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事還沒起身,門外闖進一個人來。隻見他六十多歲的樣子,黑白摻雜的發絲用一根布條束在腦後。穿一套粗麻襟,披一件坎肩衫,腰上係著豹皮帶,腳下蹬著白布底。長一雙鷹眼,目光能穿黑夜;生一付雄威,氣勢可壓鬼神。本來練就一身奇術,落月穀裏第一奇人。

“頭領!”鬼師的聲音很冷,但中氣十足,“我不敢求藥方,隻求夠年數的藥。我既已贖了身,刀子也救回了小姐,你何必用藥牽製我們師徒?既使我因此而出不了穀,留在這裏又對你有何用處?”

頭領氣急敗壞,竟忘了廳內尚有外人。怒指鬼師道:“別以為你救過先父的命,我就不敢動你!你贖了身又怎樣?終究是落月穀人!外麵的世界有什麽好?你師妹是怎麽死的?外麵的人哪個不是凶狼惡虎?如今我落月穀還深受其害,你都忘了嗎?口口聲聲為了你的徒弟刀子,他是什麽人?他可不是幽冥人!你收養他,還教他神鬼術,這是大忌!你師妹就是證明,還好她死了,不然遺害無窮!你倒好,唯恐沒有禍患,又私授外人,難道想滅我部族?想求夠年數的藥,讓他活著練足兩百世功力,足以奪我的尊位了!滾,滾出去!”

頭領氣勢洶洶,小猛疑心重重,鬼師卻冷笑聲聲,“我們師徒並不稀罕什麽尊位,更不會起滅族之心。我是土生土長的幽冥人,從賣身入神鬼門,四十六年來為落月穀披肝瀝膽、從無二心!老頭領臨終許我贖身,是我掛念舊恩,擔心你新任尊位,有不測之人妄起歹心,所以自甘逗留。我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千古不變!縱使我贖身出穀,但聞穀中有何不幸,我當快馬回奔,不敢有半刻耽誤。你何必以小人之心度我?”

頭領臉青眼紅、咬牙切齒,“來人,給我砍了!”

門外立刻閃進十數巴哥,個個手執快刀。鬼師回身狂嘯,“誰敢動手?”

眾巴哥果然不動,都懼他神鬼奇術,怕他一怒發功。頭領抽出一把長刃將刀身一旋,但他沒能砍下去,那擋在鬼師身前的人是自己的心頭肉啊!

“鈴兒你……”

“爹爹,鬼師多次救過爺爺,刀子也冒死救回女兒,求你手下留情,把藥給他吧!”鈴兒花容慘淡、淚雨淒淒,“女兒活了十六年,從沒違背過爹爹,也不曾求過你什麽,這一次,女兒用命來求你啦!”她話音未落,那雪白衣袖中的纖纖玉手已將一把短刀擱在了象白玉的脖頸上,且印出淡淡血痕。

“不要!”頭領手中的刀“鐺”地落地。一旁的波台連聲勸阻,小猛也暗自驚呼,洪岩則心生敬意,門邊的巴哥個個驚魂,誰不知道地上的少女是落月穀頭領的掌上明珠,她若有何閃失,難保不帶累今日在場的人個個喪命。因此都嚇得呆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

鬼師扶起鈴兒,“小姐啊,難得你重義如此,可我怎麽承受得起?把刀給我吧!給我……”他一麵輕喚一麵伸出手去,鈴兒果然把刀給了他。

眾人同聲舒氣,小猛和洪岩卻奇怪了,她怎麽一時就有這番轉變?卻見鈴兒突如夢醒,“好個鬼師,你怎可對我施迷幻術?把刀還我!”

小猛二人聞言恍悟,都為鬼師的奇術暗自驚心。隻見鬼師收了刀,雙手一拱,“頭領,快叫人扶小姐去調治吧,我們師徒可擔不起這麽大的罪!”

門外進來幾個仔妹爭相來扶,鈴兒眉峰一蹙,斥退來人,道:“爹爹不給藥,女兒也活不成了,何必調治?”

頭領鼻息粗重、神衰色淡,“好吧,配製好的保心丹還夠兩個月服用,就都拿去吧!”

門外的言事忙將聖命傳了下去,片刻就有藥庫執事將保心丹呈給了鬼師。鈴兒仍躋身長跪,“爹爹,破心丸的毒性有兩年呢,還差一年多的保心丹怎麽辦?”

頭領垂頭沉呤,半晌方道:“等他吃滿兩個月,剩下的就配好了,到時也不必來求我,讓他自己去藥庫取!”

“爹爹給個藥牌吧!隻怕藥庫執事事多煩心,到時想不起來,豈不是又要來煩爹爹?”

頭領轉背沉歎,已然喪氣,掏出個竹製木牌反手扔在地上,“鬼師,若非鈴兒執意求情,我豈容你得逞?拿著滾吧!”

鬼師低身要撿,門外刮進一陣旋風。眾人一看,卻是個少年闖了進來。

“師父,你怎麽親身來為徒兒求藥?這讓我如何承擔?”

好憂美的聲音!小猛心頭發酸,淚也差點掉出來!不由滿心狐疑地去打量那少年,隻覺他麵容親善、似曾相識。

但見這少年留著一頭參差不齊的披肩發,額上勒了一根深紅的絲帶,劍眉飛揚,不顯一絲跋扈,靈目妙珠卻閃著點點寒光,挺鼻秀口為何帶著難盡的哀傷?一付英容怎麽盡露著生就的淒涼?青黑的衣衫下,俊逸的身姿略顯病弱的痕跡,通體的氣勢卻如重雪冰壓下的寒鬆,不屈不撓、難打折扣!

少年跪地拭淚,鬼師拾起藥牌,將他扶了起來,“刀兒不必在心,走吧!”

師徒倆就要出門,頭領回身喝道:“鬼師!你得了我的寶藥,拿了我的藥牌,臨走,連個磕頭謝恩的禮都沒嗎?”

師徒倆怔了一下,鬼師壓住惡氣就要行禮,刀子一把扶住,“師父,老頭領曾許你不跪不拜。今日為了徒兒,你若跪了,弟子誓不服藥,寧死不敢受此大恩!”

頭領冷笑,斜視他師徒二人。鈴兒移步上前,“爹爹,藥是女兒求的,藥牌也是女兒跟你要的,放他們走吧,女兒給你磕頭就是了!”

“不必了!”頭領氣憤難平,自不甘心,“鬼師,我限你明天日出前出穀,永遠不得歸祖!”

鬼師大駭,終究哀歎一聲,帶著徒弟離去。小猛盯著刀子的背影,此時洪岩抓了他一把,他才知道自己已經跟著走了一步,是的,晚上一定要……

月色迷朦,夜幕消沉。小猛獨臥客鋪,輾轉難眠。凝聽著門外的動靜,值夜的人早已入困吧,自己正好趁機出巡,不把心頭的疑雲驅散,如何安心?

鬼師的住所在入穀不遠處的一片鬆林中,竹製的茅舍,院前一籠金銀花的竹籬,院中兩塊平滑發亮的青石,屋後傳來叮咚泉響,一陣風過,排排幽竹低呤淺唱。

小猛到的時候,屋裏沒人。他在屋後的一棵桂樹下,看見了把腳浸在溫泉中、獨坐在一塊石頭上的刀子。刀子兩手拄在身後,仰望著天上朦朧的月兒,神情淒冷、目光迷離。

小猛正想上前,風中傳來時明時暗的鈴聲,鈴聲很清脆,但不刺耳,象精靈的召呼,又似情人的輕喚,是鈴兒來了。

刀子回頭看了一眼,卻沒起身,隻在神情裏摻了一點淡淡的恭敬。

鈴兒蹲到泉邊,扯根野草在水裏劃著,不看刀子,盯著水麵道:“你能留下來嗎?”

刀子不說話,把掛在胸前的一個東西含在嘴裏。鈴兒扔了野草,跳到刀子坐著的石頭上,彎腰看著他,“你生我爹爹的氣,連我也不理了嗎?”

刀子吐出嘴裏的東西,那東西在他胸前劃著淡綠的光痕,他把腳伸出水麵,穿了鞋,鈴兒忙拉住他,“我請你留下來,好嗎?”

刀子頓了一下,幽冷的神情變成調皮的樣兒,“沒道理啊!”他跳到了岸邊。鈴兒追上去,依舊拉住他,“我留你,不夠理由嗎?”

刀子淡淡一笑,“你用頭領女兒的身份?還是別的?”

鈴兒咬唇含淚,眉峰微蹙,欲言又止。躲在暗處的小猛不免奇怪,這刀子木訥得很呀,他看不出鈴兒喜歡他嗎?還是他太恨頭領,連他女兒也討厭?或者他自知不配擁有鈴兒?但他的神態竟有幾分輕狂,甚或是隱隱的敵意。

刀子見鈴兒哭了,這才正色道:“小姐,謝謝你以死為我求藥,請回吧,天快亮了,我還得收拾東西呢!”

鈴兒遲疑著鬆了手,見刀子果然頭也不回,她終於哭出聲來,“我喜歡你!請你留下,好嗎?”

刀子依舊沒回頭,卻頓然不動。小猛樂得在心裏打悠秋,這下你該明白了吧,傻小子?

誰知刀子冷冷拋來一句——“可我不喜歡你!”

杵在地上的鈴兒半天才回過神來,她一張如玉的臉更加蒼白,眼裏的波光如遭冰凍,麵上的清流卻難以收拾。最終還是以手堵嘴、將信將疑地跑了回去。

小猛也嚇了一跳,刀子啊刀子,你就是不喜歡她,也不用如此傷人呀!這麽個花膚雪腸、玉貌冰心的女孩,你這般無情,何苦?小猛這樣想著的時候,忍不住站了出去。

“誰?”刀子很冷靜,一點不象在問一個突然現身的陌生人。

“我叫多昌,”小猛不敢以真名相對,“代替波嬌小姐殉婚的是我妹妹多吉。”

刀子盯著小猛,不象在看一個人,仿佛他看見的是一塊石頭、一棵樹,或者一堵牆,眼光中沒有疑問,也沒有驚惑。

小猛早就猜測刀子肯定性情怪異,所以不奇怪刀子的態度,“我們能談談嗎?”

刀子不搭話,繞回屋子去了。小猛追上去,見他正收拾行裝,又見他對自己沒有明顯的反感,便輕聲問道:“你的全名叫什麽?”

刀子往一個布包裏塞進兩件衣服,冷冷道:“你快走吧,我師父回來看見你,會不高興的!”

小猛見他肯理自己,趁機問道:“你師父脾氣不好嗎?”

刀子瞟他一眼,神情並不氣惱,語氣依舊冷淡,“師父就回來的,你快走吧!”

小猛斷定他的性情雖冷僻,但脾氣不壞,就試探道:“你師父哪去了?”

“師父去祭墳,我們天亮前就得離開。”

小猛見他答了自己的話,便又拿話去引他,“你們真的不回來了嗎?”

刀子不語,把包袱打好結,從牆上取下一根寬邊皮帶係在腰上。小猛一看就知道那腰帶裏有暗器。隻聽刀子道:“想辦法救你妹妹吧,何必貪圖富貴?”

小猛心中一動,不料如此冷麵的人竟會顧念他人的生死,而且聽他的意思,可見氣節不俗。“已成定局!”小猛故作懊惱道:“現在想反悔,隻怕來不及了!”

刀子神色略動,朝門外飛快地瞟了一眼,隨即向小猛湊上一步,“我知道你來這兒的目的。師父快回來了,你聽好,墓室的唯一出口在穀外的熱Lang峽,隻要你能穿越黑渦流,就可以救出你妹妹……”

刀子一語未了,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鬼師陰冷的聲音,“刀兒,你在跟誰說話?”

刀子立馬變了個人似的,差點想把小猛塞到床底下,可是師父已經一腳跨進門來,嚇得他雙手捂了嘴,身子抖如篩糠。

鬼師一見小猛,如見蛆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扭頭怒視刀子,“你跟他說什麽了?”

“不……不曾說什麽。”刀子戰戰兢兢,口齒不清。

鬼師雙眉緊鎖,“不曾說什麽?那你剛才鬼崇的聲音為了什麽?”

刀子“撲通”一跪,不敢答話。

小猛見他為自己所累,忙出言開釋,“您不要生氣,他實不曾跟我說什麽。我想知道墓室的出口才深夜到此。如果鬼師肯相助,多昌永世不忘您的大恩。”

鬼師冷哼一聲,他連瞟視小猛都顯得極不耐煩。“爭名逐利,多少人為了富貴可以置生死不顧。你家為了攀榮顯貴,竟不惜下如此賭注。既如此,何必再圖其它?以此取巧者,不勝枚舉。你回去吧!”

小猛偷偷去看刀子,這小家夥正悄悄給自己使眼色呢!他心頭一熱,忙躬身出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