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地陷(1)

這是一隻女人的繡花鞋。

我說它“『色』彩豔麗”,其實不太準確,因為粉紅的鞋麵上點綴著幾處花花遢遢的黑『色』汙泥和不明來曆的水漬印,反襯得或紅或白的刺繡圖案格外突出晃眼。

我捏著繡花鞋在“匣匣兒”上一磕,磕掉鞋麵和鞋底的汙泥,這隻繡花鞋的廬山真麵目終於較為清晰地展『露』出來。鞋麵確實是一種淡淡的粉紅,鞋幫兩邊用金『色』絲線繡著兩隻栩栩如生的鳳凰,展翅欲飛;鳳凰旁邊,則是用紅絲線繡的朵朵祥雲;兩顆紅『色』的菊花形布紐扣將兩爿鞋麵緊緊連在一起;鞋底大部分是一種慘白,鞋根處繡著一株金黃『色』的臘梅,梅花朵朵鮮紅,順著彎彎曲曲的黑『色』樹幹向腳心延伸。鞋底是我熟知的那種用棕皮和棉布納成的,針腳細密緊湊,形成一個個精巧的菱形圖案……可惜,鞋麵、鞋幫和鞋底都有不同程度的汙漬,並且散發出一股古怪的黴味,完全將鳳舞花開的意境剝離得『蕩』然無存。

所以,我說它“妖異”,真是百分之一千的準確貼切,尤其是在清晨火而不辣的陽光中看來,更給人一種雖光彩奪目卻遍體生涼的感覺!

我之所以判定這是一隻女人的繡花鞋,就是因為鞋麵上繡的那兩隻鳳凰。早期的土家族,男人女人都可以穿繡花鞋,雖是采用同樣的麵料和底子,依據人的『性』別、年紀,所繡的圖案卻絕不相同,一般是男鞋繡龍,女鞋繡鳳,老人鞋繡壽星或壽字,兒童鞋繡麒麟、老虎等,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象征,絕對不會張冠李戴,任意而為。

同時,從纖弱的鞋底形狀來看,我也敢肯定它是一隻女鞋。這種鞋子,我曾在我『奶』『奶』的箱底見過。她老人家說是她當我爺爺的童養媳之後,她母親花了半個月的功夫一針一線親自給她繡的,留給她長大圓房時穿。這裏麵其實有很多疑問,可惜『奶』『奶』那時並不讓我多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也不讓我多問,我也從未見她老人家穿過。她過世後,那雙繡花鞋連同那隻箱子都燒得幹幹淨淨,寸布未留,讓我後來想起來追悔莫及。

眼前這隻繡花鞋的樣式和我『奶』『奶』那雙差不多,不同的是這隻繡花鞋對女人來說明顯偏長。據我的目測估計,至少有三十八碼,而我『奶』『奶』雖然身形較高,那雙小腳卻纖巧得可以,最多三十三碼的樣子,原因無它,我『奶』『奶』小時候裹過足。

當然,最大的不同是我『奶』『奶』那是完整的一雙,而眼前這個隻有一隻。

那……另外一隻哪裏去了?這隻鞋子又是誰的?為什麽要用“匣匣兒”埋在這裏?為什麽要用虎鈕淳於裝它?一連串的疑問縈繞在我心頭,根本沒機會去理睬站在旁邊的覃瓶兒和仍在尋找那道黑『色』影子的花兒。

這虎鈕淳於,我倒是知道一點點,據說是漢代的一種打擊樂器,並不是用來裝東西的器具。這東西通體用青銅鑄成,腹內中空,上大下小,底端開口,頂端是一圓蓋,上有一個惟妙惟肖的虎形提手。應該說,虎鈕淳於是一件非常珍貴的文物,說它價值連城一點都不為過。

我小心翼翼從“匣匣兒”中撿起那隻虎鈕淳於,發現它表麵已生滿銅繡,顏『色』斑駁陸離,有幾個地方已經變成薄薄的一層。按說,我撿到這麽貴重的一件寶物,早應該高興得不知自己姓啥子,可我此時心裏竟然沒有一點欣喜的感覺。當然,我當時可沒注意到自己的心情如何,滿腦子都在想那隻繡花鞋怎麽會出現在那個地方,它是什麽來曆,到底隱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在“匣匣兒”中還看見幾塊破裂的黑『色』殼狀東西,拿起來一看,發現殼狀物的切口很新。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虎鈕淳於和繡花鞋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埋葬它們的人肯定用那黑『色』的殼狀物緊緊將它們包裹在其中,又深埋在地下,沒遭到日曬雨淋,風吹蟲襲,它們才不至於化為泥土。盡管如此,那留在鞋麵鞋底的水漬和汙泥還是證明這隻繡花鞋年代久遠,不知在地下默默呆了多少年,直到今天被花兒意外地從墳堆裏刨出來,又被這夥計一通胡衝『亂』拱,震破虎鈕淳於外麵的包裝物,它們才得以重見天日,赤『裸』『裸』暴『露』在我眼前。

我把那隻繡花鞋斜舉著,放在從夫妻杉中間漏下來的陽光中仔細打量,眼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兩棵相依相偎的夫妻杉上。我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莫非這隻繡花鞋是墨氏夫人埋在這裏的?這麽想有兩個原因,一是這隻繡花鞋埋在夫妻杉附近,而且離夫妻杉剛好四丈八尺,暗合土司皇城遺跡中隨處可見的“48”這個數字。雖然我到現在還沒弄清這個“48”到底有什麽深層次的用意,出現得多了,自然而然想到這種現象絕不是巧合,而夫妻杉,從陳老口得知正是墨氏夫人親手所栽;二是剛埋上山的向老漢給我托夢顯示的那個”曋”字,以及莫名其妙倒下來的龍杠所指示的方位,剛好指出埋繡花鞋的位置,而向老漢身份極為特殊,正是用唱歌傳承土家曆史的“梯瑪”,他極有可能知曉這隻繡花鞋的來曆,所以才用那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指點我找到這個墳堆。我甚至想到花兒追那道不知為何物的黑影也極有可能是向老漢使的手段,才出現這種看似巧合實則冥冥天定的局麵。

這麽說,我們在土司皇城遺跡像無頭蒼蠅『亂』闖了幾天,最終找到這隻繡花鞋是一種必然結果?“欲解血魂,宜尋覃城”這八個字果然大有來曆。

人一旦產生先入為主的想法,總認為自己的猜測就是事實。我現在就想到,之所以隻有一隻繡花鞋埋在這裏,是因為與它配對的另一隻肯定在某人手裏。這個“某人”,當然隻能是墨氏夫人的老公覃城覃老大人。根據常識,墨氏夫人絕不可能將自己的私秘物品送給一個不相關的人,這個人一定是她至親至愛的土司王覃城無疑。覃老也說了,石人石馬、夫妻杉都是墨氏夫人向世人展示她對覃城忠貞不二的愛情而刻意留下來的。

同時可以推論出,寄爺也極可能知道這隻繡花鞋,因為他已是梯瑪向老漢的徒弟……這麽一想,我有些興奮了。既然我得到梯瑪向老漢的幫助,無意中得到墨氏夫人所埋的一隻繡花鞋,那麽要找到覃城,隻需要找到另一隻繡花鞋便可大功告成。

這真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柳暗花明”中“花”是明了,而“柳暗”中的“柳”仍然疑雲重重依靠這麽一隻經年久月的繡花鞋,天下這麽大,世界這麽廣,到哪裏去尋找與它配對的另一隻?

心無雜念之際,忽聽背後嘩啦啦一通『亂』響,緊接著就是覃瓶兒的尖叫聲驀然傳來,花兒也扯開喉嚨吠叫得驚天動地。我驟然驚醒,扭頭一看,駭然發現剛才那墳推所在的位置不知何故已塌了一個曬席大的窟窿。覃瓶兒雙手扯住花兒的前腿,大半截身子已經陷入窟窿中,隻『露』出個腦袋,臉上滿是驚慌失措的神情。花兒站在坎上,躬著背,後腿前蹬,拚盡全力拉著覃瓶兒。但那窟窿口的泥土,經過連日的雨水浸潤,早已鬆軟無比,此時正一層一層撲簌簌往下掉,花兒的屁股下方已經『露』出很寬的一條裂縫。剛剛還在那裏的『亂』石、“匣匣兒”以及那塊殘破不堪的石碑早已消失不見……