鈴兒已經是我的人,如果他定要奪我心頭之愛,我隻有不恭請戰!”

仙尊搖頭輕歎,“好吧餘光刀,你既願舍命以換鈴兒,那就交回藥牌,以免日後你又以此多事。”

刀子甩手扔給她,“我既已要定鈴兒,別說拿它多事,就是現在你給我延藥,我也不會受取。”

“你雖重情,可惜太過執迷,那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仙尊掏出個絲織錦囊,右手一揮就要毀藥。

“不要!”

“住手!”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前麵是小猛和花夢的痛呼,後麵是鈴兒的喝止。

仙尊果然含笑住手,鈴兒泣道:“求師父將延藥留下,刀子雖不願舍我,我卻願與你回去。”

“為什麽?”刀子雙手勒住鈴兒,“你為什麽要回去?你曾許我廝守終生,怎麽今天又不願與我同在?你回去無非為了延藥,可你怎麽還不明白?我能忍受身上的苦痛,卻忍受不了心上的!你今天若離我而去,我以神鬼的絕咒起誓,絕不再碰保心丹!”

鈴兒輕掩他的嘴、輕撫他的臉,“傻呀,你真傻!鈴兒永遠是你的,隻能是你的!”

“你騙我,你還是要走,是嗎?”

鈴兒不說話,隻有淚水在無聲地回答。

仙尊沉聲長歎,“情是困咒,永無破解之法。鈴兒,你既願隨我回去,就用落月穀的族人發誓,永遠不再見這個人,我就把保心丹留下。”

鈴兒無比驚懼,她知道自己的延緩計已無法施行。刀子雖不明了鈴兒隻是為了得到延藥而暫時離去,可是聽了仙尊的話,他也明白失去鈴兒是必然之事,他忿忿道:“鈴兒別聽她的,用族人起誓是最惡毒的絕咒。可你怎麽能不再見我?你若起了誓,我也不敢再去見你,我們不要!”

“鈴兒不要!”小猛和花夢異口同聲。

鈴兒淒然落淚,雙手捧撫刀子的臉,這是一張多麽令她眷念的麵容,這又是個多麽讓她心疼的人!隻恨時間不能停止,好讓此情此景永遠定格於此!可是不論仙靈門的奇法還是神鬼門的奇術,都敗給了命運的強悍!她終於說服自己,狠心掙脫刀子的手臂,移到小猛和花夢的麵前,悄聲泣道:“讓刀子活下去,這是我求你們的最後一件事。”

花夢心中一驚,想伸手去拉鈴兒,鈴兒卻如落花被風吹起,空中傳來一個永遠不可破悔的誓言——“我以族人的禍難生死起誓,幽月鈴永生不與餘光刀見麵,若違此誓,遭滅族報應!”

“鈴兒……”刀子飛身追趕,卻從半空墮下,凝望那仙蹤消失的方向,他一動不動,半晌才將一雙淚眼盯在仙尊臉上,卻猛地吐出一口血……

仙尊搖頭苦歎,“你的癡狂,讓人實在難不動情,我非冷血,又怎會毫不憐惜?隻是你們宿命如此,縱然有心,我也無力相助。這是足數的延藥,你拿去吧!”

刀子慢步上去,身體僵硬得象塊木頭,臉上也如冰石般冷酷。他愣愣地接了錦囊,卻狠聲惡氣道:“仙尊請留步!”

仙尊回過身來,眯縫起眼睛,“莫非你恨我拆散你和鈴兒,有心要為難嗎?”

刀子鋸牙半晌才愣愣搖頭,“請仙尊轉告鈴兒,刀子絕不有負誓言,此生既已無緣,唯待來世可再相見!”

小猛聞言駭然,衝上去想阻止,卻還是慢了一步。

隻見一道紅色的霧氣驟然出現,一團雪白的粉塵爆起飛散,那個絲織的錦囊隻如飄墜的殘花,零落在刀子腳邊,點點滴滴、片片斷斷……

可歎哪,一對破殘心,兩個苦命人。神鬼是癡狂的魂,仙靈有迷亂的魄。塵世間哪,唯有情能奪人心魂、殺人無形!它有魔咒的利刃,能不見人血就剖開人心;它有恐嚇的警言,能不聞動靜就控製人身;它有迷幻的招引,能讓人毫不猶豫地隨時交出性命!

情讓人生,情使人滅,情是痛苦的根由,情是歡樂的源泉——可是情究竟是什麽?是鬼的魔爪,還是神的仙指?是人的困惑,還是心的網羅?千載萬年,芸芸眾生,沒有誰不在追問,也沒有誰不在追尋。

情的麵前,魔爪的撕扯,讓人更加堅定地迷信,這是一種考驗;仙指的輕撫,讓人更加執迷地認為,這是一種獎勵;困惑的捆綁,讓人更加狂亂地搜求她不可侵犯的神奇;網羅的束縛,讓人更加情願地投身在她反複砍殺的陰謀裏。

情為何物?是生的開始,死的不能終結!無情而生,生有何意?抱情而終,死又何惜?

情哪,卻是這人世最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