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擺手歌(2)

覃瓶兒雖然說她當時的情形是急的,其實我知道她當時的情感遠不止如此。我心裏很感動,還有一種幸福的滋味,滿鳥鳥這個粗人當然沒從覃瓶兒的話中聽出什麽異樣,仍吧嗒著煙。地上已有不少的煙蒂。

我見覃瓶兒滿鳥鳥出現短暫的沉默,知道是該我發言的時候了。

不過,在發問之前我先說了句引子,“鳥鳥,再來一支。”滿鳥鳥『摸』索『摸』索『摸』出一截彎成弓形的香煙遞給我,並恭恭敬敬為我點燃。末了還把拿著的火把往我跟前湊了湊,似乎那火把光能催促我盡早地說出我的遭遇。我暗地笑了一下,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不知道我眼中盡是黑白風景,根本不用任何外來光就可以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那團雪白的火把光反倒晃得我有點眼暈。

煙霧繚繞中,我欲言又止。我在遲疑,要不要把我認為是那層“紙”後麵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們呢?倘若說出來,滿鳥鳥肯定深信不疑,覃瓶兒就說不定了,因為這畢竟與以往的任何“鬼魂”傳說都大相徑庭。一般來說,都是真實的人見到虛幻的“半傀”,還沒聽說過有人親自體驗自已的魂魄看見真實的人的。還有,我那到現在都還隻能看見黑白二『色』的眼睛也是一件既不可意會也不可言傳的麻煩。

猶豫半天,我才問覃瓶兒,“從你產生那種有人叫你的感覺到你回來『摸』到我躺在地上,時間大概是多久?”

“……也沒多久吧?”覃瓶兒明顯遲疑了下,“大概也就十來分鍾。”

十來分鍾?我腦子轉開了。按這個時間計算,那時我已經抹了花兒的眼淚,已經能清晰看見黑白世界,而且極有可能正在跑向那座吊腳樓,那……我怎麽沒看見折身而回的覃瓶兒,而回來後又能清晰地看見她抱著我的肉身呢?難道……我在吊腳樓裏轉了一圈竟然發生了某種奇異的變化?甚至,那番遭遇確確實實是一個真實程度極高的夢?

“那座吊腳樓明明懸在空中,你怎麽會走上它的場壩?”這句話順著思維走,我未加考慮就說了出來。

“懸在空中?”覃瓶兒一呆,『摸』『摸』我的額頭,“誰說的?鷹,你……沒事吧?”

“……難道不是?”既然說開了,我幹脆繼續說下去,“而且,樓前有幾棵懸在空中的馬桑樹,並且很高大,樓後是一片懸在空中的桃林……”

覃瓶兒婉爾一笑,說:“鷹鷹,你什麽時候看見那座吊腳樓懸在空中?你做夢了吧?那座吊腳樓明明好端端座落在地上,樓前樓後光禿禿寸草不生,哪來懸在空中的馬桑樹和桃林?”

“……?”我沉默半晌,試探著說:“那座吊腳樓附近,你沒看見其他人?”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我想起了那些從空氣中鑽出來的『裸』女,即使那層“紙”後麵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截然不同,既然真實世界有一座吊腳樓,那現實世界至少也應該有那些『裸』女的某些痕跡,比如壁畫、雕塑之類的東西。

“你越說越離譜了,那座吊腳樓孤寂死沉,哪有其他人在呢?”

“內外陳設就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沒有。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吊腳樓,和陳老家、巧哥家的吊腳樓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座吊腳樓明顯大了許多。”

“那……你和寄爺在哪裏找到稻草和這幾套衣服?”

“哦,這倒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你們猜,這稻草和衣服在哪裏找到的?”

我和滿鳥鳥相互看了眼,扭頭定定看著覃瓶兒,“哪裏?”

“鳥鳥,你要坐穩了在堂屋中的一副棺材中……”

“啊?”滿鳥鳥果然沒坐穩,從地上彈了起來,像身上落了火石一般,手忙腳『亂』就要去剝掉那身衣服。覃瓶兒也不避嫌,及時止住滿鳥鳥,“別急,安叔已經為衣服做了法事了,你不用害怕。你看,鷹鷹多鎮定!”我唯有苦笑,聽說衣服是從一副棺材中找到的,我的內心早就狂跳不已,隻不過沒有滿鳥鳥那樣表現得很誇張,所謂的“鎮定”完全是裝出來的。

滿鳥鳥對寄爺極為崇拜,聽覃瓶兒說寄爺為衣褲做了法事,趕緊提上褪到大腿的褲子,一步蹦到我身上,雙手自然而然摟上我的脖子。粗重的喘氣聲在我耳邊猛烈響起。我瞥見覃瓶兒偷偷咧了下嘴,心裏明白所謂寄爺做了法事這事兒純屬鬼打架,隻不過是覃瓶兒在寬滿鳥鳥的心而已。

“你……你不是說……衣服是在箱子裏找到的嗎?”我覺得呼吸有點困難,說話自然很不流暢。

“是啊。箱子就在棺材裏啊,箱子周圍就堆著稻草。那棺材封得真緊,刮的黑漆也很厚,安叔忙活好半天才把棺材蓋弄開……”覃瓶兒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我卻感覺腳板越來越涼,而且,出氣更加困難。

“鳥鳥……那個箱子……可能……很值錢……”滿鳥鳥已『摸』清我的套路,我按常規方法已不能擺脫他雙手的束縛,本想再次使用撩陰腿,想到這個招式太過陰毒,可能造成無法預料的結果,所以隻得利用他的弱點,轉而求其次,以攻心為上。

滿鳥鳥聽說那箱子可能很值錢,緊張的情緒有所鬆懈,反映在行動上,雙手傳來的力道也弱了許多。

“值屁的錢,我看了,就是一個很普通的黑漆木箱子……”覃瓶兒根本沒注意我的窘境,也沒意會到我的戰略思想,居然使出落井下石的招式。我的脖子又一緊,我暗暗叫苦,在心底狠狠叫了覃瓶兒幾聲姑『奶』『奶』。

“聽,安叔在唱什麽呢?”覃瓶兒忽然說。我的脖子像螺母在滿鳥鳥雙手環抱中旋轉差不多九十度,望向寄爺。隻見寄爺左手握八寶銅鈴、右手握司刀,正在稍遠處旁若無人手舞足蹈,邊舞邊唱:

妹妹的花針,刺不透玄武的心。像鍋兒的混沌世界,隱藏著,白虎部落隔絕世人的『迷』蹤之城。萬能的祖先,建造了一座通向遠古的門,白虎、魚鱉是兩支部落祖先的像征,黑臉張飛和洪荒時代的青龍圖騰,守衛著,八部大王和白黑紅三位家神,還有那,賜給後人流動雪銀的巴寡『婦』清,高高的懸樓,安居著他們世人敬仰的英靈。騎著駿馬的女族聖母,懷抱兔子俘獲了先祖那,千般恩愛萬般柔情,英明的先祖,為了延續子孫的安寧,逆流而上來到世外勝境,本想安居樂業,無奈因愛而恨,鎮住了,那持刀而來的溫柔大軍。女神的詛咒,前栽馬桑,後種桃林,一對怨家,終成了,世代糾纏的陰魂。延展千年的後人,取出祖先準備好的瘟燈,驅散那,『迷』失心境的重重陰雲……寄爺的歌聲粗獷豪邁,曲調竟是土家的擺手歌,舞蹈也與土家小擺手舞動作極為相似。

覃瓶兒聽寄爺歌聲停止,沉默半晌,“鷹鷹,你聽懂他在唱什麽?”

我回味了下歌詞,遲疑著說:“又懂又不懂……”話未說完,寄爺唱道:“鳥啊鳥,過來嘛,我給你加呀加火焰……”滿鳥鳥本聽得口水直差滴到我脖子上,聽寄爺招呼他過去,鬆開我的脖子,興衝衝跑到寄爺身邊。寄爺手握八寶銅鈴和司刀在滿鳥鳥頭頂一陣揮舞,右手司刀啪地一聲拍在滿鳥鳥頭頂,轉身奔出石牌坊,身後留下他高昴蒼勁的歌聲,“那向著太陽綻放的花兒終會枯萎,那枝椏延伸的盡頭是你千年追尋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