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肉身(2)

而我爺爺,已經走進涼橋,離我有十幾步的距離了。他沒扭頭,也沒看兩邊跳茅古斯的人,自顧自在前邊施施然走著,姿勢正是他生前那種佝僂著腰的樣子。

我到此時,仍沒看見我爺爺的臉,而內心被強烈的好奇填滿。看他老人家的穿著打扮,怎麽和陳老形容的土家梯瑪一樣呢?難道我爺爺生前居然是一名梯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無論是他的裝束,還是他手中的的怪刀、掛著六個鈴鐺的物件、懸在腰上的牛角,我都從來沒見過,也從來沒見有人來請他主持什麽法事之類的活動。

我忽然想到另一個人。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如洪水在我心中洶湧澎湃,一發不可收拾。

“清和大師!”我狂叫一聲,顧不得害怕正在大跳“茅古斯”的那些人,撒腿就向那極像我爺爺的人追去。

那人走得不疾不徐,無論我跑得多快,卻始終離我兩丈多遠,寬大的八幅羅裙完全掩住了他的身軀,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腳是如何邁步的,那直差拖在地上的八幅羅裙也像從來沒動過,沒有絲毫飄逸的感覺。

“清和大師……清和大師……”我邊跑邊嘶聲狂呼。

我口中的清和大師充耳不聞,默默低頭走路。

不知追了多久,我無意從扭腰擺胯的“茅人”空出來的間隙中一看,發現幾株桃枝掛滿白『色』的桃花,斜依在涼橋欄杆外麵。

這麽說,我已經走到吊腳樓後那片桃林上麵了?

就這麽一疏忽,走在前麵的清和大師就不見了,而且,橋兩邊大跳“茅古斯”的男人們也像被一陣狂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立柱還是那黑『色』的立柱,欄杆還是那黑『色』的欄杆,瓦麵還是那黑『色』的瓦麵,橋麵還是那白『色』的橋麵,前方還是看不見盡頭,而我,意外發現站在橋上的一個亭子中間,頭上是一座寶塔式的亭閣,四條黑龍從亭閣的四個角上探出頭來,口中各自含著一顆發出強烈白光的寶珠,昂首欲飛。

我疑『惑』地扭頭一看,發現我走過的涼橋已經消失不見,就像我們當時在安樂洞中過那條埋孤墳的石橋一樣情形。

我此時已經說不清是怎樣一種心情,躑躅走近斷橋邊,探頭一望,發現下麵正是那片桃林,花團錦簇,枝椏縱橫。再扭頭向上一之上四條龍尾緊緊纏繞在一起,巧奪天工地構成了閣頂。

看見這個亭子,我心裏隱隱覺得在哪裏見過,感覺非常熟悉,想了半天,再次仔細看了一遍亭子的結構和樣式,我霎時覺得心髒快跳出口腔這亭子不正是道師先生口中描述的“望鄉台”麽?“一入望鄉台,魂魄不轉來。”這句話我爺爺也曾經說過,意思是人死後魂魄飄飄『蕩』『蕩』到了“望鄉台”,再望一眼自己生前住的地方,魂魄就會真正進入陰間,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家鄉了。

難道我現在不是在做夢,而是死了?我看見的那些『裸』女,那些男人,甚至清和大師難道都是陰間的陰魂?難道剛才那座涼橋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不對啊,各種傳說中的奈何橋不是這個樣子啊?而且,孟婆呢?那個給人喝忘魂湯的孟婆呢?

媽那個巴子,我決不相信我已經死了,這次的遭遇一定是其它原因造成的。難道是花兒的眼淚?難道它不但能使我看見平日看不見的東西,還會奪去我的魂魄?日白!

我剛想轉身看看沒有盡頭的涼橋,背後一股大力襲來,我像一隻斷線的風箏直直朝開滿白花的桃林倒栽下去。

還沒得及驚呼出聲,我在桃樹的枝椏上幾經反彈,重重倒在雪白地麵上,頭頂前方是一條不知從何而來的簷溝,溝中正汩汩流淌著腥氣撲鼻的黑水。

這簷溝,不正是和石牌坊前麵那條簷溝一模一樣麽?這黑水從何而來?怎麽……怎麽有股血腥味?

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身體瞬間僵直,不能動彈了。心神俱裂間,我竟被誰托了起來,轉眼間就被放入那條流淌著黑水的簷溝,麵孔朝上,順著簷溝開始飄流。我的身體一接觸那黑水,我的思想仿佛從身體裏抽走了,什麽事情都想不起來,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當意識再次稍稍恢複,我發現自己莫名其妙來到了那座石牌坊前麵,並且是呆呆站著正對著石牌坊的大門。那三扇緊閉著的大門仍然緊閉著,而我,隱隱聽到門裏有狗吠聲和女人的嚶嚶哭泣聲。側耳一聽,那狗吠聲和女人的哭泣聲都很熟悉很親切,再一回想,那狗吠聲不正是花兒的聲音麽?而那嚶嚶的哭泣正是覃瓶兒嬌媚哀婉的聲音……聽見花兒的叫聲和覃瓶兒的哭泣,我心中一下子輕鬆多了。隻要覃瓶兒還在,隻要她還安全,我就徹底放心了。但是,她為什麽在哭呢?

聽見覃瓶兒在門內哭得幾乎肝腸寸斷,我的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我走到那隻石獅子前麵,輕輕一跳,就跳到石獅子頭頂,再縱身一跳,很容易就攀住了那堵牆的邊緣,順勢撩腳騎跨在牆上,正準備跳下去,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傻愣愣地坐在牆上不再動彈。

那個哭泣的女人確實是覃瓶兒,盡管我看見的是黑白的覃瓶兒,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此時的覃瓶兒懷中抱著一個我很熟悉的人。那個人,沒辦法不熟悉,因為,那人就是我滿鷹鷹!

用布纏著的腳是那個人身上最明顯的特征,那是覃瓶兒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幫他裹的。

此時的覃瓶兒並沒注意到騎跨在牆頭的我,當然,她不可能注意到一個陰魂。然而,她沒注意到,站在旁邊低聲哀叫的花兒卻突然抬起頭來,定定看著牆上的我,汪汪吠叫兩聲,撲到牆下,前腿撐到牆上,徒勞地往上攀爬。

我看見花兒眼中溢出了眼淚。當然,那眼淚此時在我眼中是白『色』的。

我此時已經明白我確實死了,魂魄和肉身已經徹底分離。想明白這個問題,自從抹了花兒的眼淚之後的一切遭遇就很好解釋了。

我心裏一酸,輕飄飄地蹦到牆下,伸手去『摸』花兒的腦袋,那手雖然『摸』在花兒的頭,卻沒絲毫觸碰的感覺。花兒似有所覺,立起身來想『舔』我的臉巴,卻直直從我身上毫無阻攔地撲了過去,我沒產生任何身體接觸的感覺。

我緩步走到覃瓶兒身後,想去『摸』她的肩,手卻從覃瓶兒的肩上斜『插』進她的胸前。如果我活著,此時肯定是溫潤細膩滿手,現在卻沒任何感覺,覃瓶兒的身體就像空氣,或者說幻影更確切。

花兒應該能看見我的魂魄,見我去『摸』覃瓶兒的肩,覃瓶兒卻一無所覺,折身回來咬住覃瓶兒的褲管,腦袋上揚,似乎想叫覃瓶兒站起來,覃瓶兒卻不理,頭垂在我肉身的胸口位置,哭得哀婉淒楚之極。

我歎了口氣,緩步走到我的肉身頭頂前,凝目一看,肉身雙目圓睜,有一種死不瞑目的感覺,額頭上那個已經不是“土”字的“土”字格外突兀醒目。

花兒又去拉覃瓶兒的褲管,覃瓶兒似有所覺,猛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掛滿淚珠,兩隻黑洞洞的眼睛定定看著我站的方向,黢黑的小嘴囁嚅著說:“鷹……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