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從救治所回來了,花夢自然是他的離院陪護。盡管他還不是精衛隊的一員,但是誰又曾將他分離出去?

落日帶來的惡夢醒了,屬於刀子在今天的痛苦終於告段。他靜靜躺在那間粉色的臥室裏,花夢給他拭著額上的汗,小猛端來一杯牛奶,扶他喝下去的動作也小心得象是觸碰一個炸著裂痕的玻璃杯。

刀子強打精神,麵帶愧色,“我已經好了,你們這麽細心地照顧我,讓我如何承擔?我一來到這裏就一直給你們添麻煩,要不是師父讓我跟著你,我實在不好再呆下去。你們以後不要對我這麽好,這樣隻會讓我不安,我也不知該怎麽說,總之我不配你們對我好,也報答不了你們。”

“這是什麽話?你對我有重生之恩,應該是我報答你呀!要是我對你的好讓你不安,我該怎麽辦?”

花夢心酸落淚,小猛遞給她一張紙巾,隨即握起刀子的手,“咱們是一家人,以後誰也不許說恩情,更不要提報答。”

“一家人?”刀子差點彈跳起來,小猛穩住他,“對,一家人,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可是……”刀子惴惴不安,“可我是你的護奴,以我的身份,怎麽敢跟你是一家人?”

“護奴?”小猛和花夢都是一頭霧水,兩人瞪大了眼睛去看他。

“是啊,”刀子急得抓了小猛的手,“師父臨終把我定給了你,你不記得了嗎?”

“定給了我?”小猛莫明驚詫,他一直認為鬼師沒有說完的話肯定是“哥哥”兩個字,這會兒聽刀子說他是鬼師定給自己的護奴,實在聞所未聞而又令人匪測。

“看來你真忘了!”刀子含酸惋歎,很快展顏道:“可見你說做一家人是真的!我先前還想著,我一個護奴,你們真的不必對我好,可你的話竟好象從沒當我是仆從。這麽一想,我又不覺得心裏不安了。可你真的忘了嗎?師父是把我定給了你,你再好好想想,師父咽氣時說的,你能回憶得起來的,真的!”

小猛茫然搖頭,“鬼師臨終托付我照顧你,他咽氣時說的話我一句也沒忘,他說‘跟著他,他是你的……’後麵的話卻沒來得及交待,你又怎麽肯定你是他定給我的……我的……”

“護奴!”刀子連忙提醒,笑道:“這個是肯定的。神鬼門的弟子並不象師輩們那樣,是賣身入門。隻有具備特殊身份才有資格那樣做,何況我還不是一個真正的幽冥人?所以跟我同輩的神鬼弟子大多已經升位,剩下我和其他十多個師兄們一直位屬培奴。”

刀子知道他倆不明白,就解釋說:“培奴是將來要定給別人的護奴,先由師父帶著,有人選中或是師父願意,不管出師與否都可以隨時定送。如今,同輩的培奴就剩我還沒定給人了。師父臨終時怕我失了托靠,才把我定給你的。你說你不知道師父後麵的話是什麽,那也怪不得你,曆代培奴,除了師姑,就沒有定給外麵人的規矩了,師父沒說完的也就兩個字,主人。”

小猛不置可否,轉問道:“你師姑是誰?她姓什麽叫什麽?”

“師姑是師父的師妹,我不知道她的姓名,隻知道她跟我一樣,都不是真正的幽冥人。”

小猛心中一動,“落月穀的人總該對她有個稱呼吧?還有,她又是定給了什麽人?”

刀子憶想片刻,神色漸次黯然,“自從師姑出了落月穀,老頭領就下令不許人再提起她,可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人因為提到‘餘光魂’這個名字,就遭受了死無全屍的刑法。所以我想,這可能就是師姑的名字吧?因為落月穀從來沒有下過提了名字就要處死的命令,除了師姑,我想不出第二個人來。至於師姑是定給什麽人的,師父沒說過,我也就不知道了。”

“餘光魂?”小猛低頭喃喃,他想探究這名字跟自己的姑姑有什麽關係。

花夢起身道:“你們聊吧,我去弄點吃的。”

小猛頭也沒抬地應著,刀子笑起來,“你不知道餘光魂的意思嗎?我說過,你不必猜,隻要覺得奇怪,都可以問我,我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小猛也笑了,他覺得刀子這脾氣實在好玩,因此故意逗他,“你自認是我的護奴,就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在這之前,你怎麽也這樣呢?”

“因為你不是壞人呀!先前我以為你是為你妹妹而來,兄妹情深,不忍見親人送死,這是人之常情。我告訴你墓室出口也是自認有善因的,否則我怎麽敢騙師父?”

“可是在聖洞裏,你也一樣對我啊,那又是為什麽?”

刀子低下頭去,他顯得小心而忐忑,“你的記性真不好!那天他們就問過了,你也在場的,怎麽就忘了呢?”

小猛大笑,“是我糊塗了!你已經說過,當時就認定我不是壞人,可是刀子,我不得不說你太憨實,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怎麽對人毫不設防?如果遇到有險惡用心的,你就不怕他加害你嗎?”

刀子不以為然地笑笑,“師父說過,凡事皆有善惡,但都又有定終,善者得善果,惡者得惡報,善果可償人生苦短,惡報會令亡魂受難。你要我設防免受加害,可師父要我牢記,善惡隻在一念之間,度惡從善是神鬼術的最高境界。”

小猛雖大受感觸,但無法完全認同,因此轉換話題道:“你說說餘光魂是什麽意思?”

“好的。”刀子半臥起來,“我先前跟你說不知道師姑的姓名,後來又說她叫餘光魂,這是有原因的。餘光魂隻是師姑在神鬼門的一個來籍,來籍的意思是說她是從哪兒來的人。因為一入神鬼門就不能再叫原來的名字,如果沒有祖曆就都以來籍稱呼。師父是有祖曆的,因此用的是原來的姓,隻把真名隱了,在這裏我卻不敢輕言師尊名諱,這是我唯一一個知道卻不能跟你說的。”

見小猛點頭表示理解,刀子接著說道:“所以餘光魂意思是說,師姑是從西邊來的。”

“西邊!”小猛的心跳加速——自己的祖籍就在西部,如果刀子的師姑也是從西部投向神鬼門的,那她肯定就是自己的姑姑,孟爽。

刀子以為他還不明白,就解析道:“這個不難理會,餘光是指落日,魂是代指師姑本人,落日是在西邊的,師姑就是西邊的人啊!”

小猛見他誤會了,隻笑問道:“那你怎麽不叫來籍,要叫刀子?”

“我的來籍就是這個,隻是為了簡化點就不叫全稱。”

“你的全稱是什麽?”

“餘光刀。”

小猛又驚又喜,“你也是西邊的人!可為什麽用‘刀’這個字?”

“師父起的嘛,我也不知道呀!”

閑聊至此,小猛心中的疑雲頓時散盡,他已確信刀子就是自己的弟弟。他推想當初一定是鬼師在西部邊城救了弟弟,然後收他入門的,至於鬼師怎麽知道弟弟的名字,會在來籍中用了“刀”這個字?這在他看來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找到了孟小刀。

可他現在不想道出真相,十八年後的親情相遇固然可喜,但也會讓弟弟跟自己一樣,背負雙親的終天之恨。弟弟身上有傷,所以此事非但不能急,而且必須緩而慎,就算弟弟的病好了,也得選擇恰當時機,否則該讓他如何接受?

“刀子,”小猛按捺住一顆快要跳瘋了的心,“你願意叫我哥哥嗎?”

刀子一愣,“怪了,你早就吩咐我叫你小猛哥的,怎麽今天又這麽吩咐?”

“不,”小猛心裏的酸楚一陣陣地狂湧,“我的意思是隻叫我哥哥,不叫別的。”

“好!”刀子回答得很爽快。小猛就象聽到一個輕易就得來的承諾那樣,顯得極不放心,“記住了,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不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許忘了!”

刀子使勁點頭,他很奇怪小猛那酸酸的神情和那似乎意味深長的話語,但他還是保證道:“放心吧,我不會忘。師父說我唯一值得他誇獎的就是我的記性,他的教授和吩咐從來不用跟我說第二遍。這一點你將來可以驗證!”

小猛見刀子又誤解了自己,急得差點想哭,可又怎麽能去怨刀子?他有一分鍾很想讓刀子全部了解,可是弟弟的病也是他最大的心病。

“請問你找誰?”客廳裏傳來花夢的詢問聲,聲音卻滿是驚疑和慌張。

小猛一步衝出去,但他看到了誰?

仿若天國的祥雲閃動,一個飄逸如風的仙子就步入這凡塵。她垂著長長的青絲,戴著閃光的銀鈴,披著雪白的素紗,係著淡黃的飄帶。她的眼睛是碧潭,清澈透底;她的臉龐是美玉,純真無瑕!她形如神話、體似傳說,人間不曾有過這般倩影,她是誰?

“刀子!”小猛除了驚喜的狂呼,還能怎樣?

刀子風一般旋出來,儼然一付備戰的架式。他以為主人遭遇了恐怖的敵手,但是當他看到門外那個人時,他癡傻了,難道這是夢?可是還有比這更真實的夢嗎?他許久才說得出話,“小姐,怎麽是你?”

是的,那個落月穀頭領的女兒,那個幽冥人尊稱的小姐,那個在溫泉邊為刀子落淚的少女來了,她叫幽月鈴。

“我還是叫你鈴兒吧!”小猛說著就推了刀子一把,“傻站著幹嘛?還不請人進來!”

刀子愣了一下,弓身道:“小姐,您遠道而來,一路勞苦了,請進來坐,這是我哥哥的家,師父臨終把我定給了他,所以不必忌諱。”

鈴兒朝小猛和花夢微笑致意,“我為刀子而來,不為巡例。初入貴室,叨擾主家,還請不要見怪。”

花夢初見她就以為是眼花了,這時聽她說話更是如在夢中。要不是眼前的一切太真實,她怎麽也不相信在這現實的世界還有這樣的人。其實,如果不是刀子換了衣服,她也會對刀子的真實質疑,所以她現在有些失措。

小猛拉起花夢,讓開進門的路,“你太客氣了,快請進來吧!”

鈴兒這才進了屋,花夢忙將她讓在靠窗的沙發上,“你是喝水,還是喝茶,或者……”花夢到現在還懷疑自己所處的是不是個真實空間。

鈴兒欠身道:“不敢有勞,如果方便,請乞清水一杯,我走得匆忙,確實不曾帶了水具。”

花夢送上水來,鈴兒果真渴壞了,但她還是禮貌地隻喝了一半。小猛把水續滿,“不必拘束,到了這兒就跟自己家一樣,你太重禮節,倒讓我們也拘謹起來。”

鈴兒頷首一笑,果真把水喝光了,卻隻看著刀子,“鬼師為了聖水而死,我當時雖不知他為何拚死盜取,可是聖洞失了月鈴,我也就明白了,如今,月鈴何在?”

刀子頓時恢複了當初的冷淡,聲音也冷酷無情,“小姐何必明知故問?如果不是月鈴的感應,小姐怎會追尋到此?月鈴在我手中,我有師命在身,我主人也需月鈴一用,我是不會交給你的!”

花夢不明白刀子怎麽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這樣冰霜的臉,如此冰冷的話。她有些陌生地看著他,卻隱隱感覺氣氛不對,好象將有一場戰事發生。

小猛聽了刀子的話才知道鈴兒是來取月鈴的,他不想發生爭執,因此懇切道:“刀子說得沒錯,我們不能交出月鈴,但是請你相信,不論我還是刀子,都不是借用月鈴去做壞事。”

鈴兒微微搖頭,“月鈴是開啟祖墓的鑰匙,墓裏有吸引凡心的寶物,你們把它盜出穀來,讓人實在難有其它料想。可我剛才說了,隻為刀子而來,不在月鈴,所以問起,不過有口無心、意欲觀容罷了!既然不方便拿出,我又何必強求?”

刀子遲疑片刻,折進臥室取出月鈴,雙手遞上道:“請小姐恕罪,是我太過警防,大違師門訓言。小姐是月鈴的主人,雖不為討取而來,也是該撫問。月鈴在此,請小姐撫問。”

鈴兒捧過月鈴,象是對著一個孩子,“月鈴啊,一別月餘,你可曾掛念於我?”

小猛和花夢見她對著個物件說話,開始還以為她是童心未泯,誰知她話音一落,月鈴竟發光三次,兩人不免驚惑。

卻見鈴兒嫣然搖頭,“從今後,你也不必以我為念,我今教你重認新主,你就去吧!”

隻見月鈴又發光三次,竟飛入刀子手中,刀子也不用練氣就能穩穩握住。

“小姐……”刀子無所適從,“月鈴是你護靈之物,我怎敢無理受之?”

鈴兒淒淒搖頭,含淚歎道:“我在泉邊的話,你應該還沒忘,你的話,我也終生難忘!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便再多言。月鈴是我自願奉送,權作救命謝禮,不論你要它何用,從今後與我無關!”

刀子蹙眉含淚、欲言又止,小猛則差一點就道出真情,花夢雖不明就裏,但已略有所悟,她隻奇怪鈴兒這麽好,刀子怎麽不喜歡她?甚至對她冷麵惡語!

鈴兒拭淚輕歎,“我的滿珠,連我爹爹我也沒給,把它給你吧,我大禮那天唯願得到你的祈祝。”說著,她取出一串綠光瑩瑩的寶石鏈子,跟刀子掛在脖子上的那顆是一樣的。

小猛和花夢雖然不懂落月穀的陳規,但是兩人都從鈴兒的話裏,清楚地理解了滿珠的含義。

“不!”刀子猛然起身,他象被一把利劍當胸刺中,“你……你定了大禮?”

“是的……”鈴兒愀然落淚,“你走後,黑洞人前來提親,爹爹已經答應了。你說不,又是為何?你以為我要跟黑洞老頭人成親?不怪你驚咋,原來你不知老頭人已登仙,卻是在你出穀的那晚。如今的新頭人還未滿三十,爹爹說了,黑洞人和我們幽冥人有世祖之親,原本也是一件好事……”

“是,是件好事!一件大好事,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刀子狠聲惡氣,象在跟人吵架,“滿珠呢?給我!你隻要我的祈祝是嗎?好,我給你,我……我……我祈天國仙靈,我祈寶境神光,我祈日月精華,我祈……”

刀子一語未了,空中飛過一道紅光,小猛忙伸手扶住,看著刀子唇角的血,他心疼得想哭。

鈴兒驚得花容失色,花夢嚇得急聲呼叫。

刀子渾身亂戰,盯著鈴兒看了半天,突然咬牙切齒道:“我祈我遭報的魂靈永世受難,我祈我惡應的鬼神終日不寧,我祈我罪過的亡體不可翻身,我祈我……”

“不!”鈴兒這時才反應出他在做什麽,“你別給自己下咒,讓你的祈咒都降在我身上!”

小猛再也按捺不住了,“刀子,為什麽要讓兩個人這麽痛苦?事到如今你還不打算說真話嗎?你能承受這份苦痛,你想過鈴兒能嗎?她不遠千裏地來了,一進門就說為你而來,如果不是情義至深,她能不畏人言直吐心語嗎?如果不是寒心透骨,她能不顧心意違願應婚嗎?如果不是愛到深處,她能親送月鈴、捧珠求福嗎?刀子啊,說吧,你們可以不用這麽痛苦的!”

鈴兒很感激小猛的體察人心,但是更疑惑他話裏的另有別情,她哀怨的眼睛向刀子投去聲聲疑問。

刀子的淚倏地滾出眼眶,他一步上去,一把抱住鈴兒,“我一直喜歡你!從我在猛野人的獸林中看到你的第一眼,那一眼,銘刻終生。若果然有神靈合陰陽而又分之,令其生尋其侶之事,那我隻能覓你為另半之體。”

小猛和花夢相視一笑——刀子說的愛和他們的一樣。

疑雲散盡,真情相遇;今夜花好,月圓為伊。晚飯後,四人重歸客廳舊座。小猛這才問鈴兒是怎麽越過軍政部守衛進來的。

鈴兒含笑不語,刀子也笑了,“鈴兒有縱躍術當然進得來!”

小猛很驚訝,“落月穀的女孩子也學這些的嗎?”

鈴兒依舊笑而不答,刀子這才替她說道:“不是個個都學,鈴兒是月鈴的天啟之主,所以入的是仙靈門,就象我入的是神鬼門一樣,我們由不同的師父教授,雖然各有所學,但在基本**上是相同的。”

小猛恍然大悟,難怪鈴兒一出現總讓人覺得是飛仙臨凡,原來她本就是仙靈門弟子。

花夢沏上茶來,遞一杯給鈴兒,“你的是花瓣茶,刀子也因為不愛吃苦茶,我總是給他放幾片香葉。你嚐嚐!”

鈴兒喝了一口,“很好,有點象我的清露。”說著,她側頭問刀子,“你的呢?”

刀子給她嚐了一口,又問她,“是不是有點象我們穀裏的真葉汁?”

鈴兒含笑點頭,“原來外麵的人也擅取花葉精靈!如此看來,其它物事也是異曲同工。天地造化,人本相類、物本相似,也就是這個道理了!”

小猛暗歎鈴兒聰慧智覺,花夢愛她的靈氣四溢。大家語言習慣稍有不同,但也聊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